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任战的情况基本稳定,从ICU病房转入普通病房。
邬秀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但她也赖着不走,仍是天天门神似的守在任战的病房门口。
不进去,也不离开。
每回开饭时,她就像特务搜查可疑分子,仔细盘查医院给他准备的饮食,一点点细枝末节都不放过。曾经为了护士给他在葱油花卷里放了葱而不依不饶。
可当护士告诉她,任战已经醒了,请她进去。
她又死活不肯。
就连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都会吓得拔腿就跑。
袁帅同几个医生护士都打了招呼。说她原本精神就有些不太正常,这次受了刺激之后,恐怕病情又加重了。大家有了心理准备,也就不再同她计较。
现在已近岁末,玄月镇虽处在南方,但到了夜晚还是有许多的凉意。邬秀窝在走廊的长椅上。她个子瘦小,那长椅倒是不嫌有多窄,只是金属的质地,一碰就钻心的凉。
她总是把自己团得更小。
任战扶着墙,缓缓而出。
由于对许多药物过敏,他的低血压症恢复起来十分艰难,至今仍被医生勒令卧床。他知道她就守在外面,从自己还在ICU的时候就知道,可她就是不肯进来。
“真的这么恨我吗?宁可死都不愿和我在一起?”他苦笑,扶着椅子极缓极缓蹲下。
由于过敏而产生的血压过低,令他现在每次变换体位都会产生强烈眩晕,眼前甚至是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她的美早已映入他的心。
“为什么不早说呢?说你一直就在这里等我,即便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你还是在等我。”他道。
黑雾渐渐散去。他能看到她白皙清秀的脸庞,她的黑发柔顺垂在耳边,眉目乖巧,睫毛如沾了水的蝶翼,微微轻颤。
“到底是什么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吗,爱我究竟让你付出了什么代价?”他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心痛道。
“任战,冷……”她紧紧夹住他的手,这样窄的躺椅上,她瘦得竟能灵巧翻身。
任战凄苦一笑。他想将她抱起来,抱到自己床上去睡,但今时不比往日,他光是从地上站起来,便又是一阵眩晕。
他想了想,去病房里把自己的被子抱出来,盖在她身上,又坐下来,把她抱在怀里,不让她直接碰到那冰冷的金属椅子。
“还冷吗?”他柔声问。
她轻轻呢喃一声,听不出什么,却小猫似的继续往他怀里钻。
“邬秀,睡吧。”他哄她道——
是什么时候才明白过来的呢?任战问自己。
在ICU的那些日子里,他不论清醒还是昏迷,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的就是这件事。醒着就用清醒的脑子想,昏迷了就在梦里想。
日日夜夜,他像是被灌满了苦涩的泥浆和海水,稍微动一动,脑袋里就翻江倒海。
“呕……”他弓起身子不停呕吐,出的冷汗将病员服和床单全部打湿,直到脱水。
老邬就是邬秀!邬秀就是老邬!
他浑身战栗,空洞地盯着着ICU雪白的天花板,仿佛想找出答案。
身边的监测仪时不时发出尖利报警,医生和护士紧张得要命,小跑步进来给他推各种各样的针,一个个大声问他愚蠢至极的问题,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又比如这个数字是几。他觉得无聊极了。
他的脑袋很清醒,身上也没什么难受。
他只想他们能安静些,好让他思考问题。
在白炽灯照出来的,那些个雪白的光亮里,他总是能看到她的脸。
为什么没有早想到呢?
她在租房合约上签名的时候,我多问一句她的名字就好了;
她听到我用口笛吹《白月光》,我问她为什么生气就好了;
她那么精心照顾阿斗,把它当做自己孩子,我问下鸭子的来历就好了;
又或者,我在吃着她做的脆皮烧鸭时,就该猜出来她就是叉烧邬的女儿,我刚上岛的时候,邬秀就对我提过……
一次次,真相与我近在咫尺,而我却从没认真看过她一眼。
我口口声声说要寻她,但事实上却总是沉迷于七年前那场虚幻的甜蜜中,难以自拔。我沉迷于每天对她说幼稚的情话,肉麻到可笑,肉麻到可耻。
而这绝非偶然。
我没关注过老邬,没发现她其实那么年轻,正好和邬秀同岁;也没发现她若收拾干净了,剪了头发,穿上紫红长裙,就和邬秀一样美。
我没有发现,是因为我根本不屑发现。我根本就不愿意多浪费时间去关注一个又凶又丑的女人。是,刚开始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把她当成女人。
就在她跟我说她遇到了坏男人的时候,我也只是微微起了同情。我总认为那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我甚至还看不起她,认为这样一个颓废邋遢的女人,被抛弃是理所当然。
我信口开河地安慰她,告诉她不要因为过去而自暴自弃,那是弱者的表现。我不负责任地鼓励她,忘记过去,从头开始。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不,我其实是应该想到的,我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去想——我的邬秀,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样子。
究竟谁更丑陋?
是她,还是以貌取人的我?——
邬秀睁开眼睛。手机里有一条新的短信。
任战道:“对不起,邬秀。我在这个世界找到了爱人……”
邬秀有点懵。
墙上的唇印还十分明显,桃红色的,如少女悸动的心。
可任战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找到了那个世界的爱人,所以是要和这个世界的我分手吗?
可是,昨晚我们还有了第一次跨时空的吻,他还说想我,想迫不及待找到我。
这到底是怎么了?任战,为什么又来吓唬我?
她有点不知所措。阿妈问她早上吃什么,她答非所问。后来为了避开袁小帅一路上问东问西,她甚至连早饭都没吃,就提前出了家门。
“秀秀,怎么了,今天都不等我?”袁小帅果然凑过来刨根问底。“我昨晚看了《光之恋人》的剧场版,太逗了,正想今早讲给你听呢。”
“我不想听。”她捂着耳朵叫。
“哟,这是怎么了?秀秀不是最喜欢听我讲电影的吗?”他不放心地来摸邬秀的额头,“是不是病了?脸色也不好看。”
“哎呀,别摸了,你好烦!对,我是不舒服,帮我跟老师请个假,我先回家了!”邬秀不耐烦道。
她迅速理了书包,逃离教室。
整个高中,这是她第一次请假,哪怕接下来有非常重要的语数外。
没有不舒服,就是突然觉得自己连一秒钟都呆不下去。同学都那么吵,幼稚得要命,为了一些傻呵呵的笑话,没心没肺大笑。
而她不同,她是恋爱过、有过初吻的人。
现在她失恋了,没有人懂她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