申城的气候不比北方,虽然离下雪还有一段时间,但冬天的氛围已经很浓。
肖砚在这儿的住所方明曦休息时去看过,后来也在那住了两回,装修风格和瑞城那套公寓差不多,是他一贯的审美。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待在方明曦的住处,自己的地盘窝习惯了不是很想动弹,肖砚便由着她,反正对他来说在哪都一样。
冬至那天,肖砚和方明曦预备在家里包饺子。超市卖的速冻饺子满足不了方明曦,硬是弄了些面粉回家,让肖砚给她手工包一锅。
和面擀皮是个技术活,好在肖砚不是生手,和队里一帮人过年的时候,偶尔有会给厨子们打下手,饺子是必须吃的东西,一回生二回熟早就有经验。
方明曦抱着热水袋窝在沙发上吃水果,电视节目看到一半,想起厨房和里还有个劳动人民,拈着两颗草莓前去慰问。
肖砚和面正忙,没空搭理她,方明曦见状也凑趣要动手。
“你看。”她捏了个肚大的,托在掌心给他瞧,“结实不?”
肖砚冷眼泼凉水:“你这个下锅就要破。”
“谁说的?”
“我说的。”
“不可能。”她不服气,“我又不是没包过饺子,以前都是这么包的。”
他偷偷噙着笑,“速冻饺子吃多了手艺难免退化。”
方明曦越激越来劲,“打赌?”
“你想赌什么?”
“我包三分之一,等会下锅要是破了,我给你做一个礼拜的饭!”她已经好久没下厨,这些事情都扔给了他。
肖砚见她兴致高,应得干脆,“行。”
因打了赌,方明曦难得对这锅饺子上心,包完以后好好打量一遍,下水的事还非要自己办,肖砚往锅里扔了两个,她就咋呼起来:“干什么你!专捡我包的扔,扔破了算你的!”
“你来你来。”肖砚无奈,将地方让给她。
锅里咕噜冒泡,方明曦动作细致,一个一个下锅放的极其小心。旁边手机铃响,她和他的铃声不同,听是他的电话,她头都没擡专心致志地忙着手里的事。
肖砚出去接电话,她隐约听到一个“喂”字,而后他似乎走到客厅,又接着走远不知去了阳台还是哪,说话声听不到了。
方明曦兀自专注倒腾那一锅饺子,皮不厚熟得就快,见一个个翻肚皮浮起来,是煮熟的模样,她将火调小,用漏勺捞进碗里。
尝了一个果真熟了,她霎时雀跃:“肖砚肖砚!饺子熟了,一个都没破!你快来——”
他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怎么,没应声。
方明曦向后探头,试探喊他:“肖砚?”
“肖砚?!”
“饺子熟了哎——”
肖砚的脚步由阳台渐近,“来了。”
他走近厨房,方明曦稍稍收了目光,“跟谁打电话?叫你也听不到。”
他没答,擡手在她脑袋上摸了一下。
方明曦紧着眼前的事,让他看碗里的饺子,“瞧见没,一个都没破!”
肖砚挑眉,“厉害,你赢了。”
她得意洋洋,“跟你说了我是行家。”
嘚瑟完,方明曦从碗里夹起一个,另一只手掌虚空在下托着,“尝尝。”
筷子递到嘴边,肖砚微垂头,将饱满大肚的饺子吃进嘴里。
她又尝了一个,吃得满足。
肖砚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她也没发觉他的出神。
半晌,方明曦正准备用碗分开饺子盛两份,肖砚道:“明曦。”
“嗯?”
“邓伯父打电话给我了。”
“说什么……”她笑吟吟说着,忽地停住,扭头问,“谁?”
他抿了下唇,“邓扬的爸爸。”
方明曦若无其事转头继续盛饺子,“哦,他找你说什么?”
肖砚眉头微皱,“邓扬来申城了,他爸让我多看顾点。”
她似是嗤笑了下,当着他的面也不加以遮掩,“不知道的以为是你儿子呢。”
他知道她心里不高兴,没说话。
方明曦分完饺子,站直身面向他,“邓扬来了,所以呢?”
肖砚和她对视几秒,伸手揽住她,“我知道你烦他,提前跟你说一声,万一碰上省得你心里不舒坦。”
“你告诉我我也不舒坦。”她嗤笑,一手环抱在身前,一手直指他,“你听清楚了肖砚,这次我不管天塌下来还是地沉下去,你要是再为了他把我扔到一边,你就从我面前消失有多远滚多远。”
肖砚抓住她的手指,将她整个拳头包在掌心里。
“再也不会了。”
他拉她进怀里,下巴枕住她的头顶,“我对他哥过意不去,所以才管着他希望他学好,但他毕竟不是他哥。”
“哦,你的意思是,换他哥来你就会把我扔一边去?”
“不是……”肖砚皱了下眉,说不过她的歪理,只好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如果发生危险,我会愿意用命换邓谦——也就是邓扬他哥的命,但这是因为除了兄弟感情之外,他救了我的命。”
方明曦稍稍沉默,道:“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假设是不存在的。”
“是啊。”人都已经死了。肖砚语气怅然了一瞬很快恢复,擡手摸她的头发,“可如果是你,你没救过我,不管你救不救我,我都愿意跟你以命换命。”
“你能不能说点好的……”她小声吐槽,却只是嘴上抱怨,没有真的不满。
或许是觉得这样的气氛太难受,方明曦猛地甩了下头,推开他,“脑子都被你带进坑里去了,什么命不命的?”她斜他一眼,“你把命根子给我就行了,别的自己留着。”
她端着饺子出去,佯装不在意,走时还朝他腹下瞥了眼。
肖砚失笑,先前稍显沉闷的气氛倒是消散干净。
没多久,方明曦和肖砚真就碰上了邓扬。并非在两人住处楼下,而是在一个热闹的街区。
肖砚陪方明曦逛街,两人兜了一圈吃饱喝足,暖意融融正准备回家,在路口被人叫住。
邓扬正好从旁边的店里出来,在门前抽烟,好巧不巧碰上他俩。
“砚……砚哥?!”他惊讶的一声,令两个人回头。
肖砚和方明曦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好不温馨,就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句哥打断。
他们双双回头,视线在定格到出声的邓扬身上之后,俱都顿了一刹。
肖砚先反应过来,颔首叫了句,“邓扬。”
肖砚和邓扬好几年没见了,自从方明曦离开瑞城以后,他们俩就基本断了联系。邓扬心里有怨,肖砚更是苦闷难当,久而久之关系就冷淡了。
对于邓扬的父亲,肖砚还是有几分尊敬的,毕竟那也是邓谦的爸爸。逢年过节,肖砚会让人送东西去给二老,他自己却只在春节后才登门。
一年就那么一次,头两年有和邓扬在他家碰上,不过没说话,当着两老的面简单问候两句过了过场面,后来的两年肖砚春节再去,正好赶上邓扬不在,于是连照面都没打。
这次邓扬来申城,如果不是他爸打电话给肖砚,肖砚完全不知情。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是块茅厕里的石头也该打磨的差不多了,偏偏邓扬还是那个样子。
每年上门拜访都能从邓家两老那听到邓扬的荒唐事,肖砚那股替邓谦教育弟弟的心思早在这几年里淡了,对他来说,顾好邓家两老就是对邓谦的交代。
“砚哥……你怎么在这?”许久没有这样叫他,这个称呼,邓扬自己都感觉陌生。
“在这边处理事情。”肖砚说,“你爸给我打了电话,说你这两天刚好过来这边。我正准备联系你,有空一起吃个饭。”
“好……”
“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砚……”邓扬想叫他,然而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肖砚倒是没有不耐烦,“还有事?”
邓扬愣愣看着他和他身旁的方明曦,半晌挤出一个字:“……没。”
她还是那么好看,甚至比以前更好看,成熟,有风情,不似以前冷得像块冰,看人的时候嘴角隐约带笑,这几年他交过很多女朋友,但似乎只有方明曦,只是站在那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能让他看得发愣。
视线落到他们相握的手上,刺眼,又让人有点发涩。
“砚哥!”邓扬突然回神。
他们俩再次回头,“怎么?”
“你……你电话多少?等有空我打给你。”他找到一个话题,“对,存一下号码,我好打给你。”
肖砚默了默,道:“我的号码没变。”
邓扬愣了。
“时间不早,我们先走了。”肖砚不再多说,冲他点头,牵着方明曦走远。
邓扬在店门口站着,半天没有动。
肖砚的电话没有变,但……自己已经五年没有打过。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肖砚公寓发现他们同居的那天么?
好像是。
愤怒冲出公寓那晚,他被肖砚找到,肖砚在酒店守了一夜,后来亲自把他送上回程的车才放心离开,可从那之后,自己就再没有联系过肖砚。
春节肖砚来拜年,也没有和他像从前一样说过话。
五年了,邓扬这才惊觉,他竟然已经这么久没有给肖砚打过一个电话,而肖砚同样也没有。
寒风吹得有点难受。
他想,可能是酒喝多了,又或者申城这个地方,冬天原本就比瑞城来得要冷。
和邓扬的碰面比预期来得突然,在心里泛起的水花同样也比预期小得多。
肖砚依言和邓扬出去吃了一顿饭,方明曦没兴趣,当天宁愿选择跟姚玥逛街。回来后肖砚和她聊了几句,说:“邓扬这次来申城是参加婚礼来的。”
她随口问:“婚礼?”
便见肖砚点头,“嗯,那个唐隔玉的婚礼。”
许久未闻的名字令方明曦顿了顿,她并未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拍匀脸上的精华液。
肖砚知道她对唐隔玉心怀芥蒂,当初的火灾始终是卡在她心里的一根刺,便跳过这茬不再多言。
方明曦其实也没太往心里去,唐隔玉在当初的事件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没人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被人知道。
没有结果的事想了只是徒增烦恼,她惯会开解自己,毕竟曾经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不懂得想开一点,根本撑不到现在。
很快,方明曦把这些事抛到脑后。医院里的工作日渐忙碌,她每天奋斗在手术台上,没有时间想别的东西。
星期三下午,结束一台手术,收拾完手术室的几个护士换好衣服刚坐下休息,救护车的声音从医院大门由远渐近,一下子吸引了一堆人的注意。
门前有些看热闹的病患,休息室里几个却没工夫磨蹭,车后的门一开,推床下地,便飞快直冲手术室而来。
一应人立即进入状态,各个部门齿轮般运作起来。
“伤者腹部被捅了数刀,身上其他处也有受伤,来的路上做了应急抢救,伤势还没控制住,血量有点大——”
推床齿轮在地上飞速摩擦,一群人急冲冲把伤者推进手术室,随救护车回来的医护人员简述要点,跟医生做交接。
方明曦在看见伤者面庞的时候愣了一刹,差点没跟上推床,还是职业素养提醒她,这才迅速回神回到工作状态。
躺在床上的人,是唐隔玉。
手术室一众护士和麻醉科医师都做好了完善的术前准备,方明曦虽然才来手术室不久,但一向是荀主任的得力助手。
唐隔玉被推进手术室后,她立即建立了三条静脉通道给予快速输液,护士们配合医生给唐隔玉做抗休克治疗并补充血容量。
血回收装置准备好,主刀医生打开唐隔玉的腹腔,开始给她做脏器修复以及对损坏部分进行切除。
方明曦旁边的小照比她还晚来几天,之前做的手术都是预定好的,抢救还是头一次。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小照给在医生伸手的时候,递去了一把止血钳。
方明曦一愣,反应比思维更快,“不对!”
医生还没擡头,她已经飞快拿起大弯止血钳换下医生手中的那把。
小照面色僵了一刹,略微发白。她给医生的是直止血钳,而大弯止血钳是用于内脏止血,唐隔玉破裂的组织正是脾脏。
这是基本常识,她们读书的时候都会学,本不该犯这样的错。
医生只瞥了小照一眼,无暇分心,全身心投入到抢救中。白色灯光打在手术台旁的一圈人身上,惨白惨白。
小照出错以后越发紧张,之后每一次给医生递东西,脸色就更僵一分。
没多久,医生又一次伸手,她朝血糊糊的伤者腹腔看一眼,强作镇定地将钳子递去。
方明曦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抿着唇将一块纱垫交给医生,这里需要做些隔离。眼尾瞥了小照一眼,没碰小照手里的钳子,另拿了一把交给医生。
“肠腔。”方明曦小声说了两个字。
小照一僵,头皮都麻了。她手里的那把,先前用来检查过伤者肠腔,不留神就容易感染。
手术结束之后小照势必要挨骂的,眼下谁也管不了这些。方明曦额头出了汗,眼神紧盯着检测机器。
医生那边顺利进行着,她看着几个屏幕画面,眉头微微皱起,随着图像变化越皱越紧。
看了小半晌,方明曦终于发现哪里不对,蓦地眼一瞠,“医生——”
几道视线朝她看来。
她顾不上那么多,忙道:“血压!血压没下来!”
医生眼一凛,“不能加压!检查一下——”
他一声令下,众人立刻忙碌起来。
……
三个小时后,手术才算结束。伤者救回一条命,被转至重点病房观察。
一干医护人员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收拾完手术室时,小照一把拉住方明曦,眼圈暗暗红了,“谢谢。”
如果不是她几次阻拦,医生没注意到因她的疏漏而产生的错误,出了问题谁都付不起责任。
“没什么谢不谢的。”方明曦实在是没力气再多说什么,拍拍她的肩膀走开。
……
肖砚到医院接方明曦下班的时候,没在她往常经常待的休息室找到她。问过她的同事,有人道:“我刚刚好像在一栋和二栋连接拐角的地方看到了她,应该在那。”
谢过对方,他提步就走。
身后几个护士聊天,抱着板子的问:“刚刚那个抢救的伤者叫什么?我做下记录。”
“唐隔玉。”
“名字蛮好听的,怎么搞成那样,被捅了那么多刀送来抢救,太吓人了……”
肖砚的步子停住,他回头问她们:“请问,你们聊的唐隔玉刚才在手术室抢救?”
她们顿了顿,点头:“是啊。你认识?”
他没答,只问:“刚才的手术,方明曦也在?”
“当然啊——”几人用不解的眼神看他。
肖砚眉头皱起,心下开始担心方明曦。没再跟护士们说什么,加快速度去找她。
绕了一圈,果真在一栋和二栋连接处的拐角找到方明曦,她瘫坐在长椅上,神情颓然,不知呆了多久。
“明曦!”肖砚过去。
她一见他,微微擡头,眼睛慢慢红了。
肖砚环住她,方明曦握住他伸来的手,额头靠在他腹上。
“怎么了?”他摸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声音放得很轻。
她不说话,似乎在哽咽,拽着他衣角的手越来越用力。
“我刚刚做了一台手术。”许久,她隔着衣物贴住他的腰腹,闷声说,“是唐隔玉。她流了好多血,我的同事中途出了好几个错误,都被我拦住。”
肖砚环着她的肩膀,静静听她说。
“我没办法当做没看到,我做不到……她伤的很严重,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地对待过一台手术,因为她是到现在为止急诊抢救里,我碰到过的最严重的。”
她声音发颤,眼睛热热的,“中途手术出了问题,她被救回来了,现在好好地躺在病房里……我真的,真的没办法在能救她的情况下不尽力。”
肖砚的手抚到她脸上,感觉到温热的湿意,他喉头发紧。
方明曦还是没忍住哭了。
“我妈妈的尸体一直出现在我眼前,从手术室走出来的时候,她被烧死的样子就一直往我脑袋里钻……”
“你说,她会不会怪我……她是不是在怪我……”
她哭出声,哭声并不文雅。当年金落霞尸体上的每一道烧伤痕迹全都烙在她身上,此刻旧伤疤沁出新血迹,火一样烧得她发疼。
肖砚站着,抱住她的肩膀,嗓子里堵得疼。他沉声,一遍又一遍安慰:
“不会。她一定不会。”
“你很好,你做的没有错。”
“别难过。”
他低头亲吻她的发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是个很优秀的护士,她一定以你为荣。”
方明曦闭上眼,脸颊贴着他的手掌,眼泪止不住,没有说话。
她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地方,只是需要发泄一下。
她并不后悔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到全力以赴,不管再来多少次,不管她面对的人是谁、要救的人是谁,她都会拼尽全力。
如果不能忠于自己的职责,那么她就不配穿这身制服。
她记得,从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没忘过。
她是一个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