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梁天年过来敲梁令瓒的房门。
婆婆正在替梁令瓒梳头,一边梳一边骂:“哪个女孩子头发会这么短的?你是想气死我!还想用帕子包着,三十岁的妇人都不兴梳那个样式了!”
其实头发已经长了很多了……梁令瓒十分庆幸还好去年婆婆来时没有给她梳头。
梁天年静静站在旁边,看着镜中的女儿在婆婆的巧手下变出一双环髻,左右各簪着一对玲珑累坠的银钗,依稀有几分雅然当日的模样,心头一阵酸楚。
梁令瓒在镜中看到他,又见他手中拎着香烛草纸等物,便知道他要去见娘和外公了,忙道:“爹,我和你一起去吧?”
话没说完,脑袋被婆婆一把拧了回来,“坐好了,今天是你人生头等大事,哪儿都不许去!”
梁天年道:“婆婆说的对。小瓒,你要好好听话。张阳这孩子不错,最要紧的是出身相仿,嫁过去不致令你受委屈。我这就去告诉你娘,她知道了,想必也会高兴。”
这……娘会不会高兴得太早了啊……梁令瓒欲哭无泪。
梁天年说着就走,婆婆忽然想起一事,追上去一顿唧咕,末了梁天年点点头去了,婆婆回来,接着打扮梁令瓒,嘴里道:“还有个事儿,你可还记得当初在观里帮厨的李大娘?她侄子就在长安做书吏,家里姓安,正在预备给他议婚。他听李大娘说起过你爹的事,想见你一面。我也让他上这儿来,等见过张阳便见见他。”
梁令瓒哭笑不得:“婆婆,你到底给我找了多少人家?”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只是见一见,又不是结亲,怎么了?买个菜还要货比三家呢,嫁人当然要精挑细选。我告诉你,我和你爹爹已经替你筛过了,还有一些要么家里兄弟太多,要么婆婆脾气不好,要么暴发横富的,要么过于贫苦的,我们都没要。等看完这两个,回洛阳还有两家,性格家境也都还过得去,回去我再跟你细说。”
不是吧?梁令瓒仰头无语问苍天。
梁婆婆终于把梁令瓒打扮好,然后下去等张阳。梁令瓒连忙让捧香让源重叶帮她告假,然后再去绣坊。
昨晚她们商量了一夜,梁令瓒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脱身,那就是请春水大娘帮忙演出戏,假装晕倒,人事不知,然后派人过来通知。梁令瓒忧心春水大娘的病况,自然要去看一看,婆婆和爹爹也不会阻拦,如此便能脱身。
捧香出去一趟回来,道:“大娘那儿我已经说好了,陈公子也说好帮你告假了……”
梁令瓒吃了一惊:“你找的陈玄景?”
“源公子不知怎么地,被人揍得鼻青脸肿,自己都上不了值呢,我不找陈公子找谁?”
梁令瓒讶然:“被揍了?谁揍的?”要知道金吾卫可是长安城一霸,谁敢揍?
“不知道呀,问也不说。”
“那陈玄景有没有说什么?”梁令瓒现在是一提陈玄景就紧张,“他有没有逼问你什么?”
“没,你知道陈公子待人向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只说他知道了,让我忙自己的去。”
正说着,梁婆婆满面笑容地进来:“快,小阳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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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客栈格局不小,后院住客,前面是茶楼,兼供饭菜酒水。东边是雅间,一扇扇门前悬着竹帘,颇为雅致。
梁婆婆领着梁令瓒进了最里面一间,桌案后一名青年男子起身行礼,梁婆婆捅了梁令瓒一下,梁令瓒也忙行礼。
行完礼,一抬头,两个人都愣住了。
梁令瓒发现他身段修长,都快有陈玄景高了,离当年那个矮冬瓜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五官更是端正,眉目颇为清朗,怎么看也不像当年那个拖着鼻涕的小胖脸。
张阳也是一脸惊愕,“你是……梁令瓒?”
“是啊。你认不得了吗?我往你书桌里放过蛇的。”
张阳苦笑:“这……这自然记得,怎么忘得了?”
梁婆婆抿嘴笑,借口去催茶,将雅间留给这对年轻人,让他们自在叙旧。
梁令瓒有丝好奇:“你这矮冬瓜,是吃了什么长这么高的?”
“你……还真的是梁令瓒,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张阳头疼地叹了口气,同时一脸困惑,“你爹生了几个女儿?”
“就我一个啊。”
“可,你家里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姑娘?”
“嗯,是捧香,她也认了我爹做爹爹了。”
张阳顿足:“原来她叫捧香……我也知道就你一个,又见她唤你爹做‘爹爹’,便以为她就是你……”
梁令瓒哈哈大笑:“你傻啊,捧香和我一点儿也不像的!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男大十八变,矮冬瓜变长竹竿——”
她笑完,才猛然反应过来,顿时拍案而起:“——你想见的人是捧香?!”
童年的阴影显然还在,张阳一个哆嗦,舌头打结:“我、我……倒也不是不想见你,毕竟是儿时旧友,见一面也挺好的……”
“少啰嗦!”梁令瓒捉住他的衣领,“说,你是不是喜欢捧香?!”
当年一打开书、发现里面藏着一条蛇的恐惧再一次涌到心头,张阳慌乱地推开梁令瓒:“不管我喜欢谁,都不可能喜欢你!梁令瓒,你看看你什么样子,哪一个男人敢要你!”一面说一面落荒而逃。
梁令瓒在后道:“笨蛋!你喜欢她我帮你跟她说啊!”
可惜张阳已经逃得远了,没听见。
忽然有人一声低笑,不知传自哪间雅间。梁令瓒草木皆兵,莫名觉得有几分像是陈玄景的声息,但同时也知道,一定是她想多了,陈玄景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她还没坐稳,梁婆婆就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你是要气死我啊?小阳那样好脾性的人也能给你吓跑,你都跟他说了什么?!”
梁令瓒抱头:“他看上的人是捧香,婆婆你不要乱点鸳鸯谱!”
梁婆婆愣住:“当真?”梁令瓒赶紧把张阳的话说了,梁婆婆转怒为喜:“不错,捧香配他,你配安家哥儿,两个人的事可以一起办了,不错不错。”她越想越欢喜,不一时,小二引着一名白衣公子走来,只见他二十来岁年纪,头戴书生巾,衣衫鞋袜一尘不染,叫梁婆婆眼前一亮。
白衣公子过来拜见,自称安致远,对梁婆婆执礼甚恭,客气斯文,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梁婆婆满脸是笑,细问他家中人口几何父母年岁等。原来安家是书香门第,他自幼苦读诗书,如今虽然只是个书吏,但学问从未搁下,明年春天就准备去考明经。
不用说,对这种又斯文又上进的孩子,梁婆婆自然是一百个满意,她寻了个借口走开,走开前,用力给梁令瓒使了个眼色,让她老老实实不许乱来。
梁令瓒觉得很冤枉,一,她并没对张阳乱来;二,这位是头一次见面,毫无过往可言,也没有旧可以叙,她有什么可乱来的?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数面前的点心上撒了多少粒芝麻。
安致远先开口了:“梁姑娘平时喜欢做什么消谴?”
梁令瓒头也没抬:“做游仪。”
“什么?”
安致远一脸疑惑,梁令瓒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咳了一声,“我是说……呃,做游……游鱼,咳咳,就是一种鱼。”
“嗒”地一声响,从隔壁传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失手砸地上了。
“哦,原来姑娘喜欢下厨。”安致远点点头,“不过我家人都不喜欢吃鱼,鱼肉多刺,耗时费力,腥气也重。我母亲长年吃斋,家中饮食清淡,鱼肉荤腥对身体无益,还是少吃吧。”
你们爱吃不吃,随便,但没有肉我可活不下去。——这是梁令瓒的心声。但若这话敢说出来,梁婆婆那边的唠叨能给她准备上一车,她只能乖乖道:“嗯,公子说得有理。”
这句话是梁婆婆教给她的,据说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女孩子一旦熟练运用上这句话,无论收服哪个男人都不能问题。
果然安致远听了脸色大悦,又道:“姑娘在绣坊,想必女红相当出众,将来家中的衣衫鞋袜一定准备得妥妥当当,不必往外采买,也能省下一笔开销。”
不是的,就算我有捧香的手艺,布料和针线总归还是要买的,衣裳总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然而面上,梁令瓒还是乖乖点头:“嗯,公子说得理。”
安致远满意了,喝了口茶,问道:“我听说令尊曾经官至太史局少丞,官职不低呀。”
梁令瓒道:“那都是陈年往事,现在只是个混饭吃的教书先生。”
“姑娘不必谦虚。虽然不做官,但旧日官场上的朋友想必还在吧?我明年想去考明经科,但要入考场,需要有司举荐,不知道令尊大人有没有什么法子替我拿到一封荐书?你不要误会,我这也是为了你我的未来着想,我的前程难道不是你的前程?我若是明经中举,将来官爵加身,你就是官家太太,到时候你身边那些姐妹亲戚,一个个都眼红嫉妒,岂不美哉?”
梁令瓒想了想,忍不住问:“你来和我相亲,是为了荐书?”
“姑娘这样说话可就太侮辱人了。”安致远闻言不悦,“我家门第清白,我的人品不敢自夸,也算不俗,有多少姑娘想嫁进我家,因我只想找个贤良人儿过日子,才挑到姑娘这里来。再者,我都说了,拿荐书不单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
正说着,帘外小二问道:“安公子在里面吗?外面有人找公子您。”
安致远疑惑:“谁?”
“是位年轻公子,要问是谁,这可就得公子您自己去认认啦。”
安致远向梁令瓒道:“姑娘恕罪,我失陪片刻,少顷便回。”
梁令瓒巴不得他快走,连连点头。安致远起身跟着小二去了,她长出一口气,整个人趴在了桌上。
天爷啊,相亲这种事情怎么这么累的?
就在这时,一声帘响,梁令瓒心中哀叹,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然而一抬头,整个人僵住。
一柄折扇将竹帘挑开一线,一人倚着门框,眉眼带笑,嘴角勾起,风雅无双。
赫然竟是陈玄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