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路长风还不是院长,却已经是郝奚市心脏科的第一把刀,每天都有全国各地的患者慕名而来,由他一断生死。
晚上七点半,他刚刚结束这一天里的最后一台手术,脱下白大褂,准备下班。
曹小芸敲门进来,她是这医院的护士长、路长风的妻子,整个医院也只有她敢把路长风叫做老路。
“老路,”曹小芸道,“有个事想跟你说,6床那孩子……”
路长风心里一紧,“怎么了?情况恶化了?”
“不是。”
“那是什么?”
“是他爸妈跑了。”曹小芸叹了口气,“心衰末期送进来的,进来后就直接进了ICU,连住院押金都没交。我今天问管床护士,说爸妈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电话也打不通。”
路长风皱起眉头,“走,我们去看看。”
ICU里,孩子靠仪器维持着微弱的心跳。路长风走到病床前,孩子正上着呼吸机,没法说话,看到路长风便努力地举起手,比了个V的姿势。
路长风的心一下揪起来。
当了多年的医生,看惯了人间生死,也看多了人情冷暖。孩子是路长风亲自收进来的,对他的父母也还有印象,那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生病的是老大,另外还拖着两个更小的,一个刚刚会走,一个还抱在手里。
而ICU的费用,一天至少一万,很可能是这个贫苦家庭半年的开销。更可怕的是,孩子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呆在ICU也只是保命,除非心脏移植,否则任何手术都无法根治。
路长风记得,当他告诉夫妻俩诊断结果的时候,女人一下瘫坐在地上,男人也靠着墙,用牙咬着自己粗短的手指,身体不停颤抖。两人都没有出声,可那种无声的哭泣却比任何一种哭法都更让人绝望,就像是一个聋哑人经历了巨大悲痛,明明撕心裂肺却仍是喊不出声。
路长风很同情他们。他掀起百叶窗,看着坐在走廊里的三个孩子,生病的老大带着两个弟弟,正摊开绘本给他们讲故事。他也看到了路长风,羞涩地笑了笑,举起手比了个V的姿势。
路长风从ICU退出来,曹小芸迎上去,焦虑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孩子离开设备就是死路一条。我是医生,不是杀手。”
“可这每天的费用不是小数目,到时候账面轧不平,你又得挨批。”曹小芸嘟囔着。
“到时候再说吧。”路长风搂住妻子肩膀,“也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才十二岁,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也不是没同情心,只是天下可怜人这么多,光靠你一个哪管得过来啊?说起这孩子,也真是讨人喜欢,长得漂亮嘴又甜,每次看到护士都姐姐、姐姐的叫……”曹小芸轻轻叹了口气,“就是可惜,没能投个好胎。”
两人边说边往医院大门走去。
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至,后门打开,抬下来满身是血的路遥。随行医生看到路长风夫妇,本来惊恐的脸色更一下白了。
“路医生,不好了!你儿子被车撞了!”——
“爸!妈!天大的好消息!”
路焕然兴奋大叫,一路跑回屋里,发现客厅没人,又奔进厨房,把正在包饺子的曹小芸一下举起来,原地转了三圈!
“哎哟哟,你个臭小子!”曹小芸笑骂,“这是又发什么疯呢?没大没小的,快把妈妈放下!”
“不行,我太高兴了!我要你们陪我一起高兴!”路焕然嘴上说不,却还是很有分寸地把曹小芸放下。
“让我猜猜是什么好事。”路长风倒了一杯水给儿子,故意道,“面试通过了?不太可能吧,听说只有3%的录取率啊!”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你儿子这么优秀呐!”路焕然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光,又搂着路长风的肩膀,“爸,是不是很意外?”
路长风看着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的儿子,眼中尽是骄傲,“有什么好意外的,我和你妈早就知道你能通过了,这不提早包了饺子给你庆祝嘛!行了,也别太累,回屋好好休息,饺子好了叫你。”
“不累不累,我得抓紧时间写稿,明天拿给老板看!”路焕然还沉浸在兴奋里,“烽爷说了,没有小新闻,只有小记者!爸妈,吃饺子叫我啊,我先去写了!”
路焕然和来时一样,又是一阵风般地跑出去。
路长风和曹小芸对视一眼,关上房门。
路长风苦笑,“3%的录取率,想不到也能让他考上!”
曹小芸埋怨道:“我就说了面试就不该让他去,现在怎么办,还真的让他去猫眼上班?”
“还能怎么办?焕然崇拜烽火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你能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拦着他?”路长风无奈,“说不许去,烽火是当年报道遥遥案子的那个记者,我们家不想再和他扯上什么关系?这对焕然来说公平吗?”
曹小芸忧愁道:“可我还是不放心,烽火这个人鼻子灵得跟狗似的,你觉得他把焕然放在身边能按什么好心吗?”
“可你不让焕然去,他反倒更要多想。”
曹小芸默然,低头又包了两个饺子后,突然把擀面棍儿一扔,边解围裙边道,“我就说当记者太累,焕然是做过心脏移植的,负荷不了这么高强度的工作。我去说,我现在去猫眼!”
“小芸!”路长风拉住妻子。
画面一时定格,厨房里夫妻对视,沉默半晌。
“都过去了,小芸,别绷得太紧。”他缓缓道。
“我不担心他对车祸旧事重提,哪怕就是让他知道焕然是被我们收养的也没关系,我就怕……”
“我知道你怕什么,那个秘密——我会只带到棺材里,除了你我,任何人都不会知道,焕然更不会。”
“真不敢再让焕然知道,这孩子看着乐呵呵的,心思可细着呢。”曹小芸抬起头,两眼湿润,“长风,他现在是我们唯一的孩子,遥遥刚走的那会儿,真的是感觉天都要塌了,直到焕然叫了我一声妈妈,我才……”
“我知道。我不会让任何闲言碎语来伤害我们的孩子。”路长风轻拍妻子的肩膀,“遥遥走了,焕然是老天送给我们的礼物,我就是豁出这条命都要护着他。”——
贺希声把黑色哈雷停在楼下,按照公司给的地址上了居民楼。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算是有工作的,虽然这份在电脑城当维修员的工作可能还不够他支付哈雷的油钱的,但总好过无业人员那么引人注意。更何况,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调查真相,走街串巷的需要个身份掩人耳目。
开门的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花白的板寸,大嗓门,兴许是正在锻炼,四月的天气关一夫只穿了个小背心,绷着一身腱子肉,看到贺希声是个大小伙子,干脆连外套也不穿了。
“来修电脑的?”关一夫问。
“嗯。”
“来来,进屋。”关一夫招呼贺希声进,热情地给他从冰箱里拿饮料,“小伙子喝点什么?可乐还是橙汁?”
“电脑在哪儿?”贺希声直接问。
“哦,在书房呢,我带你去。”
贺希声跟着关一夫进了房间,皱了皱眉头。这个所谓的书房里没有半本书,倒是哑铃、跑步机摆了一堆,中间拳击沙袋兀自还在晃悠,贺希声总算明白老头儿为啥这么热了,敢情刚才正在练拳。
“电脑是女儿买的,才两个多月,还在保修期内。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就黑屏了,我对这玩意儿完全是外行,让我女儿搞吧,她也只会叫我关机重启,没用,启不动!”
关一夫唠叨间,贺希声已经麻利地拆下主机板,捣鼓几下之后又重新安上。
“好了。”贺希声说。
“这就、好了?”关一夫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你都还没修呢。”
“修了,修好了。”
“这么快?”
“嗯。”
“你……你不会是骗子吧?别以为老年人都好骗啊,我可不是一般人!”关一夫一拳砸在沙袋上,发出闷响,“你先说说我这电脑啥毛病?”
贺希声丝毫不为所动,“你不说自己是外行吗,我说了你也不懂。”
“哎,我说你这孩子!”老头气到语塞,“我要投诉你!”
“随便。”贺希声递过去一张维修单,“麻烦签字,投诉电话在右下角,祝你生活愉快!”
贺希声拎起工具箱,大步走向门口,握住门把。
还没拧呢,门倒自己开了。
贺希声愣了愣,门外站着的他认识。
“是你?”
关青桐比他还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