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希声家附近只有一条大路。
而他被绑架的时候天色尚早,要带走他这么一个大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弄晕了扔进车里,否则很难不引人注意,所以关青桐判断,那条大路就应该是绑匪离开的唯一路线。
关青桐开着车窗,一边留意沿途的异常状况,这是一条主干道,一路都车水马龙,每个街口都装有监控摄像头。关青桐决定,就这么开到高架入口,如果还没有线索,立刻去交警大队让他们帮忙调一下沿途的监控。失踪和绑架这类案子,就拼一个速度,离案发时间越短,找到的希望越大,所以才会有黄金72小时的说法,如果三天以后都还杳无音讯的话,什么“正在努力,还有希望”的话,纯属安慰。
然而关青桐没有想到,这一次她的第一判断就失误了。
开过第三条街口,路边的一个网吧里突然涌出来一大群年轻人。
关青桐靠边停了车。虽然现在的网吧都明文规定未满十八岁不得进入,但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大部分生意还是来自学生。
关青桐拦住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问:“里面出什么事了?”
少年没好气道:“谁知道,突然来了个男的,说包场,就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男的?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二十多岁吧,个头挺高的。不过我看他玩过一把,巨牛逼,简直神了!”
关青桐脑子嗡的一下,二话不说,拨开乌泱泱的人群,直冲进网吧。
网吧里没有开灯,一片压抑的黑中,只有一台台显示器发出莹莹的白光。
有个年轻人坐在这一片黑暗中间,看到她诧异地抬起头来。
“关队?”铁彬叫出声来——
“铁彬?你怎么会在这里?”关青桐和他同样惊讶,“你不是说家里有事,今天团建都没来吗?”
铁彬低下头。
关青桐走到他身边,发现他眼圈通红,而他相邻的电脑前上着三炷香,摆了一些瓜果零食。
“我来祭奠我一个朋友。”铁彬道。
关青桐点头,摸出一根烟来,“不介意吧?”
“不介意,关队你随便。”
关青桐笑笑,“怕把你这乖宝宝带坏了。”
铁彬也笑,“我没你们想的那么乖。”
“是啊,看得出你有故事,说吧。”关青桐点燃了烟,深深吸了一口。
贺希声下落不明,她心急如焚,但她依旧选择留下来听这么满腹心事的少年对她敞开心扉。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今晚的铁彬和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他不再是那个自信的,总是抿着嘴微笑的孩子,今晚的他眼中有深深的彷徨,极度害怕却又极度渴望被信任,好像如果这个世界上没人理解他,他就会痛苦地死去一样。
关青桐被这种眼神打动,她想起了路焕然,也想起了贺希声。
“关队,我以前是个坏孩子。”铁彬道。
“哦,有多坏?”
铁彬侧过脸,给她看自己的耳垂,“每边都有三个耳洞,身上还有纹身,后来为了考警校,就都给洗掉了。”
“就这?”关青桐故意不以为然道。
“逃学、打架、离家出走,这些算不算?”
“一般吧,谁还没有个不堪的过去?现在从良不算晚。”关青桐拍了拍铁彬肩膀,安慰他。
“是啊,我被记过两次大过,还差点被退学,后来我妈找了校长,把那些不好的档案撤销了。”铁彬道,“你说有意思不?现在看我的档案清清白白,就像那些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我自己知道,就算纹身能洗掉,档案能撤销,但有的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永远都改变不了,就像阿福……”
铁彬用手捂住脸,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滑落下来。
关青桐没有催,也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抽烟,等铁彬自己开口。
过了几分钟后,铁彬果真冷静下来,说起他和阿福的故事。
“阿福是我朋友,你们都知道我从前是打职业电竞的,但很少有人知道,真正带我入行的人其实就是阿福,他可以算是我的师父,技术也比我要好得多。”
“是照片上的哪个?”关青桐问,她想起今天白天铁彬就对着那张电竞团队的合影偷偷抹过眼泪。
“他不在照片里。”
“哦?”
“他是替我们照相的人。”铁彬道,“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他来替我加油,结束后就给我们照了这张合影。我在游戏里一直用的是Robin这个名字,也是他给我取的,他叫batman,我们两个合起来就是蝙蝠侠和罗宾。”
“那后来呢?”关青桐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电脑前的那三炷香早已说明答案,又何必多次一问。
果然铁彬回答:“阿福死了。”
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关青桐出乎意料,甚至是毛骨悚然,因为铁彬说“他死于蓝鲸”。
“蓝鲸?就是我们今天上午听到的那个蓝鲸死亡游戏?”关青桐变色道。
“对。还记得我刚跟你说,我们曾经都属于不良少年吧?”
“嗯。”
“蓝鲸组织专门针对我们这一类人下手,成绩不好被边缘化的,父母离异或者是长期在外面打工,家里没人管的。那时候我和阿福就是这样,成绩越差就越不想学,老师嫌我们拖班级后腿,巴不得我们别来上课,我们也懒得去,每天背着书包假装上学,其实就是去网吧打游戏,等天黑了再回家去。”
“刚才那个位子,就是阿福常来的吗?”
“对。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们其实挺幼稚,也挺可怜的。我们是大人眼里的坏小孩,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嘴上说着不在乎,心里却比谁都想获得周围人的认可,让别人喜欢自己。”
“所以就沉迷于游戏?”
“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游戏里每个人都能轻易成为英雄,也能让我们忘掉现实里的烦恼。”铁彬道,“而且那时候职业电竞逐渐被社会认可,我们都很兴奋,觉得终于有机会可以一展身手,站到领奖台上实现梦想。”
关青桐看着铁彬,人不可貌相,她确实从没想到,四小只里看上去最循规蹈矩的铁彬会有这样一段叛逆的过去。
“可竞争是残酷的,阿福最终没有晋级到最后,他的家人也一直都没能理解他。那时候我已经开始集训,每天都非常忙,和他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他曾经跟我说起过有人拉他进了一个群,每天早上4点20分起床……”
“蓝鲸!”关青桐惊道。
铁彬痛苦点头,“对,就是蓝鲸。但那时候我一点都不知道。集训是封闭式的,我们每个人的手机都必须上交。如果那时候我能阻止他,他也不会越陷越深,最后走上绝路。”
铁彬的泪水再一次溢出眼眶,“关队,我经历过那种事情,我们也不想做坏孩子,就是太想得到承认,想被人关注,你可能想象不到,这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有多重要,就像今晚你愿意听我说这些……”
他哽咽着,“你只要肯听,我就觉得很好,特别好。”
“只要你想说,任何时候我都会听。放心吧,我们会抓住蓝鲸,不让它控制更多的孩子。”
关青桐用力拍了拍铁彬肩膀,她眼眶发热,有点想哭的冲动,如果平时一定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在属下面前流下眼泪。
但今天她并没有这么做,泪水尽情地流淌下脸颊,没有任何的掩饰,她觉得这也是一种无声的表达。没有人是无敌的,再强大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倾诉和倾听,看似两个非常简单的动作,但对于那些站在悬崖边的人,那些误入歧途、渴望回家的人却无比重要。
因为他们孤独了太久,也被遗忘太久,他们很可能因为你的一次倾听就重新找回力量,也有可能因为你的袖手旁观而彻底坠入深渊。
真正要打击的,不是蓝鲸,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偏见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