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领着王冰裁排开围观人流,好不容易挤进光德坊时,仰首可见滔天大火在木瓦檩柱上翻滚,长安民舍多以木材为主建设,更易滋长火势,呛鼻的浓烟让人不敢靠近,武侯铺兵士别无他法,只能拆除建筑以阻断火势。
王冰裁几番想要拼死冲进火中,被我和李淳死死拉住。
再后来,虽然一直未能找到她的父母,她犹自笑自语,“不要紧,阿爹阿娘一定没事,青天白日,他们怎么会跑不出来?”说着说着,秀目一眨,滚圆泪滴洒落衣襟。
我虽觉此火生得蹊跷,也心存万一的侥幸,劝慰她道:“讲不定你阿爹阿娘去哪里走亲访友,还没回来呢!”
王冰裁连连点头:“对,对,他们今日往郊外拜祭姑母,一定还没回来!”
夜幕甫降之际,大火终于燃尽而灭。收拾现场的的武侯铺兵丁从火场里抬出数具烧作焦炭的尸体,王冰裁浑身颤抖,不敢走近,我紧紧撑住她的腰肢,她才没有软倒下去。
李淳面色紧张,嘴唇有些抖索,他也没怎么见过这种场面。我叹了口气,将王冰裁交给他搂着,走了过去。
烧成焦炭的尸体,衣物燃尽,身子绻缩,面目全非,已然瞧不出什么端倪。我蹲下身子,忍住骨肉被火烤后散发的异味,从某具尸体身上找到一枚烤得变形的鎏金铜印,细细查看,上面依稀刻镌着“王”字。
将印章递给王冰裁,她只怯怯地看了一眼,头一偏,晕倒过去。
我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心头沉重且布满疑惑,以我在麟州的教训,再不信世间有如此巧的事,眼角余光不禁往四周警惕瞟掠——若是有人纵火,或许那人还没有走,混在围观人群中观看罪恶成果。
目光掠至牌楼下方,眼角微微一闪,有道身影恍惚见过。我不动声色将王冰裁交给李淳和小梁,往那道人影所在潜行而去。
然而那人也甚为警醒,仿佛察觉有人靠近,迅速从人群中退闪,我哪能让其逃脱,足下加快紧跟上去。
那人穿街过衢,我穷追不舍,终于一前一后来到一处狭仄小巷。
我喝道:“站住!”
那人并不回头,加快脚步。
我飞身而上,去抓那人后襟,掀开了头上的毡帽,露出满头青丝。
“果然又是你!”正是曾经在酒馆偷袭过我的那位窈窕小娘子。
她后退两步,咯咯娇笑,“郭女郎何以跟在我身后?”
我肃声道:“你究竟什么人?为何纵火?!”
她悠悠地摇头,细眉如钩,巧笑嫣然,“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这等同默认是她纵火,我努力平息心中愤怒,审视她一番,微微笑道:“那么,该如何称呼你?一回生,二回熟,总该见告吧!”
“噫,”她略带诧异,“郭女郎出征一趟,似乎有所改益。既然如此,我便犒赏你一二。我嘛,常被称作十一娘。”
“十一娘?”我审酌,“贵姓?”
“姓隐,隐十一娘。”她嘴角上翘地看向我,不掩挑衅意味。
我敛眸,“隐十一娘?隐组织的十一娘?”话音未落,霍然挥掌击去,她必不肯束手就擒,我惟有先下手为强。抓住她,不仅可能挖出杀害王大人夫妇的真凶,或许迷惑我许久的一些问题,也得以找到答案。
隐十一娘早有防备,侧首避过我的突袭,我们对拳如电,互拆数招。我苦在刚从宫中出来,没带任何兵刃,惟有先拖住她,让她无暇抽出袖间的雌雄双刃剑,再予以重击。
她开初面带笑意,不以为然地与我过招,再拆十来招后,脸色渐转沉重,大概没有料到这两个月我在家中日夜苦练武艺,进益超过她的想象。
她的拳脚功夫落尽下风,不过性情狡诈,终得寻了个空档,箭袖回扣,抖擞出双刃剑,寒光如银,逼得我连连后退以避锋芒。
我退闪中左右寻觅可作抵挡之物,瞥见墙角有只锤头残裂的中粗铁锤。此处靠近将作监,想是被弃置的制作工具。我趁隙拾起铁锤,以郭家枪法对敌,避利剑锋芒,展铁锤进击的雷霆之势,隐十一娘的利刃虽偶尔将铁锤撞破豁口,终无法彻底斩断,不多时再落下风。
她步下渐有凌乱,焦急地打了个长长的唿哨,娇声喊道:“死相公,还在看热闹,再不出来,老娘要被斩这丫头锤下,等着收尸哟?!”
我心知不妙,她若叫来了帮手,尤其是上回一道袭击我的同伙,恐怕我的形势堪忧。这打斗许久,也没见有巡卫前来巡视,简直失职!
而随着隐十一娘的连声叫唤,墙头上果真跃下当日一人,仔细瞧去,正是当日那名络腮胡子,只是这回扯去了那伪装的胡须,露出真容,面目白净,狭眼长眉,竟生得有几分女子般的魅惑。他双手环抱胸前,看猎物般视我,“哟,今日收获不错。是就地处置,还是捉回去烹煮?”
隐十一娘瞪他一眼,“萧仇,冲你这眼神,必须就地处置!”
萧仇嗤地一笑,近前抬起她的下颌,“嘟”地亲了一下她的櫻唇,道:“怎么,没吃羊灿皮,这么大的酸味儿!”
他们两人打情骂俏,视我如囊中物。此情此景,再也不会有裴云极从天而降救我于危难。麟州之战后,所有的艰难路,都必须我独自奋勇面对。
我略作盘算,淡淡道:“两位你情我侬,敢情想一起在大理寺的监牢,尝尝二十四般刑罚的滋味——”
他俩审慎地对视一眼,隐十一娘咯咯笑道:“就凭你?”
我摆出迎战姿势,道:“一起上吧,若能二十招内制服我,就是你们赢,不然的话,呵呵,伏地听听铁蹄声——广陵王必定派人应援我了!”
言毕,挥锤上前,与他们缠斗起来。
我攻势凌厉,对战数招,隐十一娘放缓招式,对萧仇道:“喂,你听,当真有人马过来!”
萧仇冷哼一声,道:“别上她的当,空城计!”
“我耳朵可没坏!”隐十一娘娇滴滴地跺脚,“当真有铁蹄裂响,咱们已完成任务,还不快走!”
“她怎么办——”萧仇抬颌指向我。
隐十一娘没好气地说:“抓她何用?可没这个指令,莫要逾越招责!快走、快走!”
她连连拉扯,萧仇执拗不过,终究虚晃一招,放弃对我的攻击,携她扬长而去。
我见他俩消失在屋顶墙头,瞬即扔掉破铁锤,从相反方向疾速跑开。直至跑回光德坊的火灾现场,看到李淳等人仍在原地,停下脚步,汗水虹雨直下。哪里有什么铁骑来援,只不过这个时辰将作监成百上千的工匠,刚好开始以牛皮作隔,打炼精制兵器甲胄,发出形同铁蹄的声响声音罢了。
秘书少监王新元夫妇离奇死于大火,光德坊大半条街道烧作灰烬,大案很快引发皇帝关注。当日便颁下诏令,京兆尹和大理寺合署调查。一夜失怙的王冰裁,则在李淳的恳求下,暂时住进公主府与我为伴。
将她安顿妥当,交托纳苏安抚她歇息,我于深沉夜幕来到书室,将当日详细见闻告知等候已久的郭暧。
郭暧听毕,沉吟道:“手越伸得长,越容易被剪折斩断。”
我实在搞不懂他打的机关,索性问:“你说的是隐组织,舒王,还有别的哪个?”
郭暧说了一句让我差些从软席上蹦起三丈高的话,“我也不知道指的谁。不过,此事并非没有蛛丝玛迹可查。先查查王新元夫妇进京时的马伕吧,我想他大概偷听到了什么话,卖给了有需要的人,这人或者就是隐组织的主脑,或者与其相互勾结。”
我说:“这可不容易,大海捞针。”
“我会令人去查,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如今阿鲤也掺合进来,让事情愈加复杂。”郭暧看向我的目光深怀忧郁,“阿瑶,若果舒王求得圣上定为你舒王妃,你可会承旨?这会毁你一生的福祉。”
“大伯和堂哥,还有那么多郭家子弟军死在麟州的时候,阿爹,”我苦笑道:“我此生的福祉便已消耗怠尽。我必须为他们报仇,必须找回属于郭家的荣光。”
只是,我虽然跨出了这一步,究竟如何下手,竟一时找不到方略。我垂首冥思许久,郭暧默坐我对面,也不来惊扰。直至我终于抬首,道:“今时今日,咱们郭家还能与他们对抗的,除了阿爹你,惟有我了。阿爹,到此时,你还不肯告诉我当日夹在澄泥砚里的究竟是什么?好让我知已知彼吗?”
郭暧缓缓啜茶,面有犹疑,我又加上一把火,“王新元大人的死,会不会也与舒王有关?”
郭暧摇首,“这倒未必,王新元为人谨慎低调,却有一点颇引人注目,这或许也是此番得以擢升和引致杀身之祸的原因:他多番著文,力陈藩镇之害,力主削藩,早已成为强藩的眼中钉!”
我问道:“那么,此次主张提擢他,是谁是主意?是东宫么?”
“非也。”郭暧一口否决,“东宫不会引火上身。我听说,是御笔亲点。”
我咋舌,“这,岂不是向圣上示威!”
“不然,圣上岂会为小小京官之死勃发雷霆大怒?”郭暧淡淡一笑。
他站起身,从密匝的书桌底部拿出那方惹事的澄泥砚,按动机关,取出内藏那页绢纸给我,道:“你自己看吧。”
我迫不及待地抢过,郭暧抬手缓然拨动明蜡灯芯,增亮光线,绢纸上的字一个一个明晰地落入我眼中。
这是一封书信,抬头五个字是“希烈兄明鉴”,其后详叙与“希烈兄”相识相遇,满篇溢美之辞,写尽对这位“希烈兄”的钦佩和仰慕之情,信末还诚邀四月京城一聚。
我看得一头雾水,道:“这有何不妥?”又将信纸翻来覆去查看,“莫非其中还有隐言?”
郭暧不动声色,“你瞧瞧落款。”
眸中落到落款上,赦然写着“弟诩敬致”四字。
“诩?”我马上明白过来,“看这落款时间,是十年前李诩写的书信,不过,也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不妥之处啊!”
郭暧冷颜一笑,“单以书信来讲,确无特别不妥之处。不过,此书信中的希烈兄,你可知是谁?他就是十年前奉天之难的祸首之一,曾任淮西节度使的李希烈!当年,藩镇四起叛乱,圣上本自信任他,令他兼领平卢、淄青节度使,征讨淄青的李纳,谁料他反与李纳通谋,并与叛乱的朱滔、田悦等勾结,自称天下都元帅、建兴王,后又攻入汴州,旋称楚帝。圣上本自对奉天之事深恶痛绝,对辜负信任的李希烈更是恨之如骨。就算当时李诩年纪尚浅,你瞧这行文笔法尚还稚拙,但若让此信送到圣上手中,舒王或将蒙受重大打击!”
我眼睛一亮,道:“咱们现在就想办法送到圣上手中!”
“你呀你!”郭暧拿起几上的函板拍我脑门两记,“一封书信绝不足以扳倒舒王,我们岂能打草惊蛇!这也是他当时年轻气盛,大概想结交藩镇加强势力。奉天之难中,他随从护驾立下大功,一举博得圣上的极度信宠。如今的舒王李诩,再也不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我明白他的意思,道:“要扳倒他是旷日久长之战。只是没想到他竟借择妃之事再行孤立郭家,不过我们也正可借此机会,把局势扰乱,为现在已经滴水不漏的舒王树敌。”
“哦?”郭暧微笑,“怎样树敌?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阿瑶,咱们绝不可操之过争,你可曾想到,圣上此次大张旗鼓为一子一孙择妃,另有深意?圣上年事渐高,开始忖度子孙的心事了啊。舒王收复盐州,居功至伟,如今风头愈炙,越加盖过东宫。愿与他联姻,博一把未来泼天富贵的世家大有人在。”
“不错,连韦贤妃也坐不住了,将自家侄女推纳出来。”
“韦贤妃之子尚在襁褓中,非嫡非长,本朝更无立襁褓弱子为储为帝的先例,她总得找牢倚靠。她素来精明,恐怕拽着侄女左右摇摆,寻找最佳时机和人选,不会急于马上塞给舒王。”我回思韦贤妃的举止,不得不承认郭暧分析精当,韦贤妃仍在考量迟疑,因此才会对被李诩和李淳同时争抢的我,萌发格外的敌意。
我思忖道:“以舒王的精明,必定猜度到圣上的心意,看似任他自由择妃,其实也可同时映衬出他的心思。”
“对。”郭暧点头,“你终于想到点子上来了。”
“他第一个回绝吴若莘,是因吸取教训,不敢与淮西重镇明目张胆地勾连一起?”我一边想,一边不由冷笑,“私底下,他与淮西恐怕早就暗通款曲,形同一家!”我始终记得郭曜的遗言中提到的“淮西”,坚信与尔朱勾结的奸细就藏匿在淮西军营内。
郭暧淡淡道:“奉天之乱,就是圣上最大的隐痛!他哪敢稍触龙鳞!”
“沈家也就罢了,她家庶出的女子,顶多只能为一品媵,”我继续分析,“那他为何绕过了韦贤妃的侄女。贤妃深受圣上宠爱,如此强强联手,不正当所愿?”
“确是正当所愿,却也露了行迹。需知圣上固然倚重西川重藩,借以外抗吐蕃,内拒河朔三镇,但圣上疑心尤重,怎不暗存防范。舒王若选韦家,觊觎皇位之心,岂不昭然若揭?须知圣上最恨臣子自以为是、妄揣圣意。舒王在圣上面前一直也自谦淡泊,若毁了圣上对他的认可认知,那他的失宠失势,不过就在瞬息之间。”
我略有疑惑,“既然有意皇位,若一直自谦下去,岂不让圣上产生误解,错过时机?”
郭暧微微一笑,“我想,舒王是在等。”
“等?”
“等东宫犯错,等天降大任于斯人,等一个众望所归的机会。”
“为了等这个机会,他竟择我为妃?”
“一位正得势的亲王,与已失势郭家的孙女联姻,连圣上也会夸他宅心仁厚,心无杂念。这相较几个月前与东宫争抢你,时机更为合宜。这舒王,真乃天降英才,只可惜啊,可惜,如此殚精竭虑,究竟竹篮打水一场空———”郭暧轻轻叹息。
我知道他叹息什么,他叹息舒王只差一个名份——只是圣上的侄子而并非亲子。
我想了想,又道:“可是,话虽如此,究竟圣上会否答允他的择妃之选?”
郭暧沉吟许久,道:“以我对圣上的了解,他会观察时日,再行守夺,但是,八九不离十。阿瑶,你恐怕真要成为舒王妃了。这真是一条不归路。他必定会十分防范你,往后无论他成皇败寇,你均如同行走于刀尖,步步锥心刺骨。”
我心中半无丝毫犹疑,平视郭暧双目,坚定答道:“不必为我担心,我自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抓住他的阴谋罪证,为冤死的大伯、兄弟报仇么?阿爹,你不必担忧,我意已决!”
正在说话间,郭平叩门而入,递上一方制作极为精美,双鱼吻扣的绢贴,道:“六爷,大女郎,崔府送来的贴子,后日请大女郎过府一叙。”
我怔忡片刻,忽地明白过来,笑道:“定是吴若莘发来的请贴。”
郭暧点头道:“既然踏上这条路,确当与她们多加交往,探听虚实动静。郭家剩余的力量,我也会慢慢地交予你。”
王冰裁在室中悲泣半日,午后又往京兆尹协助调查,问过一些她父母日常起居的话,更增悲恸,难以纾解。我思虑再三,终将在火场外与萧仇和隐十一娘的“邂逅”告知刑官,那些官员听得一头雾水,虽然认为我没有旁证,纯属揣测,仍然依我所说,画出两人的图像以期按图索骥有所收获。
次日,我如期赴吴若莘之约我好说歹劝,临出门时多番劝慰,总算让王冰裁顶着两枚红肿如泡的眼睛,一同前往崔府散心。
崔府位处崇仁坊,自然是极阔大的宅子。吴若莘得到报讯,飞步从内宅迎将上来,见到我们,低低福礼,拉住我们的手,轻快地笑道:“郭姐姐和冰裁果真来了,叫我好欢喜!”
一群侍候的嬷嬷丫鬟笑盈盈地簇拥着我们进入内室,坐定奉上茶点后,吴若莘便撵走她们,只留我们三人相处。
吴若莘亲手剥了淮西来的甜橘请我们品尝,又引看她每日习练的字画,她工于卫夫人簪花小楷,字字骨格清秀,整幅字看下来,如同仕女雅伫,让我真正爱不释手。又谈及诗文辞赋,我对这方面造诣尚浅,听她款款而谈,颇有见地,对我不懂处也不吝赐教。我喜欢她这清雅淡泊的性情,更仰慕她的文才,她言称羡慕我的耿直豪爽,再度有一见如故之感。
我们言谈甚欢,发觉有些冷落身边郁郁难欢的王冰裁。吴若莘便提议往花园中散步游赏,一路赏梅吟霜,努力逗乐王冰裁。王冰裁终是悲戚交加,心神难安,一不小心踩进池塘边的泥泞中,溅了半边裙襦的泥浆。
吴若莘便道:“无妨,我现成带了好些衣衫,冰裁妹子不嫌弃的话,随意拣一件穿上就是。”唤来两名侍女,领着王冰裁回内室更衣。
吴若莘翘首见王冰裁走远,回望我两眼,欲言又止,我瞧出端倪,道:“若莘,你有话要跟我讲,不方便让冰裁听到?”她没有亲自带王冰裁去内室更衣,大概也是想支开她。
吴若莘咬了咬唇,红晕泛脸,垂首道:“阿瑶姐姐,前日我也在珠镜殿瞧见了,广陵郡王与你情义匪浅。姐姐,你说,郡王此人怎样?”
我怔了怔,瞬间恍然大悟,原来面前这小妮子瞧上了李淳!不禁忍笑道:“不怎么样,那小子除了一副皮囊秀实,再也没其它好处,贪玩误事,任性胡闹,可是让人头痛!”
吴若莘眨动密密的细睫,仍旧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略带忸怩地低声细语道:“听姐姐这么说,是对郡王无意了?”
我笑道:“当然当然,我是姑姑,他乃侄儿,小孩子一般,我能有何意?!”
吴若莘这才抬头,羞涩中带有欣喜,道:“我正是要问姐姐这件事,若是姐姐喜欢的东西,我绝不愿意染指。有姐姐这话,我就放心了。”
我笑不可抑,轻拍她的肩膀,道:“好妹子,你只管缠住郡王。我告知你一个窍门,那小子自幼便有不少小女子青睐,养得一身眼高过天的臭脾气,你要整束住他,必得像放风筝一样,收放自若,不可纵容随他的性情。你越是放低自己,恐怕男人就越瞧不上。”
吴若莘听得目瞪口呆,道:“真的么?我母亲去世得早,可从来没有人跟我讲过这些。教诗文的先生说,女子需得孤高自清,才能傲立于世。”
“我家也从来没有长辈跟我讲过这些话,我讲这些,无非是日积月累揣摩出来的。你那诗文老师,必是活在诗经楚辞里面,僵了。”
吴若莘面现愁容,“我只怕学不会你讲的这些,怎么办?”
我故作骇然,“总不成让我守着教你吧!”
吴若莘想了想,眸中晶亮,恳求道:“不如姐姐先跟我讲讲郡王的喜好,庄子云,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投其所好总归没错——”
这样雅静有文才的女郎,芳心萌动的时候,似乎与普通小女子无甚区别。
我乐见其成,拣了些李淳的癖好怪性讲给她听。当她听说李淳最喜欢吃的菜肴是驴肉糁时,不禁吃吃而笑,“驴肉硬如胶,木如腊,怎会好吃?”
我也笑道:“谁知道呢。从前他的母亲王良娣在时,常常亲手做给他,良娣手艺极巧。如今他恐怕连母亲什么模样也记不清晰,这口味却忘不掉。”
正说着,忽听有人清脆笑声入耳,“嗨,可找到两位了!”
红梅遮映处,依依走来绿裳白裙的少女,不是沈知言是谁?
沈知言几近飞跑到我们面前,三厢见礼,笑吟吟地说:“郭姐姐,我正找到公主府,打算向你致歉,听说你竟来崔府,便紧赶地撵过来,若莘妹妹,可别嫌我冒昧。”
吴若莘连说:“哪里,哪里,欢迎之至。”
我感到奇怪,问道:“知言有何事向我致歉?”
沈知言笑道:“前日马球场和殿中,长姐两番出言不逊,令郭姐姐难堪。长姐素来如此,心口相连,无意间开罪许多人,其实心地善良。还望姐姐不要记恨于她。”
我对沈知柔有颇多不满,但见沈知言善解人事,与她姐姐大不相同,便道:“这也是裴夫人生得好命,便是开罪更多些人,也有圣上和沈氏门楣替他撑腰。”
沈知言明眸流转,点头叹道:“是啊。我自不能像她那样——”
吴若莘领我们边走边谈话一些闺阁趣事,走进一处小凉亭坐下歇脚。
坐定后,沈知言将我与吴若莘看了看,道:“郭姐姐,若莘,实不相瞒,今日我特来与两位相处,见两位实诚可亲,不愿拐弯抹角,其实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相求。”
吴若莘颇感意外,“妹妹有话直说。”
沈知言踌躇片刻,终似鼓足勇气,道:“此处惟有我们三人,再无外人,且听知言说几句心里话。此番择妃,两位若被选中,泰半是正妃,而知言顶多得一媵人位份。往后若能与两位朝夕相处,还望多加照拂。知言我——”她眸中突泛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强压着不让滴落,“知言我命当如此,只谋一席生存之地,决不妄生事端。”
原来这沈知言确是有心之人,提前来打前阵了。
吴若莘递一方手绢给她,淡淡道:“知言,这些话我并不欢喜。男女婚配,总得因情生发,不知你中意两位殿下中的哪一位?若无特别倾心之人,只想谋生存之地,大可求父亲许配官贾世家子弟,也是平头正妻佳好归宿,何必做王爷的妾室。”
“我,我——”沈知言本也是伶牙俐齿,此时倒被吴若莘一番话堵住,回思半晌才涩涩答道:“若莘你身为嫡出,不知我这庶出身份的难堪,就算许配官宦人家正妻,同样会受嘲笑欺辱。做王爷的妾室,总还有品级傍身。”
吴若莘轻轻一晒,道:“终归落于俗气。”
她的声音极低,仍能落入沈知言耳中。沈知言面色一沉,眸中分明燃点愠怒火花,却立时压制下去,声调依旧平稳,“若莘雅致超凡脱俗,自然瞧不上我这俗人的苦苦乞怜。我心存善意前来结交,还望二位莫将今日之事传出,让知言往后更加没有脸面。”言毕,她施施然行礼,转身便要走。
我连忙上前将她拉住,道:“知言,这是若莘的性情,并没有刻意侮辱看低你,莫要生气难过。”
沈知言低头苦笑道:“我并没有怪责若莘,其实,是我一直看低自己。”
我连连朝吴若莘使眼色,她勉强站起致礼,硬梆梆地言道:“知言莫怪,是我出言无状。”
我笑着圆场,“知言者,知其所言,若莘你放心,知言善体人意,不会怪你。”左右望了望,“噫,怎么冰裁那妮子还没回来?”
正说着,却见一名崔府丫鬟匆匆跑来,朝吴若莘急声禀报道:“女郎,那位王女郎,突然晕倒了!”
甫听王冰裁晕倒,倒真将我唬了一跳,暗地自责没有将她照料妥当。待到我们一行三人赶至安顿她的内室,见她倚卧榻上,正就着丫鬟的手慢慢喝水,连崔景也在旁看顾着,这才稍加放心。
王冰裁见我神色焦灼,虚弱地冲我笑一下,低声道:“我真没用,更衣时忽地头晕目眩,不知怎么就倒地上了。”
吴若莘微微蹙眉,细声问侍候的丫鬟,“怎地没有服侍好王女郎?”
几名丫鬟面面相觑,犹疑地思索措词。王冰裁连连摆手,道:“不怪她们,是我不习惯旁人入室侍候,特将她们遣开的。”
吴若莘道:“虽是如此,也要怪她们不够尽心。”
崔景轻语道:“冰裁家中遭逢大灾,一时挺不住也是当然。阿瑶也不对,该留她在家中好生歇息将养,心病还需心医药,哪里是四处散心便能解散?!”
她话语中不无责意,令我无言以对,想来确属我的不对。原来我还想多在崔府盘桓时间,向吴若莘探听一些关于吴少阳的事情,出了王冰裁的事情,只能匆匆话别,与沈知言各乘马车,打道回府。临行时,崔景特地包裹几盒养神补气的秘制阿胶,执意馈赠王冰裁。
回府路上,王冰裁斜倚软榻,我见她面色白里带青,道:“裴夫人说得不错,真得怪我强拖你出来。”
王冰裁朝我眨眨眼,答非所问:“姑姑,这马车的车夫在府上多久了?”
“你说小梁?”我道:“他曾跟我上过战场。”
“如此说来,他可信?”
我听出她话中有话,点头道:“自然可信。”
她低弱地叹息一声,道:“若我家有钱有势,府中能聘任这样的马夫,也许——”
我听得莫名其妙,“冰裁,你究竟想说什么?”
王冰裁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姑姑,方才,其实我根本没有晕倒!”
“你说什么?难道你在装晕?”
“不错,我在更衣时,无意从窗棂往外望去,竟看到了我们来京时聘用的马伕,就在窗下,与人说话!姑姑,你说,怎么会这么巧,那马夫竟会在崔府里,还有,跟他说话的人,你猜是谁?”
我心中一沉,道:“总不是吴夫人崔景吧!”
王冰裁点头咬唇,“正是吴夫人!”
我赶紧追问:“有没有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话声音极低,半句没能听清,反而触到窗棂惊动了他们。为免露出形痕,我急中生智,假装晕倒。”
我长舒一口气,“真是聪颖,做得对。”
王冰裁焦急地拉住我的手,“姑姑,你说,这事是不是很蹊跷?阿爹阿娘在来京的马车上,说过许多奇奇怪怪我一句不懂的话,那些话,我都不敢跟京兆尹问话的人提起。”
我迟疑片刻,说道:“那些话,若你信得过我,可否跟我讲讲。”
王冰裁侧着脑袋想了许久,道:“姑姑,不是我信不过你,他们说话时我泰半在睡觉,只模糊地听过几句。对,有一句,他们说,这回上京,总得找机会为阿璃昭雪——”
阿璃?我依稀记得这是王良娣的闺名,王璃。
“昭雪!”我心中一紧,许多封存已久的记忆,那些我规避的往事,如藤蔓般从脚底往我四肢百骸攀爬,双颊蓦地发麻,以致良久沉默不语。
王冰裁焦急地摇晃我的手,“你说阿爹阿娘的死,是不是跟这话有关,会不会跟吴夫人有关?!若跟吴夫人有关,她身后有崔家,更有淮西,我一个小女子,怎能斗得过她们,怎能为爹娘申冤!我,我——”
说到后面几句,她越说越快,几近喘不过气来,我握住她细弱的小手,安抚她道:“冰裁,不用怕。不管是否与她相关,至少咱们找到了马伕,讲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的黑手!”
隐、崔景、淮西、马夫、王良娣、奉天之难,我刹那间有种感觉,冥冥中有一条无形的珠琏,将许多线索渐次串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