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谭孤鸿闲赋在家,百无聊赖之下,去参加了一场高中同学聚会。
她向来是不参加同学聚会的,因为从小到大她立志当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结果最后一次退学两次退伍,至于如今这个地步,再见旧友实在是太丢人了。
但这个聚会比较特殊,是她当年从空军学院退学后,复读的那个高三班,她一共就待了四五个月,而且期间消极学习,沉默寡言,一直没什么存在感。
本来以为在这场聚会中,她也将从头到尾无人搭理无人问津甚至无人认出来,谁想到不禁很多人认出来了她,还特别热情的和她聊天搭讪,把她搞得一头雾水。
“可能你自己不知道,但你确实是当年我们男生寝室熄灯后被讨论最多的女生。”
她的旧同事、老班长程浩然走了过来,笑着为她解惑。
“为什么?”
“因为”程浩然沉吟片刻不知该如何表述,终是微微一笑,“可能是因为,你一直比较神秘吧。”
他们的班级是数一数二名校里的重点班,高三冲刺前夕突然转来一名插班生,而且据传闻是从军校退学的复读生,在谭孤鸿来上学之前,谣言已经飞了漫天,很多男生们不怀好意的猜测这一定是个魁梧暴躁,泰坦金刚一样的女生。
但当谭孤鸿真正出现的时候,所有人不禁大跌眼镜,这竟然是个如此高挑纤瘦,清秀帅气的女孩子。可惜她脸上的表情永远冷漠阴郁,拒人于千里,每天上课睡觉下课睡觉,独来独往,没有任何人敢接近她,偏偏老师还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的家世,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被退学的原因,成为男生寝室熄灯后经久不衰的话题。那些青春期躁动荷尔蒙无处散发的无聊男生们,甚至还私下里打赌,究竟谁敢第一个去跟她说话。
程浩然并没有参与他们的无聊赌约,他只是单纯看不过谭孤鸿这样对待学习消极无所谓的态度,身为班长,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去督促她。
第一次找她谈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做足了碰钉子被无视的心理准备,然而他不曾想到的是,她竟意外的好说话,并不是谣传的那样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只是对他提出帮她补课的建议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但是他并不气馁,一次又一次的找她,强行给她抄笔记,帮她讲作业,给她改习题。班级里甚至一度传出一些风言风语,可他一直自己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先进生在帮助后进生,履行班长的义务而已。
现在看来,这个蹩脚的借口,真是要多可笑有多可笑,除了骗骗自己,再也没有别的用了。
“你当初一定很不耐烦吧?”程浩然有些自嘲道。
“是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助人为乐的班长!”谭孤鸿笑了笑,感叹道:“不过,倒也是多亏了你,那段时间我是真的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如果不是你,我恐怕也考不上北外。”
程浩然心知她不过是客套,以她的家世她根本不必以考学为出路,不禁摇头苦笑:
“总之,我差你一句抱歉。”
“别这样说,其实是我欠你。”
两个人不约而同想起去年厄瓜多尔项目部分别时发生的尴尬,一时相顾无言。
谭孤鸿轻轻叹了口气,由衷道:
“我说的,是真心话。”
曾经她以为人到了二十多岁就已经是大人了,不必再成长,过去二十几年的经历足够应对未来五六十年的漫长人生。自诩看遍世事,自诩历经悲苦,自诩待人接物再不出错,自诩七情六欲尽在掌握。
可是后来才明白,人这一生,只要活着,未知与惊喜漫长无尽,痛苦与折磨也如影随形。
彼时到底是年轻,生离死别,爱恨情仇,都觉得很远很轻。
谭孤鸿擡手拍了拍程浩然的肩膀,低声道:
“祝你找到属于你的那半个橙子。”
三月,谭孤鸿陪着廖荣光一同去了沈阳。
多半个世纪前,一场艰苦卓绝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无数中国军人舍生忘死,英勇就义。前些年,中韩两国终于达成协议,韩方计划分批次将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归还中国,让这些埋骨他乡的战士们,终于能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迄今为止,双方已经进行了数次交接工作,而每一次,廖荣光都会亲临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迎接这些归家的老战友们。
初春的东北,还带着冰雪未融的料峭寒意。交接仪式的这天,更是阴云密布,雨雪交加。
上午九点,中方于沈阳桃仙机场迎接到了千里迢迢从韩国运送烈士遗骸归来的专机,而后棺椁灵车在礼兵的护送下奔赴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在这里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志愿军后代、战友们,已经冒雨等待多时了。
伴随着高亢嘹亮的国歌声响起,安葬仪式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默哀,鞠躬,鸣枪,起灵。
廖荣光拒绝了相关单位为他提供的特殊席位,一如往常一般,穿上了那套他挂满军功章的老军装,坐着轮椅,置身于手捧菊花、臂缠黑纱的烈士家属和参战老兵的人群中,在风雪之中,注视着进入安葬地宫烈士遗骸棺椁,庄严肃穆的擡手敬礼。
《思念曲》婉转悠扬的小号声久久在陵园上空萦绕,也久久的缠绵在每个人的心间。
谭孤鸿站在姥爷的身后,能够清晰的看见,他的眼中是有泪的。
那是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承诺与守候。
公辞六十载,今夕终还归。
当夜,廖荣光高烧不退,病危入院。
尽管这一行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还是抵挡不住病魔的来袭。廖荣光纵使看着硬朗,从不服输,其实早已是一身伤病,罹患多种癌症,撑了这么多年,全凭着一口硬气罢了。
这一次病发,来势汹汹,医生说,要家属做好心理建设。
入院数日,廖荣光屡次进ICU急救,情况不稳,无法转院回京,谭孤鸿和舅妈一直住在医院,轮流陪护。
这晚凌晨,谭孤鸿无故从睡梦里醒来,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事实上这些日子她睡得很少,每天只睡上三四个小时,神经高度紧绷,却一点也不困。
她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来到廖荣光病床前坐下,看着周围各种运作的医疗仪器,和姥爷身上插得大大小小的管子,看着看着,仿佛有一只大手攥住她的胃一样难受。
她俯身,小心翼翼的趴在病床边上,将额头贴着姥爷的身体,试图汲取一丝丝温度。
病房中寂静极了,只有仪器滴滴答答的声响,有些快,又有些慢,叫得人心里不舒服。
忽然间,有一只手轻缓的抚上了她的发顶。
谭孤鸿一愣,擡起头轻声唤道:
“姥爷?”
只见昏迷多时的廖荣光睁开的双眼,正慈爱的望着她。
“姥爷,你感觉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去叫医生?”
“不用了,我身上不疼了,鸿鸿,你陪姥爷说说话。”
谭孤鸿心中一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廖荣光笑了笑,慢慢开口,证实了她的猜测:
“我终于要去见你姥姥了,也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了,她还能不能认出我这个糟老头子了。当然,还有你大舅,你妈妈,和我当年的那些战友这样想一想,其实也很好。我本来一辈子都不信轮回,不信鬼神,到头来就信这一次吧”
谭孤鸿的眼眶一酸,她无措道:
“姥爷,您别这么说”
廖荣光摇了摇头:“傻孩子,别难过,人都会有这一天的。姥爷多少次从生死边挣扎过来,活了这么多年,已经够本了。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再看着鸿鸿继续长大了。”
谭孤鸿握着他的手,哽咽着笑道:
“姥爷,我已经长大了。”
“谁说的?明明还像小时候一样脾气那么倔,那么犟。”
“那还不是随了您。”
“是啊,你的脾气随了我。可随我有好,也有不好,姥爷吃过的那些苦,那些痛,可不希望鸿鸿再吃一遍。”
廖荣光叹了口气,温柔的摸着外孙女的脸,笑着问,
“鸿鸿这回从新加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姥爷了?”
谭孤鸿顿了顿,垂下眼眸:
“什么也瞒不过您的眼睛。”
“告诉姥爷吧,姥爷不会说出去的。”
谭孤鸿沉默了半晌,俯身趴在了病床边,轻声道:
“姥爷,我喜欢上一个人。”
“是吗?”廖荣光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并没有意外,“看来鸿鸿真的是长大了,他是个什么样的小伙子啊?”
“他他不是中国人,他不是好人,甚至我也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个活人。可我,偏偏就这么鬼迷心窍的喜欢了他。”
谭孤鸿自嘲的笑了笑,“姥爷,我是不是不是一个好孩子?”
也许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坏孩子,自大狂傲唯我独尊,我行我素争强好胜,条条框框也压不住骨子里的不羁叛逆,稍不留神就被诱惑坠入无底深渊,从此万劫不复永不翻身。
“谁说的?我们鸿鸿一直都是好孩子。”廖荣光慈爱的宽容着她,“就算是坏孩子也没什么关系,谁规定你必须是一个好孩子了?姥爷说过,只要你开心,只要你快乐,你做什么姥爷都支持。”
“鸿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姥爷永远不会怪你。”
这是廖荣光对谭孤鸿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他再次陷入昏迷,仪表上的数据开始报警,医生紧急赶来抢救,可终究没能从死神手中夺回他。
凌晨五点半,天色微微亮的时候,廖荣光停止了呼吸。
这个共和国最英勇的战士,谭孤鸿最好的姥爷,这世上最疼最疼她的人,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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