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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密旨 正文 第一章 祸从崖上来,火烧“桃花源”

所属书籍: 一道密旨

    第一章祸从崖上来,火烧“桃花源”

    日出东方,山尖露角的阳光照射过来,随后似融化了一般,染黄了崖底还未消散的薄雾。

    崖底村的村口,一个披散着灰发、笑容有些神经质的豁牙老汉正在手舞足蹈地给几个半大的光屁股娃娃胡扯些山谷外的江湖传说。

    邓奇每每听这个神志疯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豁牙老汉,用漏着风的嘴讲那些武林传说时,内心都忍不住嗤之以鼻。

    豁牙老汉的漏风话杂乱无章,每次讲述的故事都版本不一,却总离不开一个地点:悬崖。常有武林侠客,被屠满门,跌落悬崖后练得绝世神功,谱写了一出出充满神秘色彩的武林恩仇录。

    如果在武林中碰到了你打不过的仇家,那自古的传说告诉我们一个定律:跳崖是摆脱这种处境最好的办法。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等着你的也许是一本顶级心法,一把绝世神兵,又或是一个行将就木且身怀绝技的高人,他一改往日冷峻风范,突然认准了一个死理:你这个摔残了的废物,就是他的传人。接下来,他威逼利诱,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地让你继承他的唯一遗产:毕生武学真气,几句不痛不痒的生命总结,当然,还有一个或多个指望你去了结的他从前的仇家。总之是一场改变悲惨命运的大机缘。

    当然,跳悬崖也是有门槛的。要是跳个小土坡就能捡个天大的便宜,那三岁的娃娃都能成为飞檐走壁的高手,大唐的律法还够得着他们吗?大唐的皇帝还能安睡在大明宫里吗?所以,跳崖也要具备三要素:运气、贵人和跳崖高度。想要通过跳崖改变命运,除了你摔不死,底下有个厉害的疯子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规律:你跳的悬崖一定要够高,起码要比十面大明宫宣政殿的墙加起来还要高,那么很多人就能安稳地睡觉了。不然,朝廷除了工、户、礼、兵、刑、吏六部,岂不是还要成立一个填部?把天下但凡有点儿高度差的小土坡都填平,防贼似的防着每一个可疑的百姓成为一个踏月持剑的高手,就是填部最主要的职责。

    几个屁娃听得津津有味,缠着豁牙老汉再说上几句令人神往的胡话。

    站在几个围着豁牙老汉的屁娃身后,小邓奇冷笑一声,扭过头去扮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想让自己显得比那几个屁娃成熟许多。

    他竖着耳朵,小小地向前挪动了他自以为很不显眼的两步,准备听一听这豁牙老汉接下来又要扯些什么不着边际却令人向往的江湖传说,却突然一撅屁股,腰身一弯,飞也似的朝不远处的一座八角茅房跑去。

    小邓奇半蹲着,脸色有些涨红,嘴里念念有词地咒骂着豁牙老汉。自从这个神志不清的豁牙老汉出现在村子里以后,自己的几个“手下”总是在大清早,未经自己允许,就跑去村口听豁牙老汉扯些胡话,最关键的是还有几次没有叫上自己。

    崖底出生,崖底长大,仰头是看不到尽头的大雾,低头是扎扎实实的土地。狗屁秘籍神兵和高人,小邓奇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在心里这么想着。为什么不当面说,而只是心里想?因为他打不过豁牙老汉,他在等着自己长大,然后把这满嘴漏着腥味儿和谎话的豁牙老汉打得没牙,他也就不豁牙了。

    至于与这些传说中的奇人异类产生交集,小邓奇从没想过,因为他觉得那是传说,而传说就该有传说的样子——与他无关。再者说,机缘都是往下跳才有,而他所生活的地方已是一片谷底,跳无可跳。

    八角茅房里,小邓奇突然闭嘴,不再骂骂咧咧。他双眉紧皱,双目有神,沉腰收腹,聚集起全身之力准备与腹中的积蓄殊死一搏。在这个一日之晨最为关键的时刻,途经邓奇小腹的“过路客”总要与狭窄的“门道”僵持上那么一会儿,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

    笼罩在崖底村上的云雾之外,悬崖峭壁旁的一条山道之上,一对赶路夫妻闹起了别扭,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那中年男子神情憋屈,却敢怒不敢言,此人正是江湖上有数的几位“走地神仙”之一化罗剑,他身旁跟着一个比此地山川更为秀丽的女子。女子头戴一支金色发钗,身披青色绸缎,怀中抱着一个粉嫩的婴孩。而这个婴孩,也是此次两人从山脚到山顶一路争执的“始作俑者”。

    二人中年得子实属不易,化罗剑于数月前便宣布退隐江湖,自己不再承认“大唐第一”的称谓,亦不接受任何挑战。他现在唯一的目标便是带着妻儿去繁华的江南,开个铺子做一门生意,在自己儿子束发之年时,可以开上七八家分店,成为一个小小的江南富商,为儿子说一门不差的亲事,过些年再带一带孙子孙女,享受一下儿孙满堂的暮年生活。

    夫妻两人行至山腰之际,便因做什么生意更利于儿子说一门好亲事而争执了起来。化罗剑认为应该利用自己半辈子浸润剑道的优势,开个专为江南文人锻造佩剑的铺子。这些把宝剑当成配饰的文人,看到自己打造的宝剑,还不抢疯了,到时自然钱财滚滚来,媒人踏破门。

    这一想法被妻子阿月以“戾气太重”为由否决。化罗剑接着提议,可以开一个木质案具铺子,为江南的百姓锻造些家用案具,凭借自己快准的剑法,不愁产量和质量跟不上,到时自然钱财滚滚来,媒人踏破门。

    这一想法又被妻子阿月以“不入流”为由否决,化罗剑有些烦闷了。他看着妻子身背的一把油伞,提议开个油伞铺子也行。别人劈竹条,一天也搭不了几个伞架,而自己劈个竹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自然钱财滚滚来,媒人踏破门。

    当化罗剑说出这一想法之后,妻子阿月气得差点抽出背后的油伞当头打去。

    两人行至山顶之时,妻子阿月开始数落起化罗剑,让他不要总想着做些与劈砍打杀有关的生意。阿月认为,两人应该做些绸缎布料的生意,那样才能与富贵人家接触得更多,才能有更多的机会为儿子寻觅一个大家闺秀,贤惠妻子。

    于是,这夫妻两人从山脚走到山顶,便一路闹着别扭。化罗剑一声不吭,阿月一路数落,谁也没有率先松口。

    突然,前面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人,他们立刻停下了脚步。并不算宽的山道上,双方互相打量,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化罗剑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皮肤黝黑,始终板着脸,因为常年皱着眉头,眉心处已经有了一个天然的“川”字的中年男子是谁,但是他有些感激这个暂时冲淡了他与妻子僵持氛围的“拦路虎”。化罗剑在心里这么想着,期盼这个中年男子别马上离开,可以多驻足一会儿。

    直到阿月用油伞戳了戳化罗剑的后腰,化罗剑才回过神来,无奈地向前走出几步。

    “阁下是?”化罗剑友善地问道。

    一阵山风吹来,中年男子的宽大袍袖卷裹飞扬,勾勒出了他一双手臂的形状。化罗剑这下注意到了中年男子身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他那一双截然不同的手臂:右臂孔武有力,左臂温柔纤细,便好像一个江湖莽匪的右手和一个抚琴舞女的左手同时长在了一个人身上。

    化罗剑目光一滞,神色凝重了几分,又向前走了几步,确保身后的妻儿被自己完全挡住。“阴阳刀……你是杜阎王?”

    “听说你退隐了?”

    “虽然我与杜兄素未谋面,但也久闻阴阳刀大名。我不知杜兄为何出现在此,不过如果杜兄是想找一个对手,不如去长安找那赶车的马夫。你二人也同被尊为‘走地神仙’,正是旗鼓相当的好对手。”

    阴阳刀的表情严肃,眉头不自觉地挑了挑:“赶车的马夫没你厉害。”

    “我已经退隐了,此行是带着妻儿去江南做生意,还请杜兄行个方便。”

    “罗兄可知我们为什么被称为‘走地神仙’?”杜阴阳问道。

    化罗剑撇撇嘴:“与我何干?”

    “江湖上的那些愚人所赋‘走地’二字,意味着我们便如农家散养在山林间的‘走地鸡’一般,自由自在,奔掠于山河之间,算是‘鸡中极品,人中龙凤’。然而另外一层含义,便是那些酸溜溜的江湖武人凭空解读出来的,说天下间的这些‘神仙’终究是人,所以只能‘走地’。”

    说着,杜阴阳缓缓从背后抽出一把宽大的唐刀横于胸前:“但是我们这些个‘走地鸡’亦有高下之分。长安的那个马夫,朝廷鹰犬,缺了生死锤炼,蝼蚁尔。赢你,阴阳刀便是天下第一。”

    化罗剑面色凝重地盯着杜阴阳,右手已经握在了腰间宝剑的剑柄上,突然提高了嗓门喊道:“这么说来,不与杜兄一较高低,我们一家是过不得此道了?”

    杜阴阳看着化罗剑一副战意昂扬跃跃欲试,又像有所忌惮的样子,只觉有些可惜,说道:“如若罗兄今日不便,我可以改日再来。我只求与心无旁骛、使出全力的罗兄公平一战!”

    “看来,我今日不出剑,杜兄是誓不罢休了!”化罗剑再度提高嗓门喊了起来,同时对杜阴阳挤眉弄眼地使眼色,食指压制双唇,示意他别再言语。

    杜阴阳看了看不远处化罗剑的妻儿,哑然失笑。“既然如此,罗兄请。”

    化罗剑一脸亢奋,迫不及待地拔出刀鞘中的化罗剑。“此剑化罗,剑锋三尺,精钢所铸,削尽一切铁器,杜兄小心了!”

    “此为阳刀,刀宽半尺,刀长两尺半,为普通铁器所铸,请罗兄赐教。”

    “别废话了!”化罗剑不敢转头去看妻子阿月,生怕被随时可能传来的呵斥制止。他手腕一挑,甩出数朵剑花,朝杜阴阳冲去。

    面无表情的杜阴阳有了一丝笑意,提刀迎上,毫不示弱。他右手挥舞着宽大厚重的阳刀,看似缓慢,实则充满了后劲。每每这浑厚沉重的一刀与无数道剑芒碰撞时,这份沉稳的力道就会大幅消减化罗剑的来势,刹那间剑芒减少数成,不再那么虚幻得难以捕捉。而他始终未动的纤细左臂向后腰一甩,手中就多出一把小巧的短刀,挑着化罗剑的破绽尝试突破,失败后短刀又藏于身后,不见踪迹。

    可两劲相撞,这劲道总要有去处,更何况此时二人的兵器上都带着各自的内劲。

    只听“咔嚓”一声,不远处一棵粗壮的大树应声炸开,木屑散射纷飞。

    杜阴阳右手握着的阳刀趁着空当突然离手,向化罗剑的妻儿飞去,化罗剑回身,已追之不及。

    “杜贼!”说着,化罗剑亦脱手向杜阴阳飞去,快如闪电的白芒势要夺去他的性命。而另一头,掷出化罗剑的化罗剑本人转身追向阳刀飞去的方向,一踏八丈远,快如飞燕,却已来不及抓住飞向自己妻儿的凶刀。

    由于用了过多内劲投掷阳刀,此刻的杜阴阳虽然双手死死握着阴刀,却也没有止住来势汹汹的寒芒。他脚尖踏地,向后倒飞,才堪堪躲过致命的攻击。

    袭来的剑弹向一旁的巨石,半截剑身没入其中。

    化罗剑的妻子阿月把啼哭的孩子搂在怀中,怔怔地看着来势汹汹的阳刀,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叮叮叮”数声,阳刀没有如想象的那样夺去了她的性命,反而在一刹那,为母子二人挡住了飞溅而来的木屑。

    阳刀没了去势,掉落在地上。

    原来,方才两人拼上劲力的一招炸得木石碎散四射,这些碎片极具杀伤力,普通人的筋骨血肉可不敢挨上一下。杜阴阳料见化罗剑妻儿所遇之险,这才抛出自己的兵器,替母子俩挡下灾祸。

    化罗剑怔怔不语,场面一度安静,只有婴孩的哭闹声。片刻之后,化罗剑朝着落在地上的阳刀走了过去,捡起阳刀,径直走向杜阴阳。

    “今日,实在无力再比。”化罗剑苦笑,拄着剑费力地咳嗽起来。

    杜阴阳犹豫半晌,郑重地说道:“胜负留给苍天,不若留于将来。罗兄保重,后会有期!”

    受伤的杜阴阳消失在密林中。

    “将来?就你们这样神道道的自杀一脉……保你一辈子也找不到我。”化罗剑轻声地嘟囔着,带着满足和些许留恋的神情,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钱,揣进怀里,拄着剑踉跄地走回悬崖边。

    “化罗前辈。”枯瘦的蓬头男子反手扣着化罗剑妻子的咽喉。

    化罗剑举起剑,剑尖指着眼前一众人,寒芒逼人,沉声问道:“你是谁?”

    “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敢这么目中无人,”晦天咬牙切齿,连带着蓬头灰丝都抖动起来,“剑诀留下。”

    另一伙东瀛蒙面人也赶到,立在晦天身旁,忌惮地看着重伤的化罗剑。

    “自己过来拿。”化罗剑手臂向下一荡,整柄剑没入土地,四周龟裂。他看着地上的剑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而这又如何逃得过他的妻子——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的眼睛呢?

    晦天小心翼翼地挪向化罗剑,忌惮万分。

    晦天抓住了剑柄,摸着剑身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诡笑着,牵起满脸褶皱。

    晦天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无法脱离剑柄,剑尖很邪行地指向自己的咽喉。惊慌失措的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狠辣,回身一根钢针飞出,刺向化罗剑的妻儿。

    化罗剑做爪状的双手变成了拳头,飞快地冲向妻儿,一人一针在几忽之间就要分出个快慢。

    晦天的手下见状若癫狂的化罗剑奔来,顿觉慌乱,情急之下抓住化罗剑妻子的肩膀,向右侧一抛,叫道:“你妻儿还你。”

    先前射出的钢针扎进了一个东瀛蒙面人的耳朵里,另一个蒙面人一下子拔出了漆黑的倭刀,一刀挥下,同伙的耳朵掉在了地上。

    “针有毒。”

    东瀛蒙面人捂着流血的侧脸,一声不吭。

    妻儿飞出悬崖外,化罗剑紧跟着一头跳下悬崖。

    剑从晦天手中飞出,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跟随主人一起落下悬崖。

    半空中,化罗剑的妻子抱着孩子,闭着眼,心如死灰。

    “阿月,快把手给我。”化罗剑使劲伸出右手,试图把妻子和孩子揽过去。

    妻子双手抱着孩子,不敢张开,孩子吓得不住地啼哭。

    一瞬的工夫,就是永别。

    下坠的妻儿被山风刮得时快时慢,飘忽不定。

    化罗剑本能地没有松开自己的剑,因为从他记事起,便剑不离身,身不离剑。

    下坠更快的化罗剑率先撞断了峭壁上横长的几棵小树,失去了知觉。

    树木尽数折断,化罗剑摔在了崖底。而他的妻儿沿着相同的路线下坠,已然没有任何物体做缓冲。

    没有山顶上这一次巅峰对决,没有化罗剑这一跳,小邓奇也许就在崖底闭塞的村庄里生活一辈子,与他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以及祖祖辈辈一样。可是山顶的惊天动地,又与崖底的平静安逸有什么关系?多年后邓奇依旧会抱怨化罗剑,抱怨他选错了跳崖的地方,也选错了跳崖的时间,即便化罗剑在那时已经变成了一瓦罐的灰,窝在了三尺坟头之下。

    八角茅房里的小邓奇再次取得胜利,脸上的舒坦是掩饰不住的。他提起裤子走出茅房,洗了把脸,准备召集村里的小子们一起去抓点野味。

    田间半道,小邓奇被村口一阵吵闹声吸引了过去,还没荡悠到村口,便看到满面污垢、衣衫破烂的豁牙老汉狰狞可怖地朝着他奔来。

    小邓奇本能地打算扭头就跑,然后就看见了他此生都难忘的景象,而在之后的几十年,这幅景象不断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他的父亲母亲,被同时刺穿在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武器上。用邓奇的话说,他的父母死在了同一根漆黑色的“长年糕”上。

    小邓奇看见迎面奔来的豁牙老汉身后,活脱脱一幅人间炼狱图,平日里熟得不能再熟的亲朋邻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村口吆喝的专业户村长,田间拔葱头的婶子,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抓青蛙的小屁丫头,时常跟自己扭打在一块儿的李家大娃……就连摇尾乞怜的小黑都耷拉下狗脑袋,呜咽几声后气绝。

    豁牙老汉满身的臭味混合着血腥味,都没有让双眶含泪、视线模糊的邓奇回过神来。

    “我是在做梦吧?”小邓奇闭上眼睛,反复地告诉自己,要抓紧醒来。

    “屠杀烧村!这里是崖底唯一的村庄,不能留下任何的药草、粮食、活人。”东瀛的蒙面团体在搜寻崖底未果之后,决定掐断周围的任何生机,只为了确保阻断那个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将来极有可能对他们天皇的大业产生威胁的化罗剑的一切活命机会。渡边次郎的师傅如此这般地对渡边次郎及一众东瀛忍者下死命令。

    “如果找到了,人交给你们,他身上的东西都归我。”一旁,晦天脸色阴沉地对东瀛人说道。

    几个东瀛人交头接耳,小声商量了一阵。

    “好。但是,如果那个人还活着,你们要……帮助我们……杀了他。”一个东瀛蒙面人磕磕巴巴地说着蹩脚的大唐官话。

    “这是自然。”

    “晦天大人,属下认为那个疯老汉极有可能也藏在这里,否则为何我们搜遍了附近的山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即便是遭了野兽啃食,也不会连骸骨都不留吧?”

    “嗯。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片世外之地……”晦天自言自语,然后对东瀛人说道,“还有个疯汉,见到的话留下活口。”

    东瀛人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豁牙老汉抱着小邓奇奔进房门,把竖立的石磨滚到了门后,石磨倒下,门被封死。

    “东……东瀛的倭寇怎么会来这里?”豁牙老汉害怕地说道。

    小邓奇挣扎着要跑出去。

    前一刻还瑟瑟发抖的豁牙老汉死死地按住小邓奇:“这些东瀛人嗜杀成性,你不能出去。”

    几个黑衣东瀛人追了上来,推不开门。

    小邓奇挣扎得愈发疯狂,一口咬在了豁牙老汉的手臂上。

    豁牙老汉扬手扇了小邓奇一巴掌,带着祈求的语气说道:“臭小子,活下去。”

    白烟从缝隙里钻了进来,逐渐弥漫整个房间。脚下的木板发烫,变得焦黑,继而燃起了火苗。

    豁牙老汉突然跃起,扑在小邓奇身上,压得他动弹不得。污臭的汗味、血腥味和白烟灌进了小邓奇的鼻子里,刺激得这个受了惊吓不断挣扎的幼童晕了过去。

    这片与世隔绝,已经延续了十几辈人的世外桃源,最终葬送在邻国的恐惧和野心之下。

    待熊熊大火吞噬完整个崖底村,一众东瀛忍者几个起落,消失无踪。

    “别看了,走。”晦天对着频频回头的手下说道。

    “可……”

    “就算那疯汉藏在村里,也变成灰了。”

    “不再去土里翻翻?”女子依旧一脸嘲讽。

    “化罗剑不在这儿。”说着,晦天一个腾挪,消失在丛林中。瘦小女子撇撇嘴,随后与夜行衣男子快速跟上。

    这场崖底惨剧应该怪谁?邓奇每每回想起这段经历,总是在不同的年岁得到不同的答案。二十啷当岁的年纪,他仇视东瀛,当他知晓了崖底村惨案的幕后真凶和东瀛的具体位置后,发誓总有一天要了结这个国家。

    而立之年,邓奇一并恨起了安禄山、史思明这两个安史之乱的主谋,是他们让大唐的国力由盛转衰,否则弹丸小国怎敢如此猖狂?

    不惑之年,邓奇疑惑自己是不是连唐玄宗都恨。他恨其不争,恨其软弱,恨其无能,万族敬仰供奉的大唐,成为虎狼眼里可以争抢的肥肉。

    知天命的年岁,邓奇恨唐太宗不能与天同命。天可汗为何不能陪着贞观之治一起万万年?那样,崖底之村依旧闭塞,他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屁孩。

    最后的最后,邓奇释然了,谁也不恨了。他明白了,崖底之村只是世人欲望千千万万的牺牲品中的一个。人有兴衰,朝有兴衰,时势亦有兴衰。这些兴衰变化,终究会波及每一个人。虽然邓奇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一个满嘴没有体面话,却心怀天下的老人。

    邓奇一辈子变着法儿换着目标地恨,可是直到他释然,他也从未恨过当日在山巅纵身一跳的化罗剑。用他自己的话说:“那老家伙比我还可怜,我如何恨他?”

    此时的化罗剑怎一个“惨”字了得。奄奄一息的他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一大一小的两具尸体。几只野狗正在撕咬着血肉模糊的死尸,其中两只发现了坐起来的化罗剑,龇着牙向他靠近。

    化罗剑没有理会龇牙咧嘴的野狗,拖着虚弱的身体向两团“血肉”爬去。

    当化罗剑辨认出尸体旁已经染成红色的发钗时,他仅存的一丝侥幸心理顿时化为了乌有。

    “啊——”化罗剑仰天长啸,吓跑了野狗,惊散了鸟兽,但驱赶不了他撕心裂肺的痛楚。化罗剑把头埋在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中间,痛哭着。鲜血染红了他的面庞和衣襟,血水混着泪水,向四周流淌蔓延。

    昏厥后再次醒来的化罗剑不再哭泣,这个满身血污、双目间充满悲绝的男人先是捡起了地上那柄从小到大陪伴身侧的剑,对着一块石头一挥,溅起的火星子点燃了枯叶,枯叶的小火苗引燃了尸体身旁的碎布,逐渐变大后又窜上了两具尸体……

    双目死寂无神的化罗剑双手捧着一大把白灰,漫无目的地走着,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此时,崖底村方向一片灰白,空气中飘荡着灰白色粉末,作为这个村落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

    化罗剑脚步停在了满目疮痍、烧成灰烬的崖底村前,盯着漫天灰白的粉末。

    或许吸引化罗剑的,是眼前惨绝人寰的景象。他目光呆滞,无声无息地在这片与他心中有着同等绝望的土地上驻足了许久。

    几个时辰过后,夕阳西下。

    双目无神的化罗剑再次抬腿,踏上了灰白色的土地。他无视焦黑的残垣,漫无目的地穿行而去。

    突然,就在他的右前方,一阵响动。

    瓦砾之下,一个满身白灰的小小身躯爬了起来,背上伏着一具变了形的焦黑骸骨。他本能地甩了甩身躯,背上的骸骨散落一地。

    小邓奇的双目覆上一层淡淡的灰白色,也不知是烟熏的、火烤的,还是被豁牙老汉压在身下时哭的。他瞪大了眼睛四下张望,企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场噩梦。

    无论他朝哪个方向看,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模糊。

    转身之际,在邓奇模糊的视线里,一个人影向他走来。

    “老豁牙,是你整我对不对?赶快带我回去,不然我向村里告状,非把你赶走不可。”小邓奇朝那道模糊的身影跑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化罗剑的腿上。

    这一撞,化罗剑双手捧着的白灰掉落几缕,腰间随意别挂的化罗剑掉在了地上。

    “你是谁?”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入小邓奇的耳朵里,也让他明白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怔了怔,小邓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孩童的声音还很稚嫩,然而那种凄厉没有因为声音的稚嫩有任何的减少,甚至有些让人心底发寒。

    化罗剑暮沉的眼神因为这一声凄厉的哭声而闪烁了一下,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他低着头静静地站着,看着这个抱着自己的腿痛哭的小孩。

    小邓奇哭累了,痛哭变成了哀号,哀号变成了低吼,低吼又变成了喃语。

    “叫什么?”这是小邓奇喉咙嘶哑得讲不出话以后听到的第一个问题。

    看着模糊的身影,他尝试了几下,只能发出呜咽声。他涨红了脸,拼尽全力想要说出话,可是喉咙被大钳子钳住了似的发不出声来。他无奈地蹲了下来,一根小手指在覆了白灰的地上画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邓奇。

    “你的字我看不懂。”化罗剑看着眼前的小孩。

    “我爹揪着我耳朵,我娘又揪着我爹耳朵……应该是那个邓。”小邓奇想起豁牙老汉露着大黄牙嘲笑自己挨揍,随后又编派着传遍了村子的事情。

    “我也是这个邓。”

    小邓奇眼神定定地看着化罗剑捧着的双手:“你手里捧的是什么?”

    “我的命。”

    小邓奇指着静静躺在灰烬里的化罗剑,问道:“这是你的吗?”

    “害命的,不要了。”化罗剑扭头离开,似乎是怕自己随时会回头。

    小邓奇连滚带爬地回到了自己站起来的地方,翻动着,试图找出一根豁牙老汉完好的、还没有烧成灰的骨头。

    小邓奇双手捧起一根焦黑的骨头,如获至宝,悲绝的小脸浮现出了一丝欣慰。

    一阵风吹过,焦黑的骨头化成了灰,从小手的指缝处漏了下去。

    绝望的神色愈发重了几分,小邓奇在碎灰里反复地摸索着。

    突然,小邓奇停下了摸索,他在残垣白灰中摸到了一颗硬硬的、半透明的小疙瘩。

    一颗小疙瘩,准确地说应该是一颗牙,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半颗碎牙死死地嵌着一小块碎玉。好像是有人故意拿铁锤将碎玉砸进那颗牙里似的,碎玉的一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命”字。

    小邓奇将小疙瘩放进了兜里,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又弯腰拾起脚边的铁剑,随后不敢再去看四周的焦黑残垣和惨白灰烬,双手握紧剑柄,吃力地拖着剑,步履蹒跚地跟上已经走远的化罗剑。

    此后,老邓带着小邓,两人漫无目的地混进了流民的队伍里;兜兜转转之间,漫无目的地落脚在一个叫越州的江南城池里;挑挑拣拣之后,选择了一个制卖油伞的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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