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凤戏阳用拳头拄着嘴角,对着妆镜中的自己发呆。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莫名的,心口痛得整个人都抽搐起来。
端坐在马背上的他完全没有灵魂,像一具死尸一样浑身都是腐烂的气息——两个时辰之前,他的皇弟微笑着在万众瞩目中坐上了锦绣王朝圣帝的宝座,而他跪在新帝面前接受了镇南王的封号。
回到夙砂,挥之不去那双消蚀神魂般惨痛的眼,她突然的为他也为自己遗憾起来,若两国交好,那该有多好,或者,若他们都是普通人,那该有多好。
过得几年,她已到了婚嫁的年纪,父王问她的时候,她终于按捺不住向父王坦言,非夏静石不嫁,父王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拂袖而去。
谁知数月后,父王竟在朝会上宣布了与锦绣王朝休战的决定,并决意将她嫁给镇南王以表夙砂求和的诚意,得到消息,她喜极而泣。
哪怕在预约的日子他没有如期而至,她也没有在意,可一等,就是四年,她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该不该等,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何时会来,只是固执的坚守着自己的选择,终于在近乎绝望中充满希望的等到了他的到来。
城墙虽高,她仍清楚的看到他的每一分改变。
舒展的眉,淡然的眼,温润的唇,但清冷飘渺的气质隔绝了身外的一切,他就在那里,却是自成一个世界一般,也许曾有波澜,可也不是为她……
忽然肩上被拍了两下,凤戏阳下意识的抬头,讶道,“父王”,凤岐山微笑着坐到她身边,“想到什么那么入神,竟连孤进来都没有察觉。”
凤戏阳眨了眨眼,眸中恢复平日飞扬的神采,“戏阳在想,大婚当日应当穿哪件礼服,是大红绣金的,还是黑底描红的。”
凤岐山拍了拍她的手背,“大红绣金艳丽,黑底描红庄重,任何一件,但只要穿的人是孤的女儿,就一定是最漂亮的……戏阳真的决定了就是他么?”
凤戏阳笑得好生灿烂,“父王觉得他不好吗?”
凤岐山微叹了口气,“孤从不怀疑戏阳的眼光——只是,今日一见之下,总是觉得你爱上这样的人会很辛苦,这样的男子,要赢得他的青睐已是不易,即使他会喜欢你,但对他来说,比你重要的人或事情仍是……”
凤戏阳笑意不减,自信满满的说道,“父王,他或许会把很多东西看得比戏阳更重,但是戏阳相信,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他绝对不会丢下戏阳不管……难道父王不觉得他一定会爱上戏阳吗?”
凤岐山对她凝视半晌,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戏阳长大了,不再是从前缠着父王要听故事的小丫头了,你母妃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啊。”
侍女唤起一笑告诉她王城派行令前来宣召的时候,一笑尚未完全醒过来,问清是国主凤岐山单独召见,她才慢慢走下阁楼,只看见那站在底下的行令正双手插袖,正颇不耐烦的来回踱步,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身来,眼神明显的表达出不满,“付都尉好大的架子。”
一笑微笑着欠了欠身,“行令好大的官威”,行令一愣,僵硬的笑了,“本君方才一时急了,还请付都尉原谅。”说着心中暗自后悔自己的莽撞,面前这个女子的事情近日他听得不少,且不说她仅是锦绣镇南王营下四品武将便获国主亲自召见,光凭摄政皇子对她的重视与宠爱,只要她有心提上两句,也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一笑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知他懊恼,也不想同他计较,略点了点头,“请行令引路吧。”
走到门口,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凤随歌的呼喝也随之飘到,“等一下”,一笑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径自进了马车。
骏马奔至眼前,凤随歌不待马匹停稳已经跳落下来,急步走到车旁,一把挥开车帘,对一笑怒道“我叫你等一下,你没听见吗!”
一笑视而不见的对行令说,“不是怕耽误时间吗,怎么还不走?”
行令闻言尴尬道,“皇子,是国主宣召付都尉,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了,还请皇子不要为难臣下。”
凤随歌咬牙将手里马鞭朝地上一掷,一头钻进车里,同时喝道,“还不快走?”
马车终于停下,结束了一路窒息般的沉默。
一笑避开凤随歌欲搀扶的手,从车上跃下,跟在行令身后慢慢步上长阶,一面打量着夙砂国主将要召见她的地方。
三层楼式的高台建筑,两层楼阁式的殿堂,殿堂两旁分布著十间大小不等的宫室,各室间以回廊、坡道相连,墙上有彩缯壁画,回廊的地面以雕着龙凤纹的白玉铺就,气派宏伟,富丽堂皇。
“这是毕安宫,”凤随歌见她张望,粗声道,“戏阳的母妃生前就住在这里”,一笑有些疑惑,“这是后宫?召见外臣不是应该在专门的偏殿吗?”见他仅嗯了一声,未多做回答,一笑也不再发问。
其实凤随歌心里的疑问何尝不是这个。
夏静石入城当日父王连夜召他进宫询问付一笑的事情,他将原由简略的述说之后,父王也没有责怪之意,仅交代他以后若有类似的事,不管能否证实锦绣确有阴谋,都要及时通报。
本以为此事已了,方才忽然接到水绘园守卫来报说父王派人前去宣召付一笑,他急忙丢下手中事务匆匆赶了回去,原以为是夏静石按捺不住已当面向父王索人,谁知竟是……他紧皱着眉,担忧的向付一笑看了一眼。
行令一路将付一笑和凤随歌引至毕安宫后廷的园子就停下了脚步,恭声道,“国主说付都尉来了可以直接进去,皇子……”,他略一犹豫,凤随歌已经锐利的看过来,他连忙道,“皇子自然也是一样。”
虽早在城上便已见过,再次见到付一笑时,凤岐山仍忍不住又将她打量一遍。
得知凤随歌从锦绣返回之时带回一名锦绣女子,安置在水绘园中,他知道儿子素来不羁,也未加注意。在镇南王入城当日,凤随歌将她带进了只有王室贵胄能出席的场合,虽令他颇为诧异,但若不是夏静石原本淡漠的眼神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燃起狂炽,他也许不会再看她第二眼。
一朵毒花,这是凤岐山脑中的第一个想法,而这朵毒花现在正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身边站着他的儿子。
付一笑在他的眼光下稳稳的立着。
坐在石亭中凤岐山和她想象中的夙砂国国主孑然不同,虽面目和凤随歌甚是相近,但气质上炯然不同,凤随歌身上满是张扬的锐利,凤岐山却是温和而内敛的,若不是那双锐眼,他根本不像一个国家的君王。
“孤从前就知道锦绣镇南王手下有名神箭女将”,凤岐山终于将眼光移开,“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本以为付一笑会谦虚两句,但几息之后仍然没听到她开口,凤岐山不由得有些意外,再看付一笑,一弯嘴角上翘的菱唇,竟像听到的是什么趣事一般,凤岐山顿时皱起眉头,还未说话,凤随歌已上前几步把话岔开,“父王,今日怎么想起到这毕安宫来了?”
凤岐山挑了挑眉,“戏阳大婚在即,孤便到这里来和她母妃说说话——你此刻应在议政廷,孤并不记得传了你”,见他语塞,凤岐山淡淡的接了下去,“身为摄政皇子,若平素不能与臣子同寒暑,等劳逸,危患时谁会与你共甘苦呢?”语声虽轻,却十分威严。
“儿臣知错,这便回去了”,凤随歌不情愿的行了个礼,退到一笑身边,他微微一停,轻声道,“若父王动气,你就服个软告个罪,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镇南王想想。”一笑略一迟疑,轻轻的应了一声,凤随歌这才低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