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欣宜这句话说完之后,李煜安果然身形一顿,他下意识就摸索口袋去找些什么。
“你的手机在这边的桌子上。”她好意提醒。
他这才回眼看她。
“我说一句她不愿意见你的话,你就这个反应,”郑欣宜嘴巴里泛起了苦涩,“她可以随时抽身,你却因为我一句真假不定的话开始患得患失,我真替你感到不值。”
李煜安有些无奈:“别这么说。”
“确实,”她偏过脸去,“我最该替自己感到不值。”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动,“以后你就别再来找我了。”
郑欣宜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看着他静默的眼,看他用平淡礼貌的语气说出这种近似决裂的话。
她甚至都能回忆起他从小到大每个阶段的模样。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才缓缓开口:“你小时候犯错挨打,替你求情讨饶的人是我,你因为母亲去世伤心时,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你和家里决裂,支持你搬出去独立的人还是我。”
郑欣宜的语速越来越快,她知道这些话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再说了:“你不愿意回应乔彤,拿我挡枪,我是知道的;你高考旅游回来后那段时间低迷又颓废,从不相问等待你恢复常态的——”
她有些哽咽,又在这一瞬间感到有些丢脸:“是我,是我,这些都是我。”
李煜安站在她对面,被她这一段话说得讶然。
“我也知道你敬重我父母,更清楚你从小到大对我没有别的情意,李煜安,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除了你自己,那只有我最清楚,”郑欣宜话里带出怨来,“你的温柔太一视同仁了,对我,对乔彤,甚至对每一个有好感的人都是如此。”
“你轻视别人的情绪,因此在这些关系当中游刃有余;你伪装绅士得体,但其实只在乎自己的喜好,你生性固执,才会冷眼衡量和挑拣,认定的东西绝不放手,说到底,你本质就是一个冷漠至极的人。”
就算想假装不在意,罗宁的话仍旧不可避免的点醒了她。
“这些年我无非就是在自讨苦吃,我被你折磨够了。”
李煜安走过来,将桌子上的抽纸往她那里推了一推。
郑欣宜没理会,用手背擦了擦脸。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胸口的郁气散了一些,突然想起一些事来,“天道好轮回,你也活该得不到她的回应。”
罗宁打车回了父母家,陪宋文慧和罗振阳吃了一顿饭,随后才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
异常地感到疲惫,她躺在沙发上,手腕贴住额头,身旁的手机在昏暗中亮出光芒。
罗宁盯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看它亮起又熄灭。
过了许久,门外响了起了敲门声。三下,一重两轻。
中间间隔了十分钟左右,又如此重复敲了三下。
罗宁终于起身,推开门,这人倚在门旁,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像是没有料到她会开门,李煜安擡头时,面上还有未褪尽的情绪。
外面分明是晴夜,但他神情晦暗,像是刚遭逢过一场大雨。
他顿时直起身来:“罗宁。”
她没有动,但感觉到肉体深处,随着他的呼唤,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李煜安透过门缝看到里面的黑暗,试图用寻常的语气同她聊天:“你怎么不开灯?”
“我有点累,想睡觉。”
罗宁说的是实话,她从小到大,面临费心神的问题和抉择,总想闷头大睡一觉。
两个人在门口杵着,总归有点奇怪。于是罗宁让他进来,随后打开了灯。
她在茶几上煮茶时,转头看见李煜安坐在了沙发上。
屋内静谧又凝滞,只有咕嘟咕嘟的沸水声响在耳边。
蒸汽将玻璃茶壶的把手熏烘出了不低的温度,罗宁往他面前的杯子注了一半的水,滚烫麻痒的触感迫使她不得不放下。
李煜安说他自己来。
“很烫,”她去拨他的手,“你先别动。”
李煜安闻声停住,要去捉住她的手掌看:“你的手烫到了?”
“当然没有。”罗宁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便直接侧回了身,躲避了他的触碰。
李煜安的胳膊悬停在半空中,又突然想到今天早晨她在迷糊当中扯自己的样子,态度和此时截然不同。
他一个没留神,收回胳膊时,袖角蹭倒了方才的半杯热水。
玻璃杯顺着桌子滚了下去。
因为铺了地毯,没碎,热水沿着桌子边缘滴滴答答流下去,打湿了桌角下的一小块地方。
他平日里是很仔细的人,如今倒是心不在蔫的。
他俯身去捡,罗宁看到他黑色衣袖的边缘比别处颜色更深。
“烫到了吗?”
李煜安也说没有。
罗宁抽出抽纸,塞给他。
他将纸张铺在桌子边角,纸巾瞬间变得透明发皱,紧紧贴在桌子上,映出底下的颜色来。
“桌子用抹布擦一下就好,”罗宁又抽出纸张递给他,“你垫一下袖口。”
他再次接过来,只往手腕上潦草擦了两下,随后纸巾就被他握在手心里揉成一团。
“对不起。”他突然说道。
罗宁想了一会儿,猜测他为什么道歉。
“我以前不知道情书的事情,那时候我以为你来找我,我以为……”李煜安没说下去。
“以为什么?”她看向他。
他希望得到她的回答,但又害怕她的答案,犹豫许久,才问:“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罗宁垂下了眼睛,刚要开口,对方便打断了她。
“我不在乎这些,”李煜安说道,“我其实不在意怎么开始,我也不在乎你曾经离开,我只是觉得很抱歉。”
“以前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幸福得要发晕了,我只沉浸在我自己的情绪里,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快乐。”
罗宁眼眶一阵酸涩,她突然站了起来:“你别说了。”
李煜安几步跨了过来,几乎是蛮横地从背后抱住她。
“罗宁,”他的嘴唇贴在她的头发上,声音嗡然,“你不要逃避我。”
李煜安的手背上感觉到了一阵湿热。
“这些事情是我没处理好,”他艰难开口,“以前是,现在也是,我不会再和她见面。”
“你不需要这样,”罗宁声音很低,“你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她挣开了他的怀抱,转向他,睫毛还是湿漉漉的,她深吸了一口气:“郑欣宜是郑欣宜,你是你,这些事情,和她本质上没有关系。”
他想碰碰她的脸,此刻竟有些擡不起来手。
她继续说:“你的话我也记得清楚。”
“什么?”
“你向我讲过你妈妈的事情,你说她美丽脆弱,笑貌温柔,你怀念她的拥抱。所以,我就没有推开你。”
李煜安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你是心软的人。”
“我很少向你说我的事情,”罗宁说道,“我父母待我严苛,从小我有很多需求,几乎都得不到回应。我以前的时候会一遍一遍的告诉我自己,生活在比较富足的家庭,不愁吃穿,我还有什么感到不满足的呢?”
“我多少次想告诉他们,我不喜欢上学的班级,我想去一个能接纳我的环境,但是我知道没有用,我改变不了。我妈妈甚至很少和我有肢体接触,我以前会希望她抱一抱我,但是现在,她来牵我的手,我都感觉浑身别扭。”
她回避了李煜安灼烫的视线,话既出口,就如同砸碎堡垒的房角石,心中的城池已经摇摇欲坠。
罗宁这才意识到,原来坦露伤疤是比缠绵床榻更加私密的事情,这让她无所适从。
“在外地上学的那几年,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很好,我感到很平静,方知许曾经告诉我,这种平静只是麻木的表象,但麻木总比剧烈失控,比揣着随时会受到伤害的风险,都要好,至少我可以保证我是安全的。”
罗宁承认自己是渴望爱的,但是她没有能力去承担爱带来的动荡与不安。
罗振阳和宋文慧爱她,但是会束缚她,无法去理解她;年少时期有许多腼腆的男孩子们也含蓄地说过爱她,但爱是学生的禁忌品,最后受伤害的只会是她。
哪怕她强制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也不能去否认,面前的这个人,是能强烈牵动她心神的人,是让她感觉到“大事不好”的人。
离别前,重逢后,她都对他有过动容,她不能说她不心动;高考后的消失,与其讲是不告而别,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她伸出手来,去摸了摸李煜安的脸:“我很贫穷的,你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李煜安的鼻尖蹭过她的掌心,他贴过去轻轻吻了她的手,反问:“那你要什么?”
“我原本什么也不想要,”罗宁很认真地说,“我想自己往前走,可能不结婚,或者很晚结婚,总归不会有孩子,我的心神最多维持到这。”
他将脸埋在她的手中,这样她就看不到他的表情。
李煜安过了许久才说出来话:“你是要把我留在原地。”
罗宁想抽出手来,但是他的力气很大,让她动弹不了。
她最后放弃,缓缓说道:“你给我一点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