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任战一声断喝,立刻冲了出去。
森白的月光下,老邬像个幽灵似的站在院子里。
任战蹙眉,“怎么是你?半夜三更的吓我一跳,以为是小贼。”
他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右手拢在大卫衣里头,看那露出来的部分,似乎是个铁家伙。
“你在干什么?”他情不自禁起了戒心。
“没什么。”
“手里拿的什么?”
“忘记浇水了,起来浇个水。”她望着他,面无表情地把花锄向他抛过来,“怕我袭警吗?空有一声力气,胆小如鼠。”
她鄙夷地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任战松了口气。大概是真的被她坑了太多次,每次和她相处都像坐过山车似的胆战心惊。完全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直等老邬完全走进了自己屋子,又关了门。任战这才打开手机,继续对邬秀道:“邬秀你还在吗?”
“在。”
“你身边有照片吗?你自己的。”
“嗯,有,火捕鱼时候在海边拍的。”
“我想到一个办法。你把照片埋在院子里的琼崖海棠树下,照道理我应该是能看到的,对不对?”
“好,那我现在去埋。”
他几乎是等不及片刻,收到短信立刻兴冲冲地去挖。
树下却是空的——
火捕鱼,是玄月镇的传统。
每年五月到七月间,是捕捞沙丁鱼的旺季。捕鱼船白天休息,夜间出海,富有经验的渔夫们在船尾点燃一根竹棒,竹棒末端则覆盖着硫磺土。
待硫磺溶解在水里,整个火焰把一大片水域都照亮了。沉睡中的鱼儿突然被惊醒,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就有先明白过来的鱼儿疯狂地跳起来,想要靠近那从未见过的光明。
平静的海面沸腾起来,你从未知道深蓝色的水下其实雀跃着如此多鲜活的生命。它们往往并不知道那火焰的真相,只是觉得好奇,觉得从未见过。
鱼儿们并不知情,渔夫已悄悄收网。
这样的火捕鱼屡试不爽。一艘渔船,一夜下来往往能捕捞将近3-4吨沙丁鱼。
有人说这很残忍,不过是为了看一眼耀眼的火焰,就让它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有人说,这很值得,因为毕竟见过了什么叫做光明,比在幽沉漆黑的大海里碌碌无为一生要好。
而对于在海边长大的邬秀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这是祖祖辈辈们生活的方式。火捕鱼的时候海边异常热闹,除了出海捕鱼的渔船外,海边还临时增设了许多小摊,有卖当地特色小食的,有卖手工艺品的,还有其它说不上来名字的。
老邬并没有睡。她坐在窗前,看任战屋里那盏微弱的灯光。七年前的今天,她半夜被他的短信叫醒,然后挑了一张在火捕鱼时候拍的照片,埋在第三棵琼崖海棠下。
老邬凄凄笑,从大卫衣的袖子里取出一个信封。
为了怕损坏,她特地小心地把照片装在信封里,又用一个密封袋把信封包起来。
她刚去院子里把袋子挖了出来。自己埋的,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袋子的外面有些泥土,但打开以后,里头的信封和照片依旧完好如初。
照片上的女孩穿一条紫红色的吊带裙,长度垂至脚面。一双细细的肩带更映衬她肩头肌肤胜雪,姿容婉丽绝伦。她在奔跑,边跑边笑,发辫松散下来,被海风吹起,张扬在青春的时光。
多美的女孩。
老邬摸着照片。多蠢的女孩。
她从床底下偷出一瓶悄悄藏起来,没被任战收走的烈酒,猛灌一口,止住快要流下的泪。
“咳咳咳咳……”她呛得咳起来,却听到门外任战咚咚咚地敲门——
“老邬,你给我出来!”他几乎是雷霆的怒气,一拳拳上去,把门都要打穿。
“我知道你没睡!你出来!你把邬秀的照片还我!”他厉声道。
门里没有丝毫动静。
“你别躲,我知道是你干的!半夜三更起来浇花,你骗谁呢!”
任战气得破口大骂,一脚一脚地踢门,那扇可怜的房门被他踢得瑟瑟发抖。“你是挺可怜,所以我和邬秀才想尽力帮你,可你呢!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吗!”
漆黑的屋里,突然亮起一点火光。
任战大惊。用力一脚踹去,破门而入。
老邬坐在地上,她面前是平时喂老鸭吃食用的瓷盆子,有时候甚至昏钝的时候,她自己也会用这盆子来舀水喝。
但此刻,这只舀水用的盆子却烧了起来,邬秀的照片在火光里跳跃,就像那些被硫磺火吸引了,争先恐后送死的沙丁鱼。
“疯子,你是疯子!”任战边骂,自己却也像疯了般的冲上去,一脚踢翻火盆!
盆子滴溜溜滚走。照片落在地上后却并没熄灭,火光反倒窜得更高。
任战不舍得用脚去踩,空着手就扑上去!
“白痴!照片上淋了菜油,你是想废了这双手吗!”老邬骂道。
任战丝毫听不进去。他用力扑打火焰,火焰却伸长舌头舔他的手。远看,他就像捧着一团火,跳跃的火光映红双眸。
不顾一切,亦不知死活。
老邬明白了,他根本没想要扑灭火,只想趁照片没被完全烧掉之前,看一看邬秀的样子。
“白痴!”她不觉泪目,脱下身上的卫衣朝他冲过去——
任战坐倒在地。
老邬穿一件岛上姑娘常穿的吊带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眼看着任战的双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发红,起了一颗颗黄豆大的水疱。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竟比他更像是受害者的样子。
“这,好像还蛮严重的。我……我去拿点鸡蛋清给你敷着。等天亮了,就赶紧去医院。”她啰啰嗦嗦道。
任战没说话。
他只望着手中的最后一小片相纸。那连四分之一都不到的地方上,除了边沿一圈烧焦的痕迹,隐约可见飞舞起来紫红色裙摆,还有一双白皙的足踝。
秀足娇嫩,连鞋都未穿。
“对……对不起。”老邬嗫嚅了一句。
她并没有对不起他。那是她自己的照片,她想烧就烧了,不欠任何人。可是看到他扑在火里连命都不要的样子,她又心疼到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爱我是真的,即便这个我已经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她想。即便我们爱到后来是万丈深渊,但爱本身是没错的。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战战兢兢地去找来鸡蛋,打下蛋清,又找出棉签,想替他上药。
“滚!”任战突然朝她吼。
“对不起。”她低着头,只会这一句。
“我真的是白痴,白痴才会想要拯救你!”他咬牙切齿,“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