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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摘星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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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玄景发誓再也不理梁令瓒了。虽然他自己也记不清这种誓到底发过几次。

    但这次他决定来真的。

    源重叶第一个发现陈玄景不对劲,首先是陈玄景不去藏书楼了。不去便不去,每天必来他房里一趟,天南地北随便指一事聊聊,末了总会问问他有没有去藏书楼,梁令瓒在做什么之类。

    源重叶觉得后面一句话才是重点。

    至于梁令瓒在干什么……

    梁令瓒在背书。

    背书便背书,梁令瓒背书的款式新奇,源重叶去的时候见梁令瓒在《论语》里的一条,“子曰:恭而无礼则葸,慎而无礼则乱,勇而无礼则绞,直而无礼则劳……”背得很是认真。

    源重叶虽说是个学渣,但《论语》一书从小背到大,早已烂熟,一听便觉得梁令瓒很可能背了一本假《论语》,把书翻过来一看,原文是: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

    梁令瓒抱头:“啊啊啊啊,怎么又错了?这几个字怎么这么奇怪啊……”

    陈玄景断然道:“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就这脑子当初是怎么连升六堂的,难不成是二哥给开的后门?可不信你自己去看,那小子都快把自己薅秃了。”

    陈玄景冷冷一哼:“我去看什么?关我什么事?”

    那猴子越是资质平庸,越能知难而退。

    只是……

    这个夏天好像过份漫长,他以为他已经一个月没去藏书楼,实际上才不过五天。

    知了声声在窗外叫唤,叫得人心烦意乱,陈玄景伸手拎起了酒坛。

    “……”源重叶对已经完全看淡,并且与时俱进,酒量储备升至四坛。

    ***********

    梁令瓒也觉得时间漫长。

    虽然才背了没几天,她却觉得她好像像了快一年。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学女红的日子。

    她曾经以为世上只有女红让她显得蠢,现在,“世上”告诉她,不是的,还有诗书这种东西等着她。

    明明都是认得的字,放在一起怎么就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呢?其艰涩拗口,同佛经完全不遑多让。

    她拿着本书生吞活剥,死记硬背,且动用了最笨的法子——抄书——来记诵。一段话抄个十来遍,再背诵,总归是可以的。

    这日她正埋头抄写,眼角余头忽见有人上楼,不用抬头,只凭眼帘里那一角衣袍及走动的势态,梁令瓒就知道来的是谁。

    那人径直走向书架,好像根本没看到她这个人。

    她也没吱声,好像根本没看到有人上来。

    抄完十遍,她开始背诵:“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徏义……徏义……呃,徏义……徏义……徏义……”

    陈玄景见惯她机敏聪明的样子,纵然有所耳闻,亲眼目睹她如此废材,还是吃了一惊。但他早就打定主意,只当这猴子不存在,可梁令瓒就像念经一样,反反复复卡在那两个字上,如同魔音穿脑。

    他手里的书被捏变了形,终于忍不住道:“崇德也!”

    “嗯嗯,多谢!崇德也……崇德也。咳,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呃……是……是……”

    陈玄景用力朝天翻了个白眼:“是惑也。”

    “啊是是,是惑也。”梁令瓒好像一点儿也没听出他声音里的不耐烦,从善如流接下背下去。

    书架后的陈玄景却怔住。

    他八岁时便能将整本《论语》倒背如流,个中微言大义全都了然于胸,比如这一句,他的脑子无比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可是,心却从来没有触动过。

    而此刻,这句话穿透千余年的时光,重重地在他心上叩了叩。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梁令瓒,就是他的惑啊。

    他一时恨不得世上没有这个人,一时又看不得这人受一丝苦楚。

    原来这般纠结,在一千多年前,便已经是人类的烦恼了。

    他忽然发现,他以前好像从来没和读懂过《论语》。

    那边,梁令瓒好容易囫囵背了一遍,提笔开始靠默写牢记。这法子蠢得让陈玄景都看不下去了,冷冷道:“你就算默上十遍,过几天一准全忘光。”

    梁令瓒咬牙:“那我就默一百遍!”

    “蠢材!一条默上一百遍,你要多久默完一本《论语》?!一本《论语》尚且如此,还有后面的五经及策对你可怎么办?等你结业只怕已经七老八十,再去集贤院只能用新历法来查哪一天宜动土安葬!”

    “你!”这一句话便是一刀,刀刀戳中梁令瓒心口窝,梁令瓒拍案而起,但是很可惜,陈玄景高出她一个头,且又神色冰寒杀气袭人,不论身高还是气势,梁令瓒都输了一大截,只好忿忿然坐下:“那又怎样?我学得一日是一日,学得一条是一条,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你去集贤殿认个错,哪里还管学这劳什子?!”

    “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认错有用?这是我唯一的法子!”她越说越气,嗓门也越来越大,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无论如何,陈玄景也是为她着想,她怎么能这样吼人?这回又要把他气走了。

    然而陈玄景没有。他死死地瞪着她,有那么一瞬,梁令瓒觉得他之所没有甩袖走人是因为他想留下来掐死她。

    陈玄景手一动。

    梁令瓒下意识想闪一边,结果“啪”地一声,他把两本书甩在了书案上。

    一本郑玄的《论语注》,一本何晏的《论语集释》。

    梁令瓒眨眨眼,看看书,又看看他。

    “资质平庸若此,还不知道寻求善法,只知道一味死背,当真是脑子被狗吃了。”陈玄景语气里全是愤然,“先把这两本书看了,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

    梁令瓒呆呆地看着他,“你、你这是……肯教我了?”

    陈玄景居高临下,冷冷睥睨她:“不要?”

    “要要要要要要要!”梁令瓒眼睛大亮,一跃而起,抱住他,“陈玄景你真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第一大好人!”

    陈玄景凝固。

    他其实对她仍有一肚子不满,可她的手环着他的腰,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胸前,这样的碰触仿佛是某种仙法,心里面所有的恼火不可思议地如冰雪般消融。

    若是梁令瓒肯抬头细看,一定会发现他身上的气势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唇角微微勾起,眉梢轻轻上扬,在这一瞬之间,他整个人有了极大的变化,如同南风过境,万物生春。

    可惜梁令瓒没有,她抱得快,松得更快,松完了还连连躹躬:“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高兴坏了,对不住对不住……”

    夏日的风从窗外吹进来,犹带着炎热的气息,可不知道为什么,她退去后的怀抱,竟然会有丝说不出来的凉意,空落落的。

    陈玄景极力拂去那奇怪的失落感,刻意冷淡了语调,教训她:“君子行为端方,不可动手动脚。”

    “是是是。”梁令瓒连忙答应,还离他远了一步。

    陈玄景无端觉得气闷,端起案上的杯子便喝了一口,就见梁令瓒看着他手里的杯子,眼睛睁大了一圈。

    他还想问句“怎么”,只是还没开口,忽然间就明白了,一口茶水顿时呛住,咳了起来。

    他的面色有几分发红,连耳根儿都染上,不知是呛的还是气的。

    末了,恼怒:“茶杯也不要乱放!”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梁令瓒连忙替他拍肩顺气,又另取了一只杯子给他斟了一杯茶,低眉顺眼的,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要多乖巧有多乖巧,把陈玄景伺候好了,方问道:“陈兄,我现在就有不懂的,能不能问你?”

    “哪里不懂?”陈玄景端起茶杯,心里想的却是,这猴子讨一行大师和闵学录欢心时,大约也是这般模样吧?

    梁令瓒脸上露出灿烂笑容:“哪里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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