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武回到家,老婆和一双儿女早已经吃好了晚饭。工地放工晚,等他骑了半小时的自行车回到家时已经快八点,小儿子都快要睡了。
张文武匆匆扒了两口饭,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辆玩具小汽车。
“豆豆,看爸爸给你买了什么?”
“车车!”
儿子欢天喜地玩着,张文武抬眼看了眼女儿,杭佳佳刚才还羡慕地看着弟弟手中的玩具,下一秒立刻低下头,假装写作业。
“佳佳,过来。”张文武道。
杭佳佳放下笔,怯怯地站到张文武跟前,“爸爸。”
“也想要玩具吗?”
杭佳佳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真的不想?”
“真的不想。玩具最没用了,浪费钱。弟弟还小,我已经长大了。”杭佳佳老成道。
张文武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根彩红款的皮筋。
“给我的?”杭佳佳不敢相信,眼睛里绽放出与她年龄相符的雀跃光芒。
“读书要用功啊!”张文武笑着道。
“嗯,谢谢爸爸!”
杭佳佳拿着皮筋,蹦蹦跳跳去写作业了。张文武看着女儿高兴的样子,不自觉有些心疼。他走到屋外,抽了根烟。
小汽车十块钱,皮筋两块。可在这之前他从不知道,只要花上给儿子五分之一的钱就能让女儿这么高兴。女儿向来懂事,特别是弟弟出生后,她几乎没有让大人操过半点心,所以粗心的他们竟也觉得那是理所应当,从没发现女儿每次说“我已经长大了”时那语气中的委屈和落寞。
亏得老师说,再懂事的孩子也是孩子,也需要爱,需要被关怀。
“文武,给佳佳买皮筋干啥?不花钱呢?”老婆凤根也来到天井里,挨着他坐下。
“又不贵,换着戴嘛!”
“就你惯她!”凤根嘴上唠叨,心里却是高兴的,“行了,你要的东西我都给你收拾好了,非得今晚就走吗?这才刚回来,孩子们盼了你一星期呢!”
“真得走了,家里有你,我没啥不放心的。”
凤根帮张文武把被褥捆在自行车后头,忧心忡忡道:“傻小子还没好吗?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要我说还得上医院,不然真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办?”
“那也得他肯啊,犟得跟牛似的。”张文武叹了口气,跨上自行车踏入茫茫夜色——
傻小子就是贺希声,是两个星期前张文武在铁路边上捡到的。
那天张文武被老师叫去了学校,回工地时赶时间,就沿着铁路抄近道,在那里遇到了贺希声。当时天已经很黑了,贺希声就坐在路边,说自己崴了腿站不起来,他穿着一条深色的裤子,除脸色苍白外看不出任何异常,他还拿出一千块钱,很客气地问张文武能不能带自己离开。
张文武一个月只挣三千,这一千块钱简直跟白捡的一样,他立马把贺希声扶起来,驮在自行车后面。他问贺希声去哪儿,贺希声说随便,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张文武便载着贺希声回工地,在附近随便找了个地方把他放下,可放下时才发现,他根本不是崴腿,而是整条腿被一根尖利的钢筋打穿,裤子也是湿的,已经被血浸透了。
这下张文武傻眼了!
贺希声说到做到,把钱给他,可他却不敢要了。眼前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却不去医院?贪小便宜的发热头脑逐渐清醒后,张文武恍然觉醒,这才想起为什么贺希声拿着一千块钱却不叫出租车,而非要自己用自行车载他?
难不成他真是一个逃犯?
张文武一下背脊发凉。刑侦片他是看过的,电影里那些逃犯为了不让警察找到自己,绝不使用手机,银行信用卡,也绝不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张文武看着贺希声,一一对上了号,不由得脸色惨白。
贺希声并不知道张文武在想什么。他看张文武执意不肯收钱,也不再说话,靠在墙上,闭起了眼睛。
他出走已经第三天了。三天里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渴了就随便找点水喝,靠一点求生的本能慢慢熬到现在。虽然他不是逃犯,但过的也是和逃犯差不多的日子,他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不敢乘坐-交通工具,一来是因为深海恐惧症,二来也因为怕那些公共场所的监控探头暴露自己的行踪。
绝不能让关青桐找到自己,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贺晚成的弟弟。
带的药已经吃完了,离开药物控制,幻觉就越发严重,贺晚成不分昼夜地在眼前出现,搅得他筋疲力尽。今天傍晚,贺晚成又说要带他兜风,他们一直开到铁轨上,保时捷向迎面而来的火车冲去,路遥就站在铁轨上!
贺希声跳下车,抱着路遥连着打了几个滚,终于死里逃生!
一根尖利的钢筋直直洞穿了他的小腿,还露了半截出来,血当时就流个不停。路遥吓坏了,说要去拿纱布给他包扎,他也急了,他怕路遥把关青桐叫来,那就完了。
我不能见她,我得赶紧跑!贺希声心想,可他别说跑,连爬的力气都没有,正好张文武骑着自行车路过,贺希声就叫住他,拿出了身上唯一的一千块钱,让他带自己离开。
张文武把贺希声丢在一个废桥洞下,慌慌张张地跑了。
这里离工地大概五十米的样子,因为施工,周围的居民早就搬迁了,人迹罕至。夜里风大,也很冷,贺希声却反而觉得很自在。
小桐,我救了路遥。
我哥欠你的,我终于还清了。
他嘴角带着笑,觉得那条血肉模糊的腿一点都不算什么,毕竟他救了路遥,他终于卸下了那个背负在身上十年的沉重的十字架——小桐不会再伤心了,哥哥不用被逼跳楼,父亲也不会恨自己——就算整条腿都没了,也是值得的!
他在冰凉的空气中深深呼吸,感觉久违的轻松。这么多年,现在他终于清白了,不用像个罪人似的躲躲藏藏,他甚至可以回家去,回到父母、哥哥身边,像普通人家的小儿子那样得到家人的宠爱。
眼前越来越黑,他记得刚才这里明明是有路灯的,可为什么现在一盏盏的全都给熄灭了呢?他吸了口气,却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上也越来越冷,他哆哆嗦嗦抱住自己,渐渐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