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曦热完牛奶,站在厨房里一气喝净,肖砚也从书房出来。她找出家用医药箱,因为职业关系内里东西准备得比别人家充分,处理他手背这点伤绰绰有余。
肖砚坐在沙发上,她半蹲在他面前,安静地拆开纱布,用药水清洗伤口再搽上药,扯干净的布条绕手掌一圈缠着包扎好。
“想喝上次的咖啡。”肖砚看着她道。
方明曦顿了顿,而后起身,边往餐厅走边嘀咕:“大晚上不睡觉了你……”
她时常需要提神,本身又爱喝咖啡,只是没有那么细致讲究,不算个中行家,但尝到喜欢的味道总会往家里买点,后来干脆买了一台磨咖啡豆的机器回来,空闲的时候偶尔泡一杯。
工作时带去医院的咖啡都是速溶类,家里放的几盒喝完了,还没来得及补齐。
方明曦没办法,只好给咖啡机插上电,从第一步开始。她在餐厅桌边盯着机器,玩手机打发时间。
肖砚走进来,她瞥他一眼,说:“还没那么快,等会儿才好。”
他走到她身旁站定,视线在咖啡机上稍作停留,之后便落到她身上。
“你那些朋友平时常来你这?”他问。
方明曦玩着手机,随意道:“还好,有的时候到这边会上来坐,一个两个的样子,多了太吵。”
“来了也请他们喝茶喝咖啡?”
“看个人口味。”
他瞥机器,“咖啡这样煮一次应该不算方便。”
“是挺不方便。”她没擡头,嘴角微撇的弧度似乎在嫌他给她找麻烦,“平时都给人家冲速溶的,今天正好喝完了。”
背后忽觉有热意靠近,她一愣,刚转身,整个人撞进肖砚的胸膛里。
“你……”
“——那这样的,有人喝过吗?”
肖砚揽腰抱住她,钳着她的下巴,低头亲上她的嘴唇。
方明曦被肖砚抵在桌沿边,她的腰身被他揽于臂中,整个人微微后倾,漫长热切的吻直亲得她透不过气来,涨红了脸。
他压着她亲了几分钟,咖啡机作业完成,屋里除了他们纠缠的呼吸别无声响。
方明曦被他圈在怀里,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令她手脚发软,抵在他胸膛前的手怎么推都推不开。
他的情绪似乎格外激动,她不清楚缘由,但知道再亲下去男人就要收不住了,于是只好狠狠咬他,结束这个吻。
方明曦用力推他,他的胸膛纹丝不动,手臂仍旧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她向后倾拉开距离,抹了抹嘴唇,脸上绯红半是气半是因为别的。
“你干什么?”她恼怒瞪他,“我让你上来,没让你——”
话音被湮没在他怀里。
他揽住她的后脖颈,将她抱得紧紧的,她的推拒和泄愤的拍打全都生受承下。
“……对不起,我没忍住。”
一想到她和别人有可能,就像那天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个医生——
当时差点就想把对方摁在地上打爆他的头。
肖砚抿着唇,低头亲她的发顶,她僵直站着一动不动。
许久,待他的手臂没再那么用力,方明曦平复气息挣开他的桎梏,扭头回房。
“时间不早了,我懒得煮咖啡。你回去吧,记得关门。”
67床的病人经过修养,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像他们常年训练的人身体素质比平常人强,没多久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肖砚来探视病人的时候,方明曦暗暗瞄了几次,他手背上的轻伤好得很快,纱布只用了一两天,之后就换成创口贴,她便没再关心他搽药与否的事情。
67床病人出院当天,一起工作的同事们似乎在聊什么饭局,方明曦才听了两耳朵,接到周娣打来的电话。
申医之前的所有旧同学,方明曦只和周娣一个保持联系。她离开瑞城的时候是周娣送她上的车,检票口外哭得泪眼汪汪,不知说了多少遍一定要经常电话联系。
分别的当下被离愁别绪填满,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周娣放假有空就回来申城找她,她回瑞城扫墓的几次也都有同周娣见面,感情还是一样。
有日子没见,方明曦拒绝姚玥下班后约饭的提议,忙完直奔约好的地点接周娣。
方明曦在路上订好餐厅,两人到店在位置坐下才总算有空细说闲话。
“晚上住我那?我从橱柜里拿一床大点的棉被出来盖。”菜单交到服务员手中,方明曦喝了口热水问。
前几年周娣来这,都是方明曦陪她一起住酒店,有了自己的房子后自然是住她家。只这回不一样,周娣道:“不了,我晚上去亲戚那,明早和他们一块坐飞机。”
方明曦微诧。
周娣解释说:“家里有人结婚,排场有模有样,包了我们这些亲戚的机票。正好今年年初有亲戚搬到申城来,我就想干脆和他们一块出发,还能顺便见你一面。”
这么一说方明曦了解了,“那你多吃点,别跟我客气。”
周娣才不跟她客气,笑道:“你放心好了,你现在比我富,我专业吃大户,不吃你的吃谁。”
聊起近况难免提及肖砚。
对方明曦来说,申医是她生命中的分界线,进入申医后,她有了很多东西,包括从前缺少的朋友,但真正交心的只有姚玥一个。
有些事情却连姚玥也不好谈,只有对着知根知底的周娣才说得出口。
周娣听完,眼睛睁得大了几分:“不是吧,他现在又跑来追你?”
“不知道。”方明曦顿了下,“应该是吧。”
“那你怎么想的呢?”
“我脑子里很乱。”
周娣吃着小菜,撇嘴道:“我觉得挺没意思的,早干嘛去了啊。”
她可没忘记几年前咖啡厅那一出,方明曦当时糟糕的脸色,全拜肖砚那句没有女朋友所赐。
后来方明曦考上申医,拎着箱子从肖砚公寓搬出来,去到她那找她,那段时间方明曦死气沉沉木偶般的状态,她实在难以忘记。
“其实……”方明曦沉吟很久,说,“我觉得我也没有立场怪他。”
“哈?”
“整件事说起来没有谁对谁错,他有他该做的,我有我该做的,谁都有谁的难处。”
周娣不太高兴,但没插嘴,安静听她说。
方明曦道:“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不一定能做得到两全其美。”
她和姚玥笑谈说自己曾经是个好人,可跟肖砚比起来……
肖砚才是真的好人,彻头彻尾的好人。她肩上担负的不过是她自己,他却不仅一肩担起自己的责任,还有别人。
就像那支黑豹队,全靠他一个人,队里成员的工资、生活开销以及运转资金,都是他在负责。
她听肖砚说过,他当兵时出的那次意外,是在面临危险的情况下,邓扬的哥哥将活命的机会优先让给了他,而后自己却没能来得及逃出,死在了事故之中。
如果肖砚会轻易抛下邓扬不管,那么,大概他也不会成为邓扬的哥哥愿意以命换命的挚友。
“说真的。”方明曦涩然扯了扯嘴角,对周娣道,“假如就算没有邓扬卡在中间,当时我也不会选首都华药,我还是会来申医。”
申医对她来说比首都华药更好,仅这一点,她就不会跟肖砚去首都。
周娣微愣看着她,“呃……”
方明曦垂下眼睫,她知道自己有多现实,在爱情带来的梦幻和冲击浪潮平复之后,她现实得令自己都害怕。
“如果当时我们没有分开,矛盾日积月累,我想总有一天也还是会走到分手这一步。”她似是笑了下,“……所以,这样或许更好吧。”
在凌乱的交叉路口分开,然后在下一个路口重新遇见,纷杂人群和干扰外力全都消失,只是作为彼此自身,去考虑下段路还能否同行。
周娣离开申城的第三天,同事们忽然通知方明曦有饭局:“后天下班之后大家一起去吃饭,一定要来啊!”
方明曦发懵,“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聚餐?”
“不是。是病人家属说谢谢我们的照顾,请我们一起吃个饭。”
她有点不好的预感,“哪个床的?”
“之前67床的啊!”
果然。方明曦默了默,道:“我还是不去了。”
“别啊!干嘛这么扫兴?”同事拽着她的手说了会儿话,最后叮嘱,“一定要来啊……不管,反正后天下班我们逮着你不让你走。”
方明曦无奈应承下来,然而没等到饭局那天,隔天她就被调离住院部,去了手术室。
闹事的医闹被交由警方处理,有方明曦拦着后来又被肖砚救下,荀主任没受伤,事情过去后照旧坚守在岗位。
方明曦也因他那天谈话时所提的,离开住院部,去了手术室做护士。
67床的答谢饭局当天,正好赶上她“上岗”第一天,别说下班去吃饭,一直到晚上八点多还在手术室忙碌。
住院部的同事没办法,只能让她从指缝中溜走。
预订好的最后一台手术做完,一众人刚要下班,走廊上一阵吵嚷,突然有病人送来抢救。荀主任刚换下衣服,立刻准备,所有人火急火燎将病人推进手术室。
病人有多年心脏病史,突然之间发作,势如啸浪。
手术室里机器运作声比呼吸还重,各人严阵以待,恪守本职。
“除颤器准备——”
“准备好了。”
“有无呼吸?”
“没有!”
“继续通气——”
做完CPR后又是三次电除颤,病人仍无反应,荀主任继续施行CPR,头上沁出薄汗,其余助手护士们着手准备气管插管。
每一秒都是在与死神作斗争。
……
两个小时后,抢救宣告失败。手术室外守候的家属得到消息,坐在长凳上红着眼无声痛哭。
方明曦和其他护士一起处理术后一应事务,手套上没有半点血迹,但就在不久之前,一条生命在眼前逝去。
手术室的同事看出她的颓然,摘了手套轻轻拍她的肩,低声叹气:“生死见得多了,避免不了的事,别想太多。”
方明曦无言垂下眼,双肩有如千斤重。
生命无常,在住院部也有病人去世的情况,但在手术室,生命逝去在转眼之间的冲击,以及直面死亡的频率之高,令人无法不生出敬畏和恐惧。
原本转暖的天气,到了晚上突然降温,方明曦走出医院,不短的裙下没穿丝袜,合着飘起的小雨,两腿被风吹得发冷。
走了两条街都拦不到出租车,方明曦本就低沉的情绪越发烦躁,脚下又是一崴,鞋跟卡进地砖缝隙里,差点摔倒。
她站稳,用力拔出鞋子,鞋跟断了一半。
夜下小雨缥缈,头发上蒙着一层雨丝,方明曦站着,沉沉抒出一口气。她把鞋扔进垃圾桶,另一只完好的鞋也脱下丢进去,索性光着脚走在路面上。
心情烦郁,她闷头走路,快到下一个路口时,道旁缓缓停下一辆车,冲她鸣喇叭。
方明曦后知后觉看过去,车上的人已经下来。
她顿了顿,“你怎么在这?”
肖砚没答,皱眉扫一眼她的脚,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
“去哪……!”
“送你回去。”
他把她放进副座,回到主驾驶。
“你怎么在这?不是去吃饭么?”车里空调暖和,方明曦不禁放松了些。
“他们吃过了。”肖砚说,“我有点事没去。”
“那怎么跑来这?”
“接你下班。”
请那些护士吃饭是寸头的主意,他没反对,晚上先是有点事,处理完后过去看了看,见她没在他就走了。听她的同事说她在加班,给她打电话又一直没人接,所以他干脆就来了医院。
肖砚没多言,将她的腿放到自己腿上,抽纸巾给她擦弄脏的脚底。
方明曦被他的动作弄得一僵,下意识想抽回腿,他握着不让她动。擦干净左脚,他便把她的脚丫子揣进怀里捂着,又替她擦另一只。
她不得不侧身坐着,冰凉脚底退却寒意,一点一点暖和起来。
“你不知道自己痛经?”肖砚对她的行为意见很大。
她不说话,只愣愣看着他细致的动作,还有轻轻皱起的眉头。
肖砚见她发呆看着自己,“怎么?”
她想说话,动了动唇,最后还是道:“……没什么。”
他的手掌很热,怀里也很暖。一直都是。
方明曦皮肤白,全身上下都是白嫩嫩的,单从皮肉这一点,完全不像从小吃苦长大的人。她的脚丫子也白,肖砚捂进怀里的时候,手掌微微用力捏了捏。
她想喊疼,想想还是没开口。光脚踩在地上,沙子地砖咯脚的时候也没觉得难受,偏偏到他面前却总忍不住娇气。
肖砚给她把脚捂暖之后就让她坐好,车途径便利店,他去给她买了双棉拖鞋暂时穿着。
车继续往她住的地方开,他说:“我晚点要和队里的人集合出发。”
方明曦扭头看他,“去哪。”
“康省。”
“康省?”
“嗯。”他直视前方专心开车,“康省发洪水,好几个市县都淹了,调去的部队已经在救灾,我们和其他几支民间队伍去帮忙。”
“什么时候回来?”
“处理完。”
“……会不会有危险?”
肖砚侧目看她。
意识到自己对着他发怔的样子失态,方明曦收回视线。
“不会。”他默了默,“我保证。”
她不说话,别开头看向窗外。
……
到住所楼下,方明曦道:“我脚疼,你送我上去。”
肖砚自然不会有异议,陪她进楼道搭电梯,上到五层。
方明曦知道他赶时间,没有留他喝咖啡,转身进房间拿东西,“你等一下。”
两分钟不到,她从卧室出来,送肖砚到门口。
她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收好。”
肖砚还没看清,她说:“你去吧,有其他事等回来再说。”
他擡眸,看见她眼中一片明亮坚毅。
门在面前关上,感应灯亮起,肖砚就着灯光看清手里的东西。
一个红色的护身符。
……
方明曦靠着门,许久未动。
她和姚玥外出游玩的时候,曾去过一个据说很灵的寺庙。姚玥求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求了两个护身符。
求来的两个护身符,都不是给她自己。
一个是“长命百岁”,后来回瑞城扫墓的时候,在金落霞墓碑前烧给了她。
另一个一直收着,但方明曦从来没戴过,现在在肖砚手里。
肖砚的这一个,是“无恙平安”。
她这二十多年,只有金落霞在意她,每年春节往饺子里包硬币,金落霞恨不得统统夹到她碗里。包了硬币的饺子比别的个头大,金落霞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都知道。
看她一个一个吃出硬币,金落霞就会佯装喜悦,跟她说:“我们明曦明年运气一定会很好!”
后来金落霞走了,没人给她做包着硬币的饺子,没人在意她吃没吃到最多的硬币,是不是会拥有最多的好运。
只有肖砚。
这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个人。
她期望长命百岁的人已经无法百岁,惟愿拿着“无恙平安”的人能永远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