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县衙,却没找到严安之,捕快们说严老大巡街去了。宋其明身为严老大的弟弟,在县衙得到了众星捧月、无微不至的服侍,严安之回来的时候,就见宋其明正坐在他的位置上,一人捏肩,两人敲腿,一人奉茶,一人托着果子,宋其明舒舒坦坦地边吃边聊:“……案子就这么破了!你说神不神了?这年大表哥才十三岁!”引得一片赞叹。
严安之咳了一声。
宋其明身边顿时肩没人捏了,腿没人敲了,茶和果子统统没了,所有人齐刷刷站正:“老大!”
严安之挥挥手,让他们出去,然后踢了踢宋其明小腿,宋其明连忙把位置让出来,严安之坐下:“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嘿嘿嘿,想你了呗!”
严安之眼睛都没有抬一下:“怎么没和小瓒在一起?”
说起这个,宋其明就一肚子苦水:“别提了,今时不同往日,小瓒和小叶子现在都不理我了,什么事都瞒着我!”说越说越是伤心,竹筒倒豆子般,把今天的事情倒给严安之听。
严安之忙于案上的公文,只分出一只耳朵来给宋其明,但越听动作便越是慢下来,最后皱起了眉头,“小瓒脸色很难看?”
“岂止难看!绿得简直像是发现老婆偷人!瞎子也瞧得出来有事啊!”宋其明把话说出来了,恼意差不多也就去得七七八八了,还有点担心起来,“大表哥,你说会有什么事呢?”
严安之淡淡道:“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您老把眉毛皱那么紧干嘛呀?”
严安之吐出一口气:“你先回吧,以后少来这里。”
宋其明要哭了:“你也不要我了?”
“不要胡说。长安游侠众多,我对他们下手,难保他们不对我下手。他们动不了我,说不定会动我身边的人,你最好离我远一些。”
“这么麻烦?”宋其明吃了一惊,“要不要告诉爷爷?”
“不必。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若真牵扯上你们,才是真的麻烦。”
宋其明点点头,忽地,他明白过来了:“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去梁宅住的?”
当初梁令瓒的宅子新入手,严安之也在受邀之列,但只去过一次。宋其明原说让梁令瓒留给大表哥也留出一间屋子,严安之却说不必,当时宋其明和梁令瓒还都挺失望的。
严安之没说话,招手唤来下属,让他把宋其明送出去。官署里颇为冷清,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他坐了半晌,公文上的字忽然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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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其明百无聊赖,想想还是回来找梁令瓒问个清楚才能安心。于是又折回梁宅,然而回来才发现梁令瓒和源重叶都入宫当值去了。
哼,当官了不起啊!
宋其明郁闷无比。
没奈何,与其回家听爷爷训话,还不如回国子监去睡个懒觉。可还没等他在床上躺稳,外面有响起了叩门声:“宋公子在吗?咸宜公主有请。”
“扑通”,宋其明一屁股翻落下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金吾卫官署的大门被一名内侍敲开,内侍向源重叶行了一礼,抬头道:“源大人,咸宜公主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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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贤院后殿,梁令瓒已经拼装出简单的游仪雏形,现在开始对每一道经纬环进行更细致的加工。
源重叶原本让人告了一天的假,但她发现在家也待不住,只有在图纸与机械的世界里,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能被驱散。
木屑在千星的刃口下纷纷洒落,柔滑如泥,只是目光落到它身上,蓦地里就想到了陈玄景把它塞进她手心的样子。一阵剧痛,刀尖在手尖划道一道口子,血顿了一下才涌出来。
她盯着那血沁出来的样子,一滴,又一滴,呆愣愣的。
笃笃笃,门上被人敲响。她如今已经学乖了,推了几扇书架出来将场子隐蔽起来,怕出纰漏,取出一张大油布盖住现场,这才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内侍,恭声道:“梁大人,咸宜公主有请。”
被公主请可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梁令瓒心里咯噔一下。只是整颗心脏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薄纱裹着,雾蒙蒙的,连惊惧都像是隔了一层,她木然地就跟着内侍走了。
咸宜公主殿中,源重叶和宋其明已然在座,见还有梁令瓒进来,都越发惊疑不定。
内侍去里间回禀:“回公主,人都到齐了。”
不一时珠帘轻响,内侍打起帘子,咸宜公主走了出来,款款坐下,柔声道:“三位都是大忙人,我原不该打扰,可是心头实在有一个疑问,叫我坐卧不宁,所以才将三位请来,还望三位能替我解惑。”
源重叶第一个笑道:“公主请问,末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其明则有几分战战兢兢,只含含糊糊附和。
梁令瓒盯着自己的手,食指那道已经结痂,中指这道却血迹却犹然湿润。
人这种生物,怎么这么容易受伤呢?
咸宜公主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有愁容:“玄景哥哥曾经救过我的性命,一直以来也待我很好,但近些日子却有些躲着我,三位都是玄景哥哥的好朋友,可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其实她的话没有说全。陈玄景已经不是躲着她,而是用一番极其温和有礼的措辞,告诉她,她如此高贵如此美丽,天下间想求娶她的人不知凡己,他衷心祝福她得觅佳婿。不管这些措辞有多么文雅好听,所传达的不过是一个意思——他不打算娶她。
她不相信,她也不想相信,可是无论她再怎么撒娇哭闹,他都是温和有礼,连眉毛都不有多抬一下。
那一个瞬间她终于痛苦地发现,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子,在她现前从未出现过第二种表情。他给她的一直是温和的笑容,保持着守礼的距离,她一步也没有靠近过他。
但她等了他这么多年,难道这样就放弃吗?不,她做不到!
想要了解一个男人,就先去了解他身边的人。这是母妃给她的教导。只有身边的人才懂得他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她把陈玄景身边最重要的朋友都请来了。
宋其明先松了口气,一句“他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已经快到嘴边,才想到自己曾经扮演过陈玄景的知己好友,于是强忍下去,道:“这个,大概是集贤院里事务繁忙的原因吧。”
“对对对,”源重叶忙道,“公主你是不知道,集贤院近来可出了不少事,玄景他是分身乏术啊,别说公主你有些日子没见他了,大长公主也一样呢!”
“哦?”咸宜公主神情松动了几分,幽幽道,“我还以为他是心有所属了呢——”
“对。”一直没有说话的梁令瓒忽然开口,“他确实已经有了心上人,公主你不要再白费时间了。”
源重叶和宋其叶愕然看着她,咸宜公主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脸上的血色都褪尽了:“你说什么?你都知道些什么?!说!”
“公主不要再等一个等不到的人了,他心中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而那个人不是你。”梁令瓒低头看着手指,没有抬眼,声音也没什么起伏变化,“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要多想,想再多也没有用。”
“哗啦”一声响,茶碗被咸宜公主扫在了地下,砸了个粉碎,咸宜公主尖叫:“果然,果然!果然!谁?!是谁?!那个女人是谁?!”
碎瓷片和滚热的茶汤洒得一地都是,有几片溅到梁令瓒脚边,微微的刺痛让她猛然醒了过来。她在做什么?难道她要把陈玄景喜欢的人推出来吗?咸宜公主怎么会放过夺过陈玄景的人?而一旦那么喜欢的人出了事,陈玄景怎么办?
她见过他绝望悲伤的样子,她发誓再也不想见了。
“不是女人……”她抬起头,看着咸宜公主道,“陈玄景发愿要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星相家,已决定终身不娶。”
殿中三个人都静止了,空气仿佛凝固。
良久,咸宜公主发出一声尖细的哭泣,扑倒在几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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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陷害陈玄景,还是找死?”
出来后,宋其明胆战心惊,“你知不知道,除非陈玄景真的到死不娶老婆,否则你就等给死给咸宜公主看啊!”
梁令瓒低声:“他不会娶的。”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是清晰地知道,除了心中的那一个,那个人谁也不会娶。
被人碰触都无法忍受的人,怎么可能娶一个不喜欢的人相拥而眠呢?
“难道他真的发了这种誓?!”宋其明觉得自己仿佛被雷劈过,对陈玄景顿时产生了一种高山仰止般的感觉,同时想起了他耿耿于怀很多年的往事,啊,如果陈玄景真发过这样的愿,难怪当初会那样对姐姐啊……
对往事的释怀居然接近于失落,宋其明在岔路口和梁令瓒两人分道扬镳回国子监,心中有些恍惚。
源重叶轻轻叹了口气,向梁令瓒道:“你错了。他是陈家二公子,陈家不会允许他独身……”
话没说完,迎头只见陈玄景急急而来,先将梁令瓒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咸宜叫你们去做什么?早上为何告假……”
话未说完,他眉头一皱,拉起了她的手,脸色很不好看,“梁令瓒,我交代过你什么?!”
“玄景,注意分寸。”源重叶将梁令瓒的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声音发沉,神情有些悲哀,“我亲眼见过你那样痛苦挣扎,知道你心里曾经有多苦,也知道你既然选定了人,谁也劝不了你回头,可你既然选了那人,又何必殃及旁人?”
陈玄景狐疑:“你说些什么?我还没有问你,早上跟我说梁令瓒已先入宫,后来又打发人来告假,是什么意思?”
“我是不想你一错再错——”
“小叶子,你先回吧。”梁令瓒打断了源重叶,“我有话和陈兄说。”
源重叶看了她一眼,忍下了话头,拍拍她的肩,然后给陈玄景一个极其心痛的眼神,方走了。
甬道里长风过境,头顶是明亮到炽烈的太阳,去年的这个时候,也这是这样的烈日,也是这样的长风,也是这条甬道,她被师父赶出集贤殿,他从后面追上来。
好像每一缕回忆,每一寸时光,都有他的影子。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还没有开口,眼角已经不自觉有了一点湿润的泪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点泪意压下去,道:“小叶子带我去了听风书院。”
陈玄景正一脸疑惑,脑中已经在分析种种可能,听得这一句,像是突然被谁揍了一拳,还是揍在脸上。
“我……我……只是……”生平第一次,他口吃了,也是第一次,大脑突如其来的混乱,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理顺。只想到了一点,他回去一定要揍源重叶一顿,往死里揍那种。
“陈兄,你想过离开这里吗?”梁令瓒脸色有点苍白,但眸子认真,“带着云哥儿,去天涯海角,过自由自的生活。”
“……”陈玄景面无表情。他想清楚了,何必要揍呢?他会一刀给姓源的一个痛快。
他叹了口气:“这个事情有点复杂,宫中隔墙有耳,实在不合在这里说,我先带你去处理伤口。”
他拉起梁令瓒就走。这个方向昨天才走过,是去御药房的路。
他经常握她的手腕,掌心完全地将手背至腕部的一圈肌肤包裹,温暖得叫心脏一阵阵生疼。她咬了咬牙,用力摔开了他的手:“陈玄景!我是梁令瓒,我不是云哥儿,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你喜欢的那一个在听风书院,想见他就去找他,不要来找我!”
深宫高墙,她忘了压抑声量,因为压不住心里的悲愤与痛楚,还有深深的悲哀,大声道,“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在心里,我拿你当最好最好的朋友,最亲最亲的兄弟,除了爹爹婆婆师父,我的心里就是你了!可你呢?你拿我当什么?当别人的影子,别人的替身?陈玄景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的泪光叫陈玄景的血气都沸腾了,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汹涌,又庞大又狂野,理智几乎压制不住它,他低声道:“先包扎伤口,其它的——”
梁令瓒猛然推开了他,后退两步:“我说过,这根本不算什么伤口,真正的伤口,你根本就看不见,看不见!”
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掉头就走。
“梁令瓒!”
陈玄景快步追上来,她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在她耳边道:“我从没拿你当过别人的影子,那个人只不过是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