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烂摊子,当然就是废墟一般的藏书楼。
已经有不少仆役在忙碌,废旧的书架被清理出来,搬去后房当柴烧,书则一卷卷抱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掸尘,清晒。
闵学录一会儿担心搬书架的人踩着书,一会儿担心搬书的人扯坏了书,一会儿又嫌仆役们书与书叠在一起,阳光不能均匀地洒在每一本书上……总之一进藏书楼就忙得脚不沾地,训斥叨念这声不绝于耳,让梁令瓒很想多出两只手来捂耳朵,好容易静了片刻,忽然“啊”地一声惊呼,跟着竟然长长的抽泣声。
梁令瓒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只他捧着一卷书,书封上裹着的素锦完好无损,内里的书页却是已经七零八落,也不知是受潮还是虫蛀。
闵学录哭得脸上泪水潸然:“师兄,我对不起你啊,你抄的书天天放在我眼跟前,我只知道看看外面好不好,竟不知道打开瞧一瞧!我真是没用啊,连书也管不好!我对不起你啊!”
仆役们不知道是看惯了呢,还是不敢多瞧,一个个忙进忙出,头也没有抬一下。梁令瓒看他哭得当真是痛心疾首,忍不住道:“祭酒大人宽宏大量,一定不会惯你的……”
话没说完,闵学录狠狠瞪她一眼:“你懂什么?这是我二师兄抄的书,整个藏书楼总共只有一本,现在坏了,我可怎么办啊?”说着,又哭了起来。
一条铁塔般的大汉哭得稀里哗啦,面面是有点惊悚的,梁令瓒道:“你别哭,我想想办法。”
闵学录道:“你有什么办法!”
“不试试怎么知道?”
闵学录一想也是,止了泪,小心翼翼把书捧过去,恶狠狠道:“你要是敢弄坏一张纸片,我、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主意,只好道:“我就不给你饭吃!”
梁令瓒心说那我可真是好怕怕。接过书,只见内页零落,稍微来阵风,只怕就要化作片片蝴蝶飞走。虽然混乱散落,但写的仿佛是算题,梁令瓒顿时来了精神,轻轻把书卷放在地上,一小片一小片拼接起来。
越拼,神情越凝重,目光却越亮。
闵学录原本不满他将自己心爱的书就这么搁地上,但见他手指轻柔,动作却极快,眨眼之前,就拼好了第一页。
闵学录大惊:“你……你怎么做到的?”
梁令瓒比他更吃惊,除了吃惊以外,更有一层狂喜,激动之下,舌头都打结了:“我我我我做过这个,我是说做做这道题,司业大人给我做过,就是这一道!”
第一页上,纸张碎片有些斑驳,但拼凑起来严丝合缝,只见上面写道:有望海岛,立两表齐,高三丈,前后相去千步,令后表与前表相直,从前表却行一百二十三步,人目著地取望岛峰,与表末参合。从后表却行一百二十七步,人目著地取望岛峰,亦与表末参合。问岛高及表各几何?
这是,李司业给她做的最后一道题!
而这样的题,在这里,有一整本书!
她的双手都在发颤,推开卷轴,一直翻到最后。
“住手!”闵学录发出一声惨叫。
梁令瓒猛然醒悟过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卷轴顺着力道滚了出去,一直滚到最后一段才停,满遍的纸碎浮现,在狼藉的地面上横出七尺多长。
就在这时,一名仆役正要跨过书卷去搬东西,闵学录和梁令瓒一齐大声道:“别动!”
仆役吓了一跳,僵在当场。闵学录走过去,将那仆投直直拎起来,转了个身,放到一边:“今儿不用搬了,你们统统出去。”然后回过头来,刀子一样的目光直射到梁令瓒身上,“你!不给我把书拼好了,就永远别想出这道门!”
内页已经全碎,不把它完全拼好,是不可能收得起来,若是就这么收起来,则永远拼不好了。
梁令瓒不敢看他杀人的视线,心虚地伏下手,一点一点开始拼。
她所熟悉的只是第一题,往下的碎片往往要思忖上半天,才知道放在哪里。心里面急于窥得此题全貌,手上却半天拼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复从后表却行八步……复从后表却行八步……却行八步……唉!八步多少啊!”
“五尺!”闵学录脱口道。
梁令瓒愕然抬头:“闵学录,你知道这题?”
闵学录脸上有一丝尴尬之色,连连摆手:“不不,我不知道,我随口说的,你自己拼。”跟着便走开了。
梁令瓒一肚子狐疑,估且找到“五尺”二字开头的纸片,往上一拼,纹丝合缝。真的是八步五尺!
接下来她故技重施,反复念叨某一句,闵学录却始终不接口了。她没办法,只好当是自言自语。
闵学录在一边整理书卷,隔着山头一样的书册,开始听她叨念,心里要强忍着答案,后来她的声音便小下去,只是自己小声嘀咕,再后来干脆一片安静。闵学录心想莫不是开溜了吧?从书山后绕出来,就在梁令瓒还是趴在地上,却不是在拼书,还是拿着纸笔开始做题了。
闵学录勃然大怒:“梁!令!瓒!”
“不要吵。”梁令瓒皱眉道,手下的笔不停,“行七步四尺……去表二尺八寸……不对……表高二丈,相去五十步……”
“区区算学馆正义堂生徒,也妄想参悟《海岛算经》!”闵学录怒不可遏,就要夺过她的笔,可手却生生停在半空。
梁令瓒兀自挥笔疾书。闵学录看得清清楚楚,她尚未破解这道题,但已经找到了正确的思路,只要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解出来是迟早的事。
这……不是正义堂能解的题……
闵学录惊疑不定,思绪回到许久没有回到的从前。
乌木格窗,窗外晴光朗朗,窗内几案洁净,青衣的师兄含笑递过一卷素锦裹着的书:“聊以此书,贺吾弟加冠之吉。”
是的,那年,他二十岁。他一向被师父称为天资聪颖,也是到了二十岁才接触到这本算经。
可这小子,趴在地上小小一只,最多不过十六七岁,在算学馆算是年纪最小的生徒。算学馆几个博士有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怎么也不可能教出这样的弟子。
地上的梁令瓒忽然扭了扭身子,换了个姿势盘腿坐着。
她卡住了,皱着眉头,全神贯注思索。
闵学录看着他,隔着十数年的时光,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沉迷算法的自己。他轻声开口道:“以入表乘表间为实,相多为法,除之。”
梁令瓒如醍醐灌顶:“是!”
日影很快升到中天,又很快西斜,从窗子里投进来,照出楼内两人的影子。站着的那一个,影子拖得长长的,趴着的那一个,影子是重重的一团。
两人一个疾书,一个旁观;一时,疾书的停下来,旁观地开口点一两句。梁令瓒一点就透,奋笔疾书。
她独力解第一道题花了三天,这回有人从旁点拔,只花了半天。当结果终于解出,她掷下笔,几乎是跳了起来:“闵学录,多谢你指点!司业大人曾经说过,长安国子监中真正擅算学的另有其人,原来就是你!”
闵学录如梦初醒,脸色大变:“不是我,不是我,我也没有指点你!你你你给我把这些拼好,不然不给你饭吃!”
他慌慌张张转身就走,一脚绊到地上的倒塌的书架,“扑通”一声跌在地上,梁令瓒连忙去扶,跟前却多了一双黑靴,两人抬起头,只见周司丞面沉如水,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他死死盯着闵学录:“闵长泽,你该不会忘了自己答应过什么吧?”
“我没有!”闵学录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狼狈,“我答应过大师兄的,绝不会忘!”
“那这些是什么?!”周司丞指着地上的稿纸,气势汹汹,咄咄逼人,梁令瓒忍不住心生反感,“回司丞,这些是学生的算法草稿。再说,就算是闵学录想算上一算,难道也违反了绳衍厅的监规?不知是第几条?有没有明文?”
周司丞大怒:“梁令瓒!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这都酉时三刻了,你还没去静室领罚,要本丞亲自来拿人!本司看你有意逃罚,且藐视师长,出言顶撞,不思悔改,罪加一等,静室再延期一个月!”
太阳收去最后一缕霞光,窗外陷入暮色中,她和闵学录,一个解题太入神,一个教得太神,竟然都没注意到时间。
“就算他回静室迟了些,也是上进求学,并没有荒废嬉戏,延期一个月,也太不公道了吧?”闵学录道,“我看这孩子心地挺好,资质也算出类拔萃,将来算学馆要能有几个出头,必定有他。国子监毕竟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折腾人的地方,还请周司丞手下留情。”
“你的意思是我处置不公了?此子盗书、伤人、毁楼在先,砌辞狡辩、诬陷他人在后,顽劣不堪,用心险恶,按律应该逐出国子监!是南宫公子求情,本丞才只关他一个月静室,他却不知好歹,意图逃罚!这种顽劣之徒不严惩,当我绳衍厅的规矩是摆设?!”
周司丞脸色发青,“闵长泽,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十五年前,你是太史局里的一条丧家之犬,人弃鬼厌,惶惶不可终日,是祭酒大人收留了你。你发誓此后只为祭酒大人测算,祭酒大人不开口,你便碰也不碰算法。可这些是什么?你个灾星,你毁了太史局不算,难道还想毁了国子监?!
周司丞说着,一脚踢向地上的书卷。
“不要!”闵学录大叫一声。
梁令瓒急急扑过去,想拦住周司丞,但她人小力微,被这一脚踹了个正着,跌在书卷上,一阵剧痛。
“周青云!”闵学录大喝一声,对着周司丞一脚踹出去。近二百斤的肉不是白长的,这一脚把周司丞踹得直飞出门外。跟着周司丞来的卫军连忙失住周司丞。
闵学录当门而立,面黑如锅底,怒容铮铮:“我对大师兄发下的誓言,且莫说我没破誓,就算我破了誓,也只有大师兄管得,你算哪门子东西?我敬你对大师兄忠心耿耿,平日里叫你一声‘周兄’,你再敢到我藏书楼废半句话,我敢把你揍到爹妈都不认识!”
“你……你好……”周司丞捂着胸口,气红了眼,气歪了嘴,哪里还有半丝平日里的冷峻?“你给我等着,给我等着!我这就去找祭酒大人!”
闵学录像一尊铁塔一般看着他去了,才回转头,过来查看梁令瓒的伤势。
梁令瓒从小摔打惯了,不把这一脚当回事,只是这一摔刚好摔在书卷上,底下的碎片只怕挪位得更厉害了,不知道要拼到猴年马月去。她撑着坐起来,手方才正按着卷轴尽头,收手的时候依稀看到落款上的,脑子里还转着如何让闵学录教她算法的念头,这几个字一时没往脑子里去,却神奇地有一股吸引力,扯着她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上面。
她揉揉眼睛,再睁眼,还是那几个字。
愚兄梁天年手书于长安四年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