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答怀孕快五个月的时候,胎像日渐稳定。先前那次腹痛,医生说是不小心吃坏了东西,只叮嘱她饮食注意,平时放宽心。
贺原见她实在太闷,考虑再三,带她去度假山庄散心。
苏答叫上了佟贝贝和她男朋友,以及裴颂——贺原本不想让他来,奈何是苏答的意思,只好忍下。
这山庄每年要交不菲的会费,不论时节,来的都是有钱有闲的人。
到的第一天,佟贝贝和男朋友便兴致勃勃去滑雪。苏答身子不便不能滑,只能坐缆车。贺原其实连缆车都不想她上,怕磕着碰着,扛不住她一脸期待,拒绝的话便吞了回去,缴械投降。
佟贝贝三人在雪上撒欢,贺原陪苏答坐了两圈缆车,寸步不离。她的脑袋裹在大大的帽子里,围巾遮住下半张脸,脸颊上沾了雪,皮肤本就白嫩,这一冻,更像嫩鸡蛋,吹弹可破。
从缆车上下来,苏答眼里盈盈都是光,才站稳就被扶着她的贺原揽住亲了一口。
“冷。”她嗔怪着躲了一下,没躲开,被他扣住后脑勺。
天寒地冻,他的嘴唇也微微带点凉意。
苏答用眼刀子剜他,贺原不以为意,笑着扶她往出口行去。
除了滑雪,山庄还有各种活动,比如喂袍子之类的。
苏答身子不便,坐完缆车就回房间休息,贺原也留下陪她。
随着她月份渐大,贺原每天的必备活动也多了一项——胎教。
平时在家,从公司回来后,晚上睡觉前总会给她和肚子里的那个讲讲故事。
有时用英语讲,到后来拓展到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他会得多,苏答初时面露诧异,他表情平平,并不以此为意,只说:“读书时学的。”
作为贺家的人,身上的压力非比寻常,所受的教育当然不止学校里那些。
贺原时常和外国客户谈生意,其实根本不需要中间人,只是事情多,这些工作才交给翻译解决。他听读说写毫无阻碍,有时客户不知他懂,反倒给他行了很多方便。
苏答听他宛如谈天气一样说起学的东西,当时就捂住肚子。
贺原问她干嘛。
她心有戚戚,说:“替他累。”
有这样的爹,肚子里那个以后肯定不轻松。
贺原只是笑,摸摸她的脑袋,而后大掌在她开始凸起的肚子上抚动。
如今来了温泉山庄,习惯更不能丢。
上午坐完缆车,苏答吃过午饭,小憩一个小时,睡醒后贺原便坐到她身边。
没有书也不妨碍,他脱稿的功夫一等一,声音磁性温淳,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像是清风拂过。
苏答刚睡醒,听了没多久又昏昏欲睡,忍不住道:“你就不能给他放个假吗?”
贺原让她脑袋靠到肩上,想都没想,“那怎么行。”
这爹是越来越严格了。苏答撇了撇嘴,替还没出生的孩子嘀咕。
贺原见她有意见,讲了一会暂停胎教,手不自觉摸上她的肚子。摩挲一会,他忽地道:“像个球。”
苏答唰地擡头瞪他。
“你的球。”
“也是你的。”贺原淡淡挑眉,在她的冷哼中勾唇轻笑,低头凑过去,亲了亲她不大情愿的嘴角。
晚饭的点,一行人在餐厅汇合。
佟贝贝挽着男朋友的手,撒欢玩了一天,心情别提多好,笑得见牙不见眼。裴颂还是那般斯文,穿一身浅色冬衣,在暖气充足的室内,干净温润。
“你歇了这么久,真是舒服,我差点被贝贝弄死在雪里。”
他半是夸张半是调侃地玩笑,给苏答递去一杯温水。
苏答和贺原落座,她还没摸到杯子,被贺原抢先端起,一言不发地喝了。
裴颂道:“……贺先生这么渴。”
贺原不接话,重新给苏答倒了一杯。
苏答无奈剜他一眼。裴颂失笑,心下颇为无语,看来那次“相亲”,给贺总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服务生拿着菜单过来,依次点了餐,苏答和裴颂聊起画展的事,佟贝贝的男朋友家里开画廊,三人很有得聊。
贺原插不上嘴,在旁没作声,他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苏答和裴颂聊正事,不至于吃味,给她弄好餐前水果,照顾得细致入微。
几人正聊着,一个经过的清瘦身影随意往这边瞥了眼,蓦地停下。
“苏答?”
苏答闻声看去,顿了一下,认出来。
“丛兰?”
丛兰果真明星范,在餐厅也戴着大墨镜。好在这里的人没什么围观明星的兴致,不然不知多惹人注意。她一头长发如波浪,纤瘦窈窕,又比上次清减了,看来控制体重颇有成效。
“你来度假?”
苏答点头,“你也是?”
“嗯。最近没通告,正好休息一阵。”丛兰扫了眼桌上其他人,视线落在苏答的肚子上,忽地诧异,“嗯?”
苏答笑了笑。
“你怀孕了?!”
“嗯。”
丛兰再度巡视桌边,除去一对,剩下的就是苏答身边和对面的男人,这座位安排,再加上苏答和身边人的姿态亲昵,关系根本不用猜。
“你老公?”丛兰看了眼贺原沉静颇有威严的脸,一点没被吓到,兴味十足地问,“你结婚啦?”
她还是那么自来熟,苏答看了眼旁边的凳子,“你要不要坐下?”
“不用不用,我和……和别人一起来的,他在那边拿东西。”丛兰只是想闲聊两句,婉拒她的邀请。
又道:“什么时候结的婚,婚礼办了吗?怎么不告诉我,我来给你唱歌啊!”
苏答和贺原还没结,证和婚礼都还没落实。那回从医院出来以后,他们便心照不宣,默契地过起了未婚夫妻般的日子。
贺原有这个意思,只是顾忌她的情绪,怕她不愿意,一直没敢提。
苏答刚要解释,一直未开口的贺原先道:“婚礼快了。丛小姐若是想来,到时一定送请帖上门。”
苏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丛兰笑吟吟:“那感情好,等你们好消息哦。”
这男人看起来非富即贵,一身气派比她那个傻|逼还慑人。模样也俊,和苏答倒是极其般配。还这么好说话,难得难得。
丛兰见好就收,闲聊一会打算走开,省得打搅人家吃饭。
没等提步,和她一道的人来了。
“……你们怎么也在?”
这一声,并不陌生。
苏答看着过来的唐裕,愣了一下。
“你认识?”丛兰意外地问他。
废话,能不认识。别说苏答,单就贺原,化成灰他都认识。唐裕没答,一双眼灼灼扫向贺原,“贺总大忙人,竟然能在这遇见,真是难得。”
贺原懒得应付他的挑衅,当做没听见。
唐裕冷哼,看向苏答,见她和贺原姿态亲密,又注意到那肚子,一脸恨铁不成钢,“我前阵子听说你怀孕了,还以为是瞎传的,竟然是真的。谁的孩子?”旋即满怀期待地问,“不是贺原的吧?”
贺原冷冷睇他,“不会说话就闭嘴。”
唐裕做梦都想苏答给贺原戴个绿帽子,然而看苏答浅笑不语的样子,知道做梦只能是做梦。
丛兰皱眉用手肘怼他,“你怎么说话的。”
人家一对好好的,他在这说什么玩意儿,就这张嘴,长这么大没被打死真是他运气好。
唐裕拧了拧眉,想还嘴,到底没出声。
苏答看着他俩温温地笑。丛兰和唐裕竟然认识,看起来关系不浅,还真令人意外。
“你们别理他,他脑子进水。”丛兰剜唐裕一眼,向苏答和贺原赔罪,临走前对苏答道,“早生贵子哦。婚礼别忘了告诉我,我去唱歌!”
苏答道好,含笑目送她拽着唐裕走开。被拉走的那个尤自不忿,低声骂骂咧咧,“唱个屁,那家伙不是好人……”
佟贝贝瞧了半天热闹,等人走开后问:“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丛兰?”
苏答说:“很久前了,因为工作的缘故见过。”
“她前阵子的那部剧我还看了呢,演技蛮好。”佟贝贝算她半个路人粉,“没想到性格也不错。”
多的是艺人镜头前谦卑有礼,镜头下趾高气扬鼻孔朝天。
她这么不拘小节,虽然自来熟了些,但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刚那个是她男朋友?”
苏答摇了摇头,“不清楚。”
她也有点好奇,问贺原,“唐裕和丛小姐在交往吗?”
贺原不像唐裕,唐裕时时盯着他,他对唐裕的事可没半点兴趣,“不知道。”但仍然不忘上眼药,“他不是什么好人,少搭理他。免得像丛小姐一样被骗了。”
苏答听他直接一句话就给人盖章行骗,失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吃完晚饭,佟贝贝到苏答房间坐了一会。裴颂知道贺原不喜欢看见他,干脆邀了佟贝贝的男朋友去打球,留她们两个女人开茶话会。
房间里一整面墙都是透明玻璃门,白天白皑皑的厚雪泛光,照得室内通明。晚上被灯柱照亮,片片雪花飘着,别有一番风景。
厅里的矮榻旁摆着软垫,桌上放上不占肚子的果子,冲点热茶,两个人什么都不做,懒懒地倚着桌,吃点东西看看雪,也是很好的消遣。
房间很大,为了不打扰她们,贺原到另半边去办公。关起门隔音效果也好,互不干扰。
苏答觉得糯米果子味道不错,不是特别甜,起身端了一小盘给贺原送去。他在桌前忙碌,见她进来,眸光温软,顺势握了握她的手。
没多说,苏答送完果子回到厅里,佟贝贝倚着桌,用调侃的目光看她,她早就见怪不怪,一点都不脸红地坐下。
聊了一会天,佟贝贝看着远处的山头,忽地道:“哎,我下午听工作人员说,温泉山庄附近有个小庙,在那边山上。听说求姻缘很灵,要不要……”
没说完反应过来,“我忘了,你现在大着个肚子。”
“大着个肚子怎么了。”
“不是,那庙要上去挺麻烦的,台阶有几百块,下雪天路滑,没有几个小时下不来。很多人都特地为那个庙来。”
苏答兴致不大,“这样的噱头你也信。”
佟贝贝见她不以为意,说:“这度假山庄建成之前,那座庙就在这了,有好几十年历史。说是开发的负责人觉得留着也好,就没有拆掉,在外面围了一圈保护起来,结果现在成了一个景点,纯属误打误撞。是真的灵。”
“求姻缘哎,你不心动?”
苏答笑了下,因她这个姻缘的话题,想起什么,淡淡道:“我以前刚出去留学的时候,同学带我参观,那个景点有一条情人路。它的台阶间距不一,一不留神就容易踩错。如果一路走得平稳不摔跤,所求感情就会有结果。上去不摔是恩爱,下去不摔是长久。”
佟贝贝不想还有这出,“你走了吗?”
当然走了。苏答敛眸,再看向窗外,表情有些怅然,“嗯。”
佟贝贝见她这样,哪里猜不到,念的是谁自不用想,她这么多年也就和屋里那一位纠缠不清。
“你摔了?呃……有的时候这种东西也不准的。”
那时候,苏答刚和贺原分开,同学问她要不要走一走,她本来是拒绝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又上去了。
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心里记挂的,唯独那一个名字。
然而走了一半,她就在台阶上摔倒。
她当时想,或许他们真的没有缘分。
佟贝贝安慰道:“没事没事,等我吃饱喝足,明天后天去庙里给你求个同心符,你可能是在国外水土不服,这些事,还是得本地的神仙来。”
苏答被她的说辞逗笑,“快别,你等下爬山摔了,我可不好交代。”
再者她睡到日晒三竿才起,等她去爬,黄花菜都凉了。
事情过去好久,苏答已经不放在心上。
玩笑几句,话题岔开,两人聊起别的。
九点多,裴颂两人打完球,佟贝贝男朋友来接她,略坐一会,裴颂尝了两块糯米果,各自回房。
贺原很快忙完,陪苏答洗了个澡。洗完换上睡觉的衣服,在床上歇下。
苏答翻看一篇流派鉴赏的文章,看得入神,贺原则拿着手机查阅文件。待她看完,瞥向身侧,却见贺原像是在出神。
她道:“怎么了?”
手机上的文字,和之前瞥见的似乎相差无几,根本没动过。没等苏答看清,贺原收起手机,“没事。休息吧?”
孕妇嗜睡,玩了一天苏答也累了,点点头,两人关了灯躺下。
她没法正着睡,只能侧躺,贺原如常从后抱着她。他话比平日少许多,苏答觉得奇怪,忽听他开口。
“你们晚上聊的,我听到了。”
苏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扭头想看他,他用额头碰了碰她的后颈,拢紧手臂,声音沉沉,“摔得疼吗?”
他不是故意偷听,吃了两块糕,想出去倒杯水,碰巧听见她和佟贝贝聊到山上的庙,又聊到她在国外走的那条情人路。
“都过去了。”苏答默了默,想到摔倒一事,轻声说,“那些都是噱头,不必放在心上。”
贺原没说话,静静抱着她。
安静间,呼吸变成相同的频率。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分开的那一段,真实存在过。
心酸和苦涩都是真的,但已经过去了。
苏答胡思乱想着,困意来袭,迷迷糊糊睡着。她孕中多梦,加之肚子负担重,时常睡一会醒一会。
迷蒙间,她仿佛听见身后的人抱着她,似是问了一句什么。
苏答含含糊糊地应,自己都不知道嘴里说的是什么东西。待下一转醒过来,身后只余均匀的呼吸,搂着她的胳膊分外有力。
冬天,两个人身上都暖暖的。
苏答恍惚想起他似乎提了什么,但脑子浑浑噩噩,记不起来,在黑夜中呆了一会,见他睡着,便没再想,也阖眼睡去。
不知几点,窗外的天隐隐作亮。苏答动了动,身后却空了。她伸手摸了摸,没摸到人,皱着眉睁眼。
贺原果然不在。
看了眼时间,才五点不到。
苏答掀被下地,走出卧房,“……贺原?”
轻轻唤了声,尾音在安静的房里荡开。
无人回应。
有几处亮了低暗的灯,许是贺原怕她起来看不清路,特意开着。
苏答在房间里转了圈,没找到他。想回房拿手机打电话给他,却见玻璃窗外远远有个人影走来。她吓一跳,随后看清,那身形和贺原相近。
苏答转过身,正面朝向外面的雪地。
高大的身影走近了,果真是贺原。他穿着厚重的冬衣,帽檐遮住脑袋,余下大半张脸,在清晨的鹅毛大雪中冻得发白。
那双眼睛却亮如星辰。
他踩在厚重的积雪里,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苏答忍不住提步,靠近玻璃门。
贺原走上木廊,面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风雪,戴着手套的大掌轻叩玻璃,因手套发出闷重的声音。他隔着透明的门,和她相望。
“你去哪了?”问完她才意识到,门外的他听不清。
贺原笑了下,举起手中的东西,举到齐耳高的位置,给她看。
那是一枚红色的小香囊。
鎏金的四个字,写着:“白首同心”。
苏答微微愣住。
冰天雪地里,他笑得开怀。
玻璃门是死的,打不开,得绕到另一端院子口才能入内。贺原就站在门外,不急着走,握着同心符,手搭在玻璃门上。
黑色的冬衣上,遍布泥灰痕迹,外面下那么大的雪,山路干滑难行,天又黑,他不知摔了多少跤。
就像曾经走在情人路上的她一样。
那时她默念他的名字,摔倒在半途,因这桩已然了结的感情,更加黯然。
如今,他在大雪的深夜,在清晨那道曙光来临之前,一步一步,跌着跤为这份感情求来恩爱不疑的祝愿。
雪呼啸的声音仿佛就在耳际。
苏答蓦地鼻尖发酸,近前一步,微屈手指,和他的手隔着玻璃相触。
没有听到声音,但她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隔着门,叫她,离离。
表情那么地满足。
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苏答弯起蓄了泪的眼,在玻璃门的两端,和他相视而笑,像两个傻子。
她突然记起他昨晚问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他问她——
我们结婚好吗。
苏答吸了几下鼻子,笑得嘴角都发酸,擡手轻叩玻璃。
她知道她已经有了答案。
他所有的小心和忐忑,一切的紧张和忧虑,就在这一刻,她决定要给予回音。
庭外大雪纷扬,撒了满地的白。
她想起好多年前的那场同学生日会。
她在走廊上和不对付的人厮打,忍着痛咬牙还击,将齿尖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身上脸上沾染泥灰,说不尽的狼狈。
那时她躺在地上,透过朦胧的泪意看过去,那个替她解围的身影背着光,像为她而临的救世主,高高在上,一尘不染。
如今,他也如她这俗不可耐的人,一路磕磕绊绊,为她趟风冒雪,摔得满身泥灰。
眼泪氤氲溢出眼尾,苏答想哭又想笑。
一片冰天雪地。
贺原在门外喊她,她听见了。
那是她的小名——
离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