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答的旧微博留有太多过去的痕迹。
她大学期间动态不多,要么是简单的画稿,要么是盆栽照片。和生活有关的内容,几乎都是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发的。
她拍的浪打岸的图片特别美。贺原认出那是黎门岛的海,她出镜了一只脚丫,小巧白嫩,踩在湿哒哒的沙子里,配文说,非常开心。
可那样好的天,那样好的海,她只待了没几日,就被他提前送回国。
她拍了饼干,滤镜用的是适合食物的暖色调。贺原想起那股淡淡的香味,苦和甜掺杂得刚刚好。
那时的她好喜欢烘焙,喜欢烤各种奇形怪状但是味道不错的点心。
现在或许依然是,但他已经品尝不到。
她画了几张Q版手绘,是一只肥嘟嘟的猫和一只圆溜溜的狗。颜色和她那两条手工编织吊坠很像,花里胡哨的色调,搭配得出人意料。
她自己留着猫,偷偷把狗挂在他的手机上。只是分手以后,他把和她有关的东西都清掉,那条吊坠也被他摘下。
她还转发了一些微博,大多是菜谱,还有炖汤的教程,贺原想起她给他煮的汤……
好多好多。
短短的几个月,竟然有这么多回忆。而他记得这么清楚。他以为早忘了的事情,每一件却都能清楚地回想起来。
甚至连她的表情,她的神态,统统都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胸口沉缓地起伏,贺原擡指想给她点个赞,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微信。
她早就把他删掉了,他后来也将她从列表中清理出去。
这样鲜活的一面,定格在一年多前的夏,他好久很有看到,如今,也不容易看到。
时间嘀嗒。
将手机盖在桌上,贺原垂下眸,满室无言。
浴室热气氤氲,苏答泡完澡吹净头发,往脸上厚厚地敷了一层面膜。
舒缓流淌的音乐声突然被手机铃打破。
苏答关掉音乐,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是一串国际号码。
愣了两秒,她摁下接通,不方便递到耳边,顺势打开免提。
“hello?”那边响起熟悉的男声。
苏答两秒就认出来:“裴颂?”
“是我。”温和的声音透过信号从另一个国度传来,带点沙哑,“你没事吧?”
苏答莫名:“我没事啊。”
“我是说网上的事情。”他道,“这段时间我在阿尔巴罗布忙展会的事情,今天才知道消息。抱歉。”
“有什么好抱歉的。我这边就是一些小事,已经解决了。”
“那就好。我还说如果问题严重,我帮你想想办法。虽然很久没回去,但我也有一些朋友在国内。”
苏答让他别放在心上。
裴颂放下心来:“我这边差不多忙完,大概后天就回国。”
“这么快?”
“怎么,不欢迎?”
“没有没有。”苏答笑起来,“你回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吃遍北城。”
“行,那我可等你招待我。”
苏答只心虚了一秒,想到有佟贝贝这个老饕在,霎时充满底气:“没问题。”
她又问:“你后天什么时候到,我去接你?”
“方便吗?”
“当然。”
“大概八点五十。”
苏答一口应下:“好。”
转眼两日。
苏答记了备忘录,裴颂上飞机前也给她发了消息,她算好路程,看时间差不多,收拾一通便出了门。
开车去机场,半道上佟贝贝打来电话,苏答开起免提。
佟贝贝听她去向,半带好奇地调侃:“你接的谁啊,是不是男朋友?这么殷勤,还亲自跑去。”
“别乱说,那是我朋友。”
苏答在国外第一次比赛拿奖后办的画展,就是裴颂公司承办的。
他为人儒雅温和,总是笑脸对人,和蒋奉林性子有些像。或许是这个原因,苏答初见就对他印象极好。
裴颂和她也合得来,两人性格投契,迅速成为了朋友。
佟贝贝切了声:“我才不信,男女之间的纯友谊本来就少,况且你……”
苏答正想问“况且我什么”?
没等开口,“砰”地一声,车尾猛然被撞了一下。她震得一晃,被安全带拉住,紧急将车停到路边。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佟贝贝听出异样。
苏答回头看了一眼,皱眉道:“被追尾了。”
“啊?!”
“没事。”苏答让她放心,“先不跟你说,我下车看看。”
“你小心啊——”
苏答嗯了一句,挂断电话,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
后面是一辆蓝色的玛莎拉蒂,驾驶座门一开,走下来一个人。
苏答擡眼,和蔺阳四目相对,照面一打两人都愣了愣。
蔺阳怔过立即直奔她来,“又是你?”
他不爽道:“每次碰见你都没好事!”
苏答挑眉,“是你撞了我的车,ok?”
蔺阳嘲讽地看向她的车,“什么破玩意儿,撞了就撞了,大不了赔你钱就是。”
苏答眼神一冷。
蔺阳这两天正上火,倪棠在电话里和他哭了两回了都。倪棠跟贺原还是大学同学的时候,他就和倪棠认识了,这次她在网上被骂得那么惨,他试着找人想把事情压下去,结果半点成效都没有,烦得要命。
苏答是当事人之一,现在整个美术圈都是夸她骂倪棠的,他一看见她更是来气。
“你这车维修费多少,留个账号,我让人打钱给你……”蔺阳不耐烦地说着,忽地想到什么,一顿。他把快抽完的烟往地上一扔,踩着碾了碾,“这样,我出三倍。”
苏答被他突然的话弄得莫名,更不觉得他会这么好意,静等他说下文。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说:“网上的事你应该知道?现在闹得那么凶,你脱不了责任,你发个声明,让那些人别再骂倪棠。连同修车费,再给你点补偿,你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
“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你说什么?”
“倪棠是你妈吗?”苏答一脸淡淡,说出的话却将他气了个半死。
蔺阳脸色微变,怒道:“你别给脸不要脸。”
“给脸不要脸的是你。她挨骂管我什么事?她自己接受的采访,她自己配合媒体找我麻烦,现在看客觉得她有问题,从头到尾我没有主动做任何事,我凭什么为她澄清?”
蔺阳脸青一阵白一阵,却无法反驳,好半晌,他咬牙骂道:“你嚣张什么?你别以为我哥买了你的画,你就有资本趾高气昂!像你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我哥识人不清被你蒙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看上我哥的钱,看上我们家……”
苏答闭了闭眼,再睁开,蓦地一脚狠狠踹到他肚子上,蔺阳猝不及防,没站稳,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你——”
他擡头,惊怒交加,不敢置信。
前方执勤的交警匆匆赶来,是个年过三十的女交警,看向两人问:“怎么回事?”
蔺阳坐在地上没来得及起身,也没来得及开口,苏答头一扭,抢先告状:“交警同志,这个男人撞了我的车,还言语骚扰,说要五千一月包养我,您来得正好,再不来他就要动手动脚了。”
她一脸无害,微蹙的眉头,三分委屈,三分悲愤,三分倔强,拿捏得恰到好处,将蔺阳狰狞的表情衬托得更加可恶。
女交警闻言,立时满脸鄙夷地看向蔺阳。
“跟我们走一趟,到警局处理。”女交警嫌恶地剜他一眼,而后,对苏答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语气温软怜惜,“这位小姐,麻烦您了。”
“……”蔺阳坐在地上傻了眼,半晌没反应过来。
警局走廊的长凳上,蔺阳沉着脸,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另一条凳上的苏答。若是眼神能化为实物,她怕是早就被他扎得血肉模糊。
这个女人太能装了!
蔺阳想到刚才她那一通堪称变脸的表演,气就不打一处来。等了半天律师还没到,他一边拿眼刀子剜苏答,烦躁地翻着联系人列表,再度拨出号码。
苏答直接将他当做空气,丝毫不加以理会。蔺阳狠狠瞪她两眼,收回目光,却见屏幕上的名字是“贺原哥”。
他一愣,拨错的号码想挂断来不及了,那边已经接通。
蔺阳硬着头皮将手机递到耳边:“哥……”
“什么事?”
“没什么,打错电话了。”蔺阳干笑两声,“我不吵你啊,先挂了。”
不等他挂断,对面门从里推开,洪亮的响彻走廊:“苏答,蔺阳,进来——”
那边默了一瞬,“你在哪?”
“没在哪……”
“说。”
听贺原的语气沉下来,蔺阳只好老实交代:“在警察局。”
“苏答也在?”
“……嗯。”他心虚地道,“我把她车撞了。”
轻微的交通事故,本来协商好赔偿,调解就行。
然而因为蔺阳的那番话,苏答不愿意用钱了事,要求他道歉。
蔺阳自然梗着脖子不肯,僵持之下,贺原赶到。
苏答对他的出现,感觉意外,但又并不十分惊讶。
他缓步行至身边,高大的身躯停在她侧旁,幽淡的男士香水味飘来,苏答心情不好,忍不住迁怒他:“来给你弟撑腰?”
她语气有点冲,隐隐带着火|药味,贺原很少见她这样,顿了顿,轻声说:“不是。”
瞥他一眼,苏答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默默别开头。
警局的同志对于他们不肯让步的分歧,再次进行调节。贺原得知苏答的要求,眉头微挑:“道歉?”
“对。”对方道,“这位小姐说,这位先生撞了她的车,言辞间多有侮辱,她要求这位先生道歉,否则不接受和解。”
蔺阳不服:“谁侮辱她了?她踹我怎么不说!”
贺原不理他,侧头看向苏答:“他侮辱你?”
苏答态度仍然不好,“你不信?”
“我不是这个意思。”
蔺阳骂了她多少次?苏答心里烦,连带着看贺原也不顺眼,语气冷硬:“他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问他自己啊。不过他应该不以为然,毕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贺原什么都没说,稍作沉吟,看向蔺阳,只有两个字:“道歉。”
蔺阳吃惊,“什么?我道歉?哥——”
“我让你道歉。”贺原皱眉,眼神沉下来,“听还是不听?”
蔺阳一噎,脸色变幻,难堪至极。
一口气堵在胸口,他看着贺原那张让他既敬又怕的脸,最终还是屈服。
他走到苏答面前,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对不起!”
苏答微微诧异。她本以为贺原会站在蔺阳那边。
当下,心里那口气顺畅了几分,尽管对于蔺阳满脸的不情愿还是颇有微词,但也没再继续纠缠。
赔偿单开出来,苏答拿上处理结果,看也不看贺原两人,快步朝外走。
时间来不及,她还得赶着去接裴颂。
走到大门口,苏答用软件叫车,身后蓦地传来贺原的声音。
“苏答。”
她站住脚,微微侧身,“干什么?”
贺原看着她,眼神有些深,“去哪,我送你。”
送她?
苏答敛眸拒绝:“不用了,我自己叫车。”
她开来的车被撞,拖到修车厂去了。
“这里不方便,很难等到车。”贺原瞥一眼她的屏幕,又打量她的神色,“你赶时间不是吗?”
苏答语塞。她表露得这么明显?
“况且大晚上,不安全。”他说,“走吧。”
苏答站着不动,贺原缓缓走下阶梯,停在车门边等她。
苏答望了一眼久久无响应的屏幕,深吸一口气,半晌,关掉软件,走向他。
两人各自从两侧车门上车,蔺阳匆匆从里赶出来,一看这情况,傻了,“哥?”
贺原从车里朝他轻瞥两眼,什么都没说,径自开走。
车一路往机场开。
苏答时不时看手机,贺原看在眼里,过了许久才问:“接朋友?”
“嗯。”她随口应,盯着屏幕核对航班信息。
路灯在窗外闪过,上了高架,安静几分钟,思索良久的贺原忽然开口:“我以前拍了很多倪棠的画。”
苏答没预料到他会说这个,明显一怔。缓缓转头看他,他直视着挡风玻璃外,眉头微拧,“大学的时候发生了一次小事故,她帮我挡了一下,脸上留了疤。后来她让我帮忙,我才拍她的画。”
时隔这么久,他突然在这样的场景解释这件事,苏答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大概是看到了她的微博吧。
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她以前的生活号里,许多网友涌进去留言鼓励。
他许是也看到了。
早就过去的事情,被他猝然提起,苏答毫无防备地想起那天。在嘉宋画廊撞见徐霖为他寄存倪棠画作的那个场景,一瞬间在脑海里涌现。
当时的心情,她无法形容。
就好像,她以为自己得到了一颗糖,可是吃下去才发现,糖里都是玻璃渣。她含着满嘴的血,舍不得吐,又无法往下咽。
满口血腥味,冲得她直反胃。
苏答沉沉抒气,别开脸看向窗外,“哦。”
贺原一直用余光看她的反应,可她完全没有反应。
他拧眉,说:“我和倪棠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所以?是不是,跟她解释什么。她早都不是他女朋友了。苏答一脸平平,望着窗外不说话。
“苏答?”
“我有点困,想眯一会,到了叫我。”她歪着头闭上眼。
贺原察觉出她的逃避。
她不愿意直面过去那段回忆,又或者是不愿意直面他。这个认知让他将唇线抿得死紧。
沉默中,车开到机场。
车一停苏答便开门下去,一边张望一边打电话:“我在这个三号门,你已经出来了吗?”
贺原从另一边走到她身旁。
“你也在三号?那你出来,我就在门口。”
贺原正要说话,下一秒却见一个高瘦身影大步从三号门走出来,苏答眼神立时一亮。
黑色发丝被风吹动,男人拉着行李箱,沉稳中又带几分爽朗大男孩气,远远地弯眸,冲她一笑。
“hi,L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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