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宁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外搬东西。
最初父母还是不太乐意,但是老房子所在的小区距离爷爷奶奶家更近,几个子女给老爷子请了护工,罗宁搬过去,倒也可以经常去照看一下,子女们也都放心。
房子里的基础设备都齐全,需要搬的也就是罗宁自己的东西,左右不过一些书籍衣物。罗然然闲着没事,得知她要搬家便过来帮忙,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堂姐对着屋里的一架钢琴发呆。
罗然然问:“你要把这个也搬走?”
“这个得请人来搬,还不够折腾的。”
“弹一首呗,”罗然然来了兴致,“选一首最拿手的。”
罗宁已经很少碰钢琴了,小时候也是被逼着学,谈不上热爱。
她掀开了蒙在琴上的金丝绒,坐在矮凳上,这是很老的一架琴了,琴键上的白已经泛黄,擡手按了几下,迟钝零散的音符逐渐变得流畅。
手指的动作不再迟缓,不受控制般地弹出一曲,乐如流水般倾泻。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罗然然就鼓起了掌:“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李斯特的《夜莺》,”她说完自己也恍惚,李斯特的曲风大多鲜明跳跃,炫技感强,并不是罗宁钟爱的风格,可就在这一瞬,她突然改变了心意,“还是把钢琴搬走吧。”
两人大概折腾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快九点,才算是都处理完,罗宁请罗然然在小区门口吃烤肉。
拔牙期间忌口多,罗宁只要了份乌冬面,偶尔拿刀叉去撚拼盘上的水果吃,反观对面的罗然然,手持生菜包裹着洒满辣椒孜然粉的烤肉,又嫌不尽兴,还要了一小瓶烧酒。
快吃完的时候,店门外路上的车辆也逐渐多了起来,有些穿着校服的学生也推门走近了店里。
罗宁一家人在她上大学时期才换了房子,所以这个地方离罗宁高中母校也近,隔着一个红绿灯,在一条路上的同一侧。
“都是刚下晚自习的学生。”罗宁盯着嘉裕高中万年不变的蓝色宽松校服,低头嚼着蜜瓜。
“高中生真不容易,但嘉裕中学升学率高啊,多少家长挤破头,也想找人托关系把自己家的孩子往里面送,”罗然然抿了口烧酒,突然哎了一声,“你高中是不是也在嘉裕上学?还是进的实验班?”
罗宁点了点头。
“不容易,你爸妈肯定费了老大劲了。”
确实不容易,嘉裕中学包括初中和高中,实验班里的那些学生,如果只是学习成绩出色,那还不够,这些人中大多都是些富家子弟,很多都从嘉裕初中部升上来,彼此也互相认识。
罗宁是考上嘉裕高中之后,被父母找人硬塞进实验班的,她在普通班里本来也排不上鸡头,到了那里却是实打实的凤尾。
“你知道,家长什么行为对孩子最残忍吗?”罗宁突然问。
罗然然好奇:“什么?”
“把一个本不属于这个阶级的孩子送到一所富家子弟的学校中去,一个意识到贫穷的孩子由于虚荣而产生的痛苦,是成人所不能想象的。”此句来源于乔治·奥威尔《1984》
罗然然有些不懂:“贫穷?”
“不单指物质上,”罗宁像感到牙疼一般捂住了侧脸,“精神方面也算,还有对比之下的心态。”
罗宁很长一段时间对这个词都非常敏感,罗然然可能不会懂。
罗然然高中在普通班,叔叔婶婶对她就算不是有求必应,也不会让处在青春时期自尊心强烈的女生陷入到难堪的地步。
罗宁的贫穷也不在于物质的匮乏,更多的是她父母在她身上所奉行的教育原则的一种反射。她作为教师子女,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要被父母拿出来与同事的孩子作比较,所以成绩必须要拿得出手,行为也要艰苦朴素,许多同龄人拥有的东西,对于她来讲,不是理所当然。
他们对她说的最多的话,是你要感恩。很长时间一段时间,她都翻不出这句魔咒的掌心。
直到高考结束,罗宁才拥有第一部智能手机。高中时期罗宁走读,父母以智能手机功能花哨会影响学习为由,让她带去上学的仅仅只是一部小灵通。
她是高一冬天转班的,进实验班之前,她在二楼的普通班,实验班没有空桌子,她只能搬走自己之前用的书桌。原来同班的男同学帮她把桌子放到实验班的门口,她抱着书在后面跟着,趁着下课期间,把堆满书的课桌拉到班级的后面。
在一般的班级里,有新同学转班,大部分的人都会怀着好奇去围观,可是实验班不一样,大家各自忙自己的,偶尔向她投来几缕探究的目光,更不用期待有人会来给她帮忙。
罗宁沉默地拖着重物穿梭在喧嚣的课间,有女生在互相嘻嘻哈哈的打闹,退着退着就撞在了罗宁身上。
桌洞里的零碎的东西应声撒在地上,打闹的女生也停止了动作。罗宁沉默地蹲在地上去捡,地上这么多杂物,她首先捡起的就是手机,小灵通后壳被摔落,里面的电池不知所踪,但她顾不得,只是速度很快地捡起零件,下意识地去隐藏起来。
散落的各色签字笔、便利贴以及圆形的小镜子,正当她一件件把这些东西捏起来囫囵塞进桌洞里时,前方不远处就有人就踩到了她的电池。
“这是什么东西?”郑欣宜用脚尖踢了踢地面上黑乎乎的小方块,她捡起来,一边好奇一边举着给身旁的李煜安看。
李煜安似乎不敢兴趣,连头都没擡,只用余光扫了一下:“这是电池。你把手机换成小灵通了?怪高级的。”
郑欣宜哪能听不出来他的调侃,只擡眸去瞪他:“这不是我的!”
李煜安表情淡淡的:“谁的还给谁就是。”
郑欣宜闻言,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对着班里的人打招呼:“这是谁的手机电池啊?谁用小灵通啊?”
班里有隐约起伏的笑声和议论声。
彼时还流行着用肾换手机的趣闻,嘉裕高中虽然有上课不能带手机的规定,但是学校走读生也不再少数,学生大多家境优越,人手拥有的,都是耳熟能详的大牌新款。
落在地上的圆形小镜子已经有了裂痕,上面映出了罗宁两张脸,每一张都面无表情,她将破碎的镜子拾起来的时候,碎裂镜片折射的光,明晃晃地投在她脖颈。
敏感之人的神经永远暴露在体外,准确捕捉任何与自己有关的风声,添油加醋去放大任何一点疼痛。
这是罗宁转班的第一天,踏进的地方变成了无声刑场,颈边的阳光也成了断头台的闸刀,鲜血淋漓的是她的自尊心。
但她面上要比任何人都平静,不急不慢地将桌子整理好,转身走到郑欣宜面前,不卑不亢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开口:“这是我的东西,谢谢你替我捡起来。”
“不客气。”对方的笑意未敛,将东西递给罗宁,转身仍旧轻松自在的与身旁的李煜安重聊之前的话题,这个小插曲在他们看来如同未曾发生。
罗宁第一眼看见郑欣宜就知道,她不是那种有坏心眼的女孩儿,她仅仅只是有点恃宠而骄的小傲慢,有点青春期女生无伤大雅的小脾气,同时罗宁也清楚,她们一定不会和对方成为朋友。
距离罗宁拔牙已过去七天,口腔医院的前台护士打了电话过来,告诉她明天可以来拆线。罗宁询问具体时间,对方说拆线很快,只要在下班之前过来就可以。
既然没有硬性的时间要求,罗宁也就不着急过去,自己独居的生活依旧舒适,整个上午在看书、打扫卫生中度过,下午又补了一个不算短的觉。
罗宁没有设定铃声的习惯,手机向来都是震动或静音,这次她是被手机的嗡鸣吵醒,迷迷糊糊间只看见了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她随手划开,将手机贴到了耳边,整个人仍旧埋在被子里,等待电话那头的声音。
过了良久,对面都没有动静,罗宁才闷闷问了一句:“你好,请问你是?”
“……罗宁。”
对方上来就直直唤她的名字,熟稔又陌生的语气。
他好像很喜欢连名带姓的去喊她,罗宁,姓和名组成清润的音节,念出来像弹琴时手指误碰的低音,再凛然的嗓音也都逃不过几缕缱绻。
李煜安听她发闷的嗓音迟钝了一下:“你怎么了?”
罗宁的困意消失了大半,思绪逐渐清明:“没怎么,我刚才在睡觉。”
说完又看了一眼手机,朦胧发问:“怎么是你打过来的。”
对面的回答更像是无奈的叹息:“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前台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你今天不是要过来拆线?”
罗宁看了一眼窗外,今天阴天,光线暗沉沉的,手机上显示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不好意思,我尽量快点赶过去。”她说完就要挂掉电话,对面出声阻止了她:
“不着急,医院六点下班,我会更迟一点。”
就在罗宁纠结怎么结束对话的时候,李煜安转移了话题:“手机号码是你微信号吗?”
“……对的。”
“那我加你,同意一下。”
他干脆利索的挂了电话,罗宁的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刚刚他不容拒绝的嗓音,下一秒微信就弹过来了一条好友申请。
他的ID和罗宁一样简单,罗宁的网名是“宁”,李煜安则是一个“安”,都取自姓名的最后一个字。
他的申请要求上只填了自己的姓名。
罗宁的手指犹豫了两下,最终还是点击了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