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劫匪连滚带爬的逃跑了,原地只剩下谭孤鸿和洛景明两个人,还有一辆爆了胎的车。
“你随身带枪?”
谭孤鸿双手抱臂,面无表情看向洛景明。
洛景明慢条斯理道:“你要知道,美国是个不禁枪的国家。”
“这不是一个好理由。”
他笑了笑:“我想现在也不是一个计较这个问题的好时机。”
“好吧,”她摊手,“那现在怎么办?”
刚才两个人几乎上演生死时速,闯卡爆胎撞车还开了枪,结果还是一样的结局,他们仍然失去了交通工具,并且她手臂上还多出来了一片淤青。
“抱歉,我从来不喜欢坐以待毙,”他收起枪,向她走了过来,“不过我会为我的行为负责。”
“你干什么?”
她看着他在她面前半蹲下身,一时没反应过来。
“背你,我们走过去,距离城镇还有八公里。”
她不愿意这样麻烦他,可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选择,这人连和劫匪和平交涉都不愿意,更不会听天由命的等待几乎不可能经过的顺风车了。况且她的腿一直在不停的流血,白色的衬衫布已经被全部染红。
犹豫了一会儿,她叹息:
“我很沉。”
她虽然不胖,但身材高挑,背着她走八公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总不会比棕熊更重。”
他见她久不动作,拉过她的胳膊,手上用力,让趴在了他的背上,稍微调整姿势,直起身子将她整个人背了起来。
“什么?”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的比喻,为什么是熊?
他背起她大步向前走着,毫不费力,一边走一边道:“我之前在加拿大念书,假期和室友进山猎过熊。”
“熊不是保护动物?”
“在加拿大不是,那里棕熊泛滥,经常伤害人和家畜,政府奖励猎熊,春秋两季是合法的猎熊季节。那只熊虽然没有成年,但是也有接近两百多公斤重,我们为了将那只熊拖回营地,几乎累得瘫痪。”
所以最后他和他那个来自俄罗斯的室友,不得不就地将熊肢解,场面非常血腥。
谭孤鸿听罢沉默着没有回答,一是腿疼虚弱不想说话,二是她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透他。
三天以前,他们完全不熟悉,她自以为对他知根知底。
三天以后,他们好像熟悉了很多,但她却发现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突然整个人被他掂了一下,牵扯到伤口她疼得差点喊出声,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你干嘛?!”
“别睡觉,跟我说话,你要保持清醒。”
她哭笑不得:“我没有失血过多到这种程度。”
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能听出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但你总不能让我背着睡着的你,一个人孤独的走完这八公里吧。”
她无奈:“好吧。”
可是一时要她说话,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其实有一句话,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想告诉你。”
她轻柔的呼吸吐在他的耳边,他顿了顿,问道:“什么?”
“当年你的普通话讲得忒烂。”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她在他背上能感受到他胸腔的微微震动,微凉的夜风中,他身上的炽热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到她的身上,
“我说的真话。”
“我早知道。”
“我当年好像没说过。”
他笑中带着无奈,“但我每一次开口,你的眼神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哦,对不起。”她以为她已经把鄙视掩藏的很好了,时隔十年试图弥补,“不过你现在讲的很好了,字正腔圆,一点口音都没有,比我还标准。”
“你不能怪我,我父亲祖籍广东,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移民到美国,那个时候大陆甚至还没有推行普通话,他只会讲粤语。我家中来往的华人朋友也大多数都是广东人,我小的时候甚至一直以为中国人都说粤语,广东话就是标准的中国话。”
所以十年前,自以为自己讲着标准普通话的洛景明,遇见了从小在北京长大一口京片子的谭孤鸿,两个人几乎是鸡同鸭讲,完全沟通不良。
她也想起当年两个人见面时的细节,忍不住笑了出来。
十年前,梁老七十大寿,宴席定在了钓鱼台国宾馆,洛景明随外公回国,平生第一次来到中国,来到北京。他们本来也是该遇见的,在寿宴上,或是在长辈来往的引荐之下,总之该是个正式客套的场合。结果他们阴差阳错,因为一场乌龙相亲,私底下提前认识了。
谭孤鸿的外公廖荣光家中与梁念邦家中是世交,祖辈几代人都交情匪浅,长辈们本来想撮合的,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霍乔南堂哥霍乔东,和谭孤鸿二舅家的表姐廖冰雁,结果两个人一个人把人生地不熟的表弟扔在了那里,一个人把高中刚毕业的表妹骗了出来,最后导致谭孤鸿和洛景明两个人在约定的见面地点大眼瞪小眼。
“你不是霍乔东吧?”
“咩啊?”
“霍、乔、东?”
“唔系,你系柳冰南?”
“什么?”
“廖、冰、南?”
“当然不是啦!”
那个场景,简直是灾难。
两个人几乎每句话都要互相重复两遍,连比划带猜,终于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
后来得知从小在美国长大的洛景明这是第一次回国,谭孤鸿秉持着地主之谊,带着他去逛北京城。至于究竟是去了故宫还是天坛,她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都去了,也许是都没去,只是在前门大栅栏转了转,因为那年北京举办重要活动,安保工作很严,他既没有身份证,也没带护照,几乎寸步难行。
十年,真的是太漫长的一段岁月了,尤其是人生十几岁到二十几岁这十年,这甚至是很多人一生全部的喜怒悲欢。她从意气风发到半途折翼,从重拾希望到彻底绝望,念了大学读了研,去了阿根廷,去了赤道几内亚,后来又来了厄瓜多尔,人生大起大落,一颗心冰浸火萃,最终归为平和。虽然有遗憾,虽然有失落,但这些痛苦和磨砺统统是她无悔的青春。
而他呢,也从当初那个乌黑双眸,磕磕绊绊讲着广普,身上忧郁得甚至有些阴郁的少年,成长为现在这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成熟男人,万千心绪尽数掩藏在那金丝边平光镜下,不用想也知道满满都是不可说。
岁月何其玄妙,命运何其无常。
身体越来越冷,洛景明的声音越来越遥远,谭孤鸿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脑海中最后最后的一幕,便是漆黑长夜中,繁星满天下,赤道国度里,群山环抱间,有人背着她走在空无一人的孤独公路上,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谭孤鸿是在一阵嘈杂声中被吵醒的,意识渐渐回笼,身子试图转动,却被腿部一阵剧痛阻止,她艰难的睁开眼,缓缓看向着四周。
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还算宽敞的白色帐篷中,躺在一张简易的折叠床上,帐篷里没有别人,帐篷外却似乎人员杂乱,吵嚷不断。
她仔细听了一会,听见“医生”、“手术”之类的词,猜测大约是医院。然后她后知后觉的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切,半撑起上身,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的右腿已经被包扎固定妥当了。
“你醒了?”
一束阳光骤然照射进来,她眯着眼擡头看去,只见洛景明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刚刚洗漱完毕,没戴眼镜,额前发梢还微微滴水,见她起身,上前一步扶起她,拿过一旁的枕头放在她的背后:
“感觉怎么样?”
“还好。”
他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她喝了几口,湿润喉咙,问道:“这里是哪里?”
“昆达镇上的中心医院,厄瓜多尔东北部地区发生了7.2级地震,现在各个医院都人满为患,病房不够,不得已在空地上搭起了帐篷。放心,你的腿已经治疗过了,有轻微骨裂,医生缝了针,也打了破伤风。”
她对此一无所知,“我昏迷了多久?”
“一天两夜。”
那真是有够久了,她这样失联,项目部那边一定很着急。
借着医院时有时无的微弱信号,谭孤鸿和项目部打电话报了平安,说明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情况,安抚了一下听说地震后便一直担心她安危的王晓悦,和程浩然简短聊了几句。
回国的行程看来要暂时推后了。
她放下手机,看向坐在一旁的洛景明,不禁开口问:
“你不是回美国吗?”
“没有什么急事,况且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谭孤鸿承认他说得有理,如今外面兵荒马乱,他在这里陪着她,她很感激,只是有些话还是要挑明的。
“你把那把枪给我看一下。”
洛景明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从腰间解下枪递给她。
谭孤鸿握住枪柄,摩挲着冰凉的枪身,笑了笑:
“意大利伯莱格?怪不得射击这么准。”
他笑,“眼力不错。”
她二话不说,手上动作不停,套筒、弹匣、弹簧,转瞬将枪拆成了一床零件,手法干脆利落。
他微微挑眉,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她轻轻一笑,零件依次入手装上复进簧、拉送套筒、装上弹匣、子弹上膛,擡手直接瞄准面前的人,轻描淡写道:
“弹簧加两磅。”
至此,洛景明脸上终于微微变色,不知是为了她的动作,还是为了她的话。
就这样僵持两秒钟后,谭孤鸿突然笑了起来,她指上微转,调转枪口,关上了保险栓,将枪扔给了他:
“那是电影台词,开玩笑的。”
洛景明擡手接过枪,未被镜片掩饰的双眸一片幽深,表情晦明不定,良久,他淡淡道:
“抱歉,我没有看过。”
“我呢,虽然不算擅长射击,但至少从小耳闻目染。”
廖老爷子少时参军,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还有后来的越战,打了半辈子的仗,她大舅是军人,二舅也是军人,连母亲生前都是军事理论方面的研究员。她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三岁玩子弹,五岁进靶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那天晚上他开的那几枪,完全没有瞄准时间,几乎等于盲射,能达到如斯精准的地步,枪法已经不仅仅是好而已。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从小爱枪如痴,玩过IPSC,甚至是经过长时间的专业射击训练,但是对着真人面不改色近距离开枪,这样的心理素质,可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
洛景明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并没有生气,面上还是那样云淡风轻:
“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她摇头,慢条斯理道:“我的好奇心没有那么重,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过往,我没那么感兴趣。对我来说,你是梁老的外孙就够了。”
“然后?”他接下她的话。
“然后?没有然后了,”
她很无辜的摊手,他们并非同路人,不过是因缘巧合相伴一程,那么来从何来,去往何去,都不重要。
“哦,然后还有就是,谢谢你。”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谢谢你背我来医院,”她笑了起来,“老实说,能背动我的人真的不多。”
满打满算就两个,一个二舅家的堂弟,一个霍乔南,前者当兵倒是能抱她起来转圈,后者连三米都走不到,白瞎了那一身健身房练出来的腱子肉。
她清秀面孔上因着虚弱而流露出的难得几分温柔,他定定看了她许久,终于唇角微勾:
“我说过,你不如一只棕熊重。”
说罢,他掀开帘子走出了门,“我去买早饭,阿坤在门外,有事你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