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在挡风玻璃上,一滴一滴接二连三绽开痕迹。雨刷上下来回,视线在朦胧和清明间切换。
车在雨幕下开过几条街。方明曦问:“去哪?”
“想吃东西吗?”肖砚反问。
这边离东成酒楼近,方明曦看一眼时间,微蹙眉:“要开回东成?这个点她们快下班了……”收工的点跑去吃饭,她不太想给店里的人添麻烦。
肖砚压根没有要往回开的意思,只说:“下雨天,吃点暖和的。我猜你也饿了。”
……
行驶十几分钟,车开进一个小区的地下停车场。肖砚熄了引擎,前头车灯亮着。
方明曦坐着没动,“这就是你说的吃饭的地方?”
“怕我不是好人?”肖砚解开安全带。
她又问:“这是你住的地方?”
“是。”
“大晚上带异性回家吃饭,确实值得考量。”方明曦顿了下,“不过,我觉得你大概是个好人。”
肖砚因她的话凝眸,“你说的很对,大晚上带异性回家的男人,确实要堤防别有居心。”
“——但这次你猜对了,我确实是个好人。”
他拔出钥匙,开门下车。
……
肖砚家很干净,三室一厅,以灰白为主,没有多余装饰。只是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在冬天这个季节,踩在脚下越发显得冷。
肖砚让方明曦随便坐,自己径直进厨房。
听得厨房里冰箱门开合几次,方明曦走到门边,倚门框站,“有什么我能帮忙吗?”
从冰箱拿出蔬菜在净水下冲洗的肖砚回头。她说:“你下厨弄东西给我吃,我光看着总觉得不太礼貌。”
“随意。”他道,“菜在冰箱里。”
方明曦打开冰箱门,见有根西葫芦,拿在手里晃晃,“这个坏了吗?”
肖砚闻声看一眼,“没。”
她便两手掂着西葫芦,加入厨房。
难得安静。进门时他开了暖气,气温升上来,浅淡的装修色调给人感觉没有一开始那么冷。
肖砚和方明曦各占厨房一边。菜切完,锅热着,方明曦要取调味料,一个转身,慌忙忙止住脚。
差点撞进肖砚怀里。
“……抱歉。”
他嗯了声。
两人错开,各自去拿需要的东西。本就无言的厨房,沉默越发泛滥。
肖砚那边燃气灶火苗跳跃,方明曦用电磁炉,锅里油烧开,滋滋作响。
不安静,又仿佛能听到若有似无的呼吸。
……
肖砚煮了两道菜,反倒比方明曦更先结束。方明曦后他几步将菜端上桌,肖砚只看一眼,登时欲言又止。
犹豫几秒,到底还是说出口:“……这样的伙食在我们队里,厨师是会挨罚的。”
方明曦对着那盘颜色不对的菜,也略显尴尬,“我用不习惯这个锅,我家里一直用的是炉子生火。”
肖砚听她的后半句,唇线压平,没说话。
两人要坐下吃时才发现没煮米饭。方明曦看着肖砚,轮到他尴尬。
“……我现在去煮。”
他走进厨房,几分钟后出来。
方明曦坐在桌边,道:“我十点要回去。”
肖砚点头。
外面风雨缠绵,雨声时大时小,偶尔透进几声闷雷。
方明曦找话题打破沉默,环视半圈,问:“你一个人住?”
肖砚说是,“有的时候寸头会过来。”
提到这个,方明曦想起来,“你那天说的……他是怎么跟你一块的?”
肖砚见她有兴趣,讲给她听。
寸头掉进井盖洞里之后,被肖砚一个电话送进警局,关了好几天。后来肖砚就没有碰见过他。再见是又过大半年,第二年他放假,那时候寸头改邪归正,已经不和那些混混来往,勤勤恳恳在工地上搬砖赚钱,晒得黝黑,练出了一身结实肌肉。
肖砚刚好去那个工地,找他们的承包工头谈事,遇上寸头。寸头认出肖砚,别扭地横鼻子竖眼睛,没给他好脸。
那次没说上话。
当天晚上在夜宵摊上,寸头被人诬赖偷钱,怎么说都说不清。他面红耳赤跟人吵架,眼睛都气的充血,差点被围起来打一顿。是肖砚给他解围,作证他没偷,还替他赔了五十块钱,赔偿他气急踹坏的一叠塑料凳。
打那后寸头就黏上肖砚,从工头那要了他的联系方式,见天给他打电话。一张口就是问:“哥,你身边缺人不?我什么都能干,你带上我呗!”
肖砚跟他说过很多次,自己是当兵的,寸头每回“哦”完,隔几天照旧打给他。
之后,每当肖砚和邓扬他哥放假回去,寸头就会来找他们。直到邓扬他哥出任务去世,肖砚退役,寸头辞了工作,彻底跟在肖砚身边。
方明曦听得津津有味,感慨:“这确实,听起来像是寸头干的出来的事。”
他的莽撞粗神经有目共睹,但最大的优点是心眼实。
“是啊。”气氛因寸头莫名变得松快,肖砚弯了弯唇,恰好厨房里电饭锅滴地一声跳响提示,他进去盛饭。
方明曦胃口不大,半个小时不到,两人搁下碗筷。
外头的雨差不多快停了,雨势已小,稍坐一会儿,肖砚送方明曦回家。
雨天开车比平时慢,坐在车里,隐约也似能听到车轮碾过小水洼的声音。一路上话题随意,你一言我一语,车内氛围倒是极符合雨夜。
开到目的地,下车前,方明曦忽地道:“那道菜本来不是那样的……下回有机会,我给你尝尝它原本味道。”
肖砚见她还惦记这个失误,失笑,“这么在意,是你的拿手菜?”
方明曦解开安全带,低头抿了下唇角,“不是啊。”
开车门前,她侧眸朝他看了一眼。
她说:“只是我想和你有再见的机会。想有下回。”
在东成酒楼里推销现榨果汁的短期工作结束,方明曦迎来期末考试。对于她来说没有太大难度,她一向都不需要担心挂科之类的问题,而周娣因为考前被她抓着复习,难得也轻松了一次。
考完是下午,时间还早,方明曦回家吃了个晚饭。
金落霞的工作很顺利,夜宵摊出得也少了。她们许久没有一起在家吃饭,金落霞煮了好几个方明曦喜欢吃的菜。
锅里炖着汤,香味盈满小厅,方明曦把火调小,上楼换了身舒服的衣裳。
下来一看,汤锅前没人,金落霞在里屋,坐在电视柜边数着什么。
方明曦进去,“你看什么?”
金落霞闻声转身,手里是记账的小本子,她脸上显出点期待的笑,说:“再还不久,我们欠的钱就能还清了。”
方明曦问:“还差多少?”
金落霞把本子给她看,道:“就差个四千多就还完了。”
从方明曦记事起,她们家就欠着债,十几年的负累,犹如压在胸口的大石,不可谓不沉重。
方明曦合上本子,“我那攒了一千五,要不你先拿去……”
金落霞一愣,“你哪来的一千五?”
方明曦顿了顿,说:“我前段时间到朋友家开的店里兼职,赚的。”
她打工挣自己的开销,就不用管金落霞要钱,每次金落霞问她生活费够不够,她就说上次给的钱还没用完,多少能减轻金落霞的负担。
但是怕金落霞担心,这些她从来都不敢过明路。
“你朋友?”金落霞追问,“你朋友家开的什么店?”
“就是卖饰品的店。”
“真的?”
“真的。”
金落霞再三确认,方明曦都是同样说辞,如此她才放下心来。
只是说完,金落霞不免又要叮嘱:“你把心放在读书上,别的不要管。”她不肯要方明曦的钱,“既然存下了就留着,要么给自己买几件好看的衣服,知道吗?”
方明曦说:“老师跟我说了,这次校庆晚会,会颁几份优秀学生奖学金。我有一份。等我拿到钱,你就拿去还了。”
金落霞一听,先是愣,再是高兴,而后又要拒绝。方明曦抢在她前天打断:“没什么我的不我的,都是我们的。”
这一茬揭过,金落霞许是心里愧疚,又犯了唠叨毛病,桌边就听她一个人讲话。
“要多吃蔬菜!”
“吃饭的时候不要喝水……”
“哎,汤别拌饭,对胃不好!”
方明曦拿她没办法,只得连连点头。
三十周年校庆当晚,方明曦少见地打扮了一回。因为想穿得正式些,特地拜托周娣帮她借了一身女士黑西装,配一双小矮跟。周娣还摁着她,给她化了一层薄妆。
很久没有碰见立大的人,他们没有再来找她的麻烦,期末考很顺利,拿了奖学金以后就能还清家里欠的最后一笔债。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方明曦上台领奖,致辞时比以往多说了好长一段。下来后周娣抱着她,忍不住连声恭喜。
晚会结束,方明曦收到肖砚发来的消息。他最近很忙,自从上一次在他家里吃过饭之后,他们有段时间没有见面。
他问的直截了当:[想吃夜宵吗?]
方明曦看着短信笑笑,回他:[不想吃。]
发送过去,没等他回什么,她又追加一句:[但是我可以请你吃点别的。]
……
校门口都是晚会结束后出入的同学,方明曦便和肖砚约在一条街外的一家店门口见。她步行过去只用几分钟,比他更早到。
寒风凌冽,方明曦的脸颊却被吹出热意。
将车开到她说的位置,从车上下来,便见她等在路边。
肖砚顿了一瞬间。
一身黑西装束出她的腰身臀线,她安安静静站在那等,擡手撩起被无聊夜风吹乱的颊侧发丝,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往日所不曾见的温和喜悦。
绮艳容颜,青涩风情,矛盾又和谐地融为一体。
肖砚敛神走近她,没等他问,她先开口:“我拿到奖学金了!”
“恭喜。”他道,“很高兴?”
“对。虽然不是第一次,但还是很高兴。”她不吝笑容,第一次在他面前大方弯唇。
“今天是我们学校三十周年,办了个晚会。不过都不好玩,没有人找我跳舞。”方明曦耸肩,朝他伸手,“你要不要邀我跳一支?”
这不是个恰当的地点,她的玩笑话也并非认真。肖砚却鬼使神差地,迎合着伸手去牵她。
没能触碰到,她把手收回去,笑说:“骗你的,晚会没有这个环节,我也压根不会跳!”
肖砚淡定把手放回兜里,问:“你说要请我吃别的,吃什么?”
方明曦今天是真的很高兴,冲他挤眼,“去了你就知道。”
……
大晚上的糖水摊,尤其在这个季节,生意无比冷清,总共也就方明曦那一桌。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身子骨挺硬朗,在这条路上摆摊已经摆了十多年。
两份糖水上桌,方明曦和摊主道谢,对肖砚说:“我来瑞城的第一年就吃过这里的糖水,后来每回有空就会来,尤其是夏天。”
“嗯。”肖砚不嫌她“寒碜”,坐在对面静静听她说话,一勺一勺慢慢品尝。
吃完糖水又开了两罐水果罐头,方明曦吃到牙齿打颤才停下。
两人沿着马路散步。
方明曦的情绪终于稍稍回落,沉淀下来。她道:“谢谢你今晚一直听我废话。”
肖砚说:“很少看你这么高兴。”
脚下踩过细砂,声响轻轻。
方明曦转而和肖砚聊起他工作的事,大多是关于她去过两次的那个基地。
“每天早上五点训练,中午有两个小时休息,包括吃饭时间。”
“不可以迟到,也不可以早退,训练不达标就加训。”
“不分寒暑,每周一天假……”
肖砚给她讲队里的规定。
走过缺了一块的地面,鞋底和砂砾摩擦声特别明显。方明曦停下脚步,正正好在路灯旁,光线直直落下来,将那一小块照得尤其明亮。
肖砚侧头,“怎么?”
“你们队里有没有别的什么规定。”她的话没头没脑。
肖砚不解,等她的下文。
她垂下眼,而后擡眸,认真直视他。
“比如,朋友的弟弟追过的女人不能亲……之类的。”
空气安静一秒。
肖砚微滞。
方明曦靠近他,踮起脚,唇瓣落在他的唇角。
短暂瞬间,很轻的一下触碰,转瞬即逝,时间又仿佛被无限拉长。
脚跟放平,她站定,夜风吹得她的脸泛起浅薄的红。
“我就当你回答的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