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与裴云极成亲?
在我看来,这简直比杀头流配更要命!
可是,还没等我开口,郭暧似乎已瞧穿我的心事,目光灼灼盯着我,道:“别张嘴就说不。你不肯嫁给裴云极,莫非准备嫁给舒王或者李淳?”
我愈加迷糊,“我的终生大事,关舒王和阿鲤什么事?”
“今日宴前宴后,太子和舒王都有差不离的隐晦意思。舒王王妃前年过世,一直未再纳继妃;至于阿鲤,你与他青梅竹马,也不用我多说了。”
我哭笑不得,“我跟阿鲤是姑侄啊,我怎么能嫁他,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阿爹,你确定没有会错意?”
郭暧不置可否,继续说道:“你与阿鲤不过是中表姑侄,这算不得什么稀罕事。或者,你更属意舒王?你们似乎有些合契。”
我连连摆手,舒王再怎样英朗充满魅力,我也从未起过嫁他的念头。我脑中纷乱一片,需要好好理一理,我道:“阿爹,你不是说太子和舒王都为那片绢纸而来,怎么又论到我的婚事?那逃犯究竟是何方神圣,绢上究竟写的什么,让那两尊大神不肯放手!我,我搞不明白——”
郭暧叹口气,说:“亏你总是自作聪明,到现在还不明白,逃犯已死,那绢纸究竟是否落入咱们郭家手中,所写内容是什么,这些统统不再重要。便是我现下将那惹祸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也于事无补。现在,你与那绢纸已属一体,你的婚事选择,就是郭家的选择!”
他的话如同一枚爆竹在我脑中“啪啪”炸裂开来,驱散团团困绕我的迷雾,我有些懂了,艰难地开始分析局势,“我听大伯说过,太子与舒王为皇位多年来明争暗斗。”琢磨片刻,又道:“可是,这是件怪事,从来皇位哪有传侄不传子的道理!”
郭暧淡然扫我一眼,道:“这道理连你能懂,却偏有许多人假装糊涂。不过——”他话锋一转,“太子身体羸弱,前些年有些事,也令圣上不称心。如今大唐不比太宗玄宗时候,外敌环伺也就罢了,内中强藩林立,自发号令,为臣者,谁不盼有太宗再世,横扫六合呢?”言下之意,因太子失宠体弱,群臣缺乏信心,才令舒王坐大。
“时局纷乱,因此咱们郭家一直谋求自葆?”
“不错,”郭暧颌首,“你的祖父令公在世时,我郭家就多次蒙受谗陷,麾下朔方军也被分割削弱。自他逝后,我与你大伯遵从遗训,坚守门庭,两不相涉,以图葆全咱们郭家子弟和万千旧部下属。”
“莫非昨天发生的事情,令他们都认为那份绢纸落到郭家手里,逼着咱们做出选择。而郭家做出选择最主要的方式,就是我的婚事?”
郭暧神色凝重,“阿瑶,你总算省悟。现下郭家已界婚龄未嫁未娶的,惟有你一人。郭家必须做出表态。我让你嫁给裴家,便是表态——郭家忠贞朝廷圣上,两不相助。今后无论谁坐上帝位,总须文臣治国,武将守边镇乱。”
我明白了,郭家既有对圣上具备影响力的长公主,又有经年累积的威望和万千忠诚的旧部,自然是太子和舒王极力争取的对象。我的两位堂哥均已婚娶,而郭钊年仅十二,羽瑟才九岁,总不能让他俩许配婚姻。不由怅然无力地说道:“那,我惟有嫁给那块黑蔗糖?”突然间精神一振,“不,还有办法的,不是有公主阿娘吗?有她在,谁敢动咱们郭家!”
“你这傻孩子。”郭暧苦笑,“公主仍是公主,郭家只是郭家。”
这又是我不懂的一件事。人人都说升平长公主与驸马爷郭暧天造地设一对璧人,举案齐眉,其实我晓得,阿娘从来都对阿爹和我冷漠疏离,尤其自羽瑟出生后,她总是冬居地气温暖的洛阳,夏往骊山避暑,一年呆在长安公主府的时间不足三五个月。
听郭暧又道:“这件事处处透着苦怪,我在想,或许太子和舒王正等着这个机会,逼我们郭家作出选择。万幸我早有准备,告诉他们你已许给裴氏,不过尚未过礼而已。”
“我谁都不嫁!”我恨恨地说:“阿爹,既然是我惹出的祸端,让我削了头发做姑子去,这样他们总该满意了!”
郭暧喝道:“胡说,说什么做姑子,岂是你说得就做得的!你是圣封的河中县君,没有御旨,哪个庵堂敢收纳你!圣上若是问起,又该如何回复?你以为圣上糊涂了么?这样只会将两方统统得罪!”
“这也不成,那也不行!”我简直要急疯了,干脆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复又跪在郭暧面前,泣道:“阿爹,我真不愿嫁给那裴的!”
郭暧叹息,将我扶起,道:“阿瑶,你想想祠堂里你列位叔伯的灵位,还有无数没能入得祠堂,连姓名都没有的郭家军子弟,他们只凭一腔热血浴火沙场,护社稷保黎民,才有我郭氏一族的荣光。就算是为了他们,你委屈一些下嫁,也不该这样为难!”
他说得字字恳切,我自然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大伯与阿爹自幼教诲,无非“护国佑民、槐荫子弟”八个大字。既然只能如此,又岂能恤身?我颇感心灰意冷,同时自我解嘲,不过是嫁给不钟意的男子罢了,他若敢惹我不开心,便就有胆把他卸作八块蘸酱!
心中依旧负气,我朝郭暧重重跪下叩头,“女儿谨遵父命”,站起扭头就走。
我与裴云极的婚事紧锣密鼓筹备起来。
先由裴家纳采。本朝纳采时多半以雁为礼,取的是雁温顺恭谦的好彩头,裴家也不例外,送来的彩礼除了金银馔玉,还有一只肥硕健壮的大雁,扑腾着翅膀精神奕奕。当晚我便让尚食房将它宰掉煲汤,令侍从们分食之。纳苏责怪我跟一头无辜畜牲置气。我冷笑说,我哪点像温顺恭谦的模样,趁早让他死了这份心。
数日后问名和纳吉,拿录有我名字和生辰的名贴在裴氏祖庙卜以凶吉,若是得到吉卦,则携礼赴公主府告知,这门婚事自此不可转寰。
临到裴家卜卦那天,我心情格外焦躁,清晨坊门未开便撇下纳苏独自在坊内游荡。
坊门虽未启钥,但坊间的早市通常卯时不到已然开启,热腾腾的胡麻烧饼、邹记蒸饼、冷淘,沿街叫贩,我随意买了几个南枣馃子填肚,又在坊间胡乱闲逛,直到背街小巷有间小酒坊开门营生,便拣了二楼的角落,叫上一壶石冻春、半斤鹿肉。
我酒量本自不浅,但那石冻春产自富平,入口甘冽,回劲酣厚,不过半壶酒下肚,就只剩下趴在桌上的份儿。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这酒馆生意清淡,店家和小二识趣并不来叨扰撵我离开。直至隐约听见有女子嘤嘤哭泣,我以手捂耳,谁知那女子竟哭个没完没了,哭声本来还算甜沁悦耳,听得多了,像蚁虫直往耳里窜,我不胜其烦,跳起来喊道:“哪个在哭!”
哭声嘎然而止。我撑着发涨的脑袋一瞧,原来哭声来自邻座小娘子,哭诉的对象是位满脸络腮胡子的成年汉子。
我大着舌头说:“小娘、娘子,你哭个没完、没了,叫人活不活?”
小娘子抹一把泪水,见有人搭理她,反倒来劲,指着对面汉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客官,你来评评理,咱家的营生一天比一天冷清,收的银钱抵不上租子,叫他回乡去过活,怎么也不肯,可不是在东市有相好的了?!”
汉子跺着脚焦躁地说:“甚么相好的相坏的,女人就是见得长见不得短,我每日起早贪黑,还不是为了老母妻儿!你却早早地哭丧,看我打你!”边说边挼袖撩胳膊。
小娘子大哭,也不躲闪,迎面道:“只有胡饼量,偏当窜天猴,打死我,正好称你的意!”
汉子当真一记拳头下来,打得小娘子半边脸肿得像白米面糕。
我的火气“嘭”地窜上头顶,站起歪扭着一拳,或是酒醉后失了准头,汉子身子一晃,竟赶巧不巧地避了过去。
我觉得醉得厉害,抬头处正午日光直射入眸,也该趁此际郭暧在书房闭门不出,赶紧回家躲起,便晃悠着往楼下走。谁知那小娘子快步上前,扭股糖一般拽住我的右胳膊,嚷道:“女郎莫走,万望陪我回家,别教我让这凶汉打死!”
我厌恶这样拉拉扯扯,摔手道:“放开!”
谁知一撂之下,竟未能将那娇怯怯的小娘子摔开,她一双纤手如灌水银,重重将我胳膊扼住,原本娇媚的眸中浮起似笑非笑的深蓝幽光。
我心下一沉,知道着了道,聚力左掌,果断凌厉朝她击出,那汉子同时出手,拦空截住我的拳脚,诡笑道:“女郎,还是随咱们走一趟吧?!”
我不声不响,瞬息间与那汉子对峙十来招,虽被小娘子攥住胳膊行动受限,也未落下风,只是到底酒醉过度,反应失敏,再过十来招,后肩吃上一记,有摧骨之痛。小娘子喝道:“当心有人路过,速战速决!”两人同时变掌为拳,双面夹击,击我后脑。
我闪避无力,怒喝道:“你们什么人?!”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预备倒地不起,一道劲风暴冲而至,闪电般格开击向我后脑的拳掌。陌刀寒光横贯处,小娘子臂上已添一道血痕,她不得不放开我,吃痛连退数步,面色泛白。
我最不愿意见到的黑蔗糖,在最该及时出现的时候来了!
裴云极傲然收刀而立,绯袍当风,目光锐利地扫视面前男女,道:“二位,是现在就随我往武候铺走一朝,还是打过后被抬过去?”
汉子与小娘子对视一眼,小娘子又回复方才的怯弱模样,柔声道:“武候铺那种旮旯地方,怎舍得我去——”
话音未落,袖下一对极薄的雌雄双刃剑闪掠而出,与汉子同时击向裴云极。
裴云极以最寻常的宿卫陌刀相迎,一声清脆的“卡”响,那柄闪着寒光的雄剑在接触到陌刀那刻,豁出一个小口,小娘子吃了一惊,变色后退。
裴云极大步跨出,陌刀如匹练般凝实,起手处刀光绽放,带起惊人的激风荡动,那汉子亦反手抽刀迎敌,一时间眼前刀气跌宕,三人的身影全被刀光剑影遮蔽。
我无法杀入阵中,想那对男女并非庸手,不免担心,却听裴云极一声暴喝,数声清脆的铁器交鸣之声响起,刀光隐退,那汉子肩背皆现伤痕,神情惨淡地喝声“走!”拉起小娘子奋疾如飞,冲破窗户遁走,裴云极则淡然收刀入鞘,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着急地喊:“喂,快追呀!”
他不急不缓地走下楼:“追不着。”
我快步跟上,说道:“怎么会,他们受伤了!”
他说:“这些人的遁术最精妙,不必白费气力。”
“这些人?”我疑惑地问:“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看我一眼,“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我顿足气结,“他们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还叫我不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
他脸上掠过一缕讥诮笑意,继续朝前走,“大概看你像外地人初到长安,将你拐卖钱银。”
我不解,将今天的衣着看了又看,嚷嚷道:“我哪点像外地人?”
“今夏长安女子时兴方领长裙、镂空短靴。”他头也不回地提点我。
“哦,原来我未着时势之妆,才被他们盯住。”我觉得他的话在理,正自点头,忽然间醍醐灌顶,竖眉道:“胡说!他们功夫不弱,哪里像拐卖人口的贩子。黑蔗糖,你休要哄我,快告诉我,他们跟那日跳崖的逃犯是不是一路人?”
裴云极这才回头正色对我说道:“既知如此,女郎,你当知惹下多大的麻烦。这回碰巧遇上我,不知下回有没有这样走运。”确实麻烦,我怎么没想到,即便太子和舒王因为我与黑蔗糖的联姻放过郭家,逃犯的同党又怎能不设法找回绢纸?可恶这裴云极分明知道许多内幕,偏偏守口如瓶。
我有意激他,说道:“你不肯告诉我那逃犯的真实身份,让我如何防范未然?再说,你方才有意纵走那两人,那日又逼着逃犯交出东西,焉知不是跟他们同伙!”
裴云极停下步子,脸色一沉,说道:“女郎,裴某不会轻易受激。你只管好生呆在家中,莫四处乱走,料那些人再大胆也不敢擅闯公主府,你阿爹驸马都尉不是轻易能惹的。”
我讨了个没趣。酒醒后脑子格外清醒,乍然间想通许多,既然往后要朝夕相处,总不能你一拳我一掌来往,需得求快活。边说边走间,我们已来到车水马龙的的正街上,虽然他面色不耐,我仍故作大方,朝他客气地拱手,“好罢,黑蔗糖,今天的事,谢过,谢过!咱们天高水长,有的见面的时候。”转身打算走人。
“女郎,”裴云极将我喝住,墨色深眸沉聚于我,沉默片刻,忽地寂然一笑,“郭女郎,这门婚事非你我情愿,若有合适良机,你想要和离,裴某必定放手。”
我顿时哑然。想来我不愿嫁他,却没曾想过他也不愿娶我,确实难为了他。说起来罪过源头全系于我。我这人心地善良,此时居然对他生起几分愧疚。
正相对无言,横街尽头驶来一骑,停在裴云极面前,骑者疾跃下马,朝他附耳言语。
裴云极听完,牵过马对我说道:“女郎,此事关涉到你我,恐怕需往东宫一趟。”
我疑惑,“什么事?”
他平静说道:“有人在裴氏祖祠破坏卜吉仪式,已被押解东宫听候发落。”
我唬了一跳,道:“谁人这么大胆!”
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告诉了我:“是广陵郡王。”
在共骑前往东宫的途中,裴云极告诉我,李淳不知买通了哪位守祠老人,昨晚悄悄潜入裴氏宗祠,今日躲在祭台下意图偷换我与裴云极合婚的卦牌,几近换成时,被年逾古稀却手眼精细的裴氏老族长发现,捉了个现行。
依照大唐律例,破坏宗庙卜祀份属流配发放的大罪,裴家碍于李淳的身份,不敢声张,只将他擒往东宫,朝太子讨要说法。
一路疾弛,入东宫嘉福门时,远望三五名宫装丽人娇声笑说闲步路侧,趋近一瞧,领头那妆容浓烈、杏眼高眉的正是董良媛。
我跟太子的妃嫔并不熟悉,却与眼前这位董良媛颇有“交集”。三年前,她派人往李淳的居室里扔了一条竹叶青,幸亏吐突是羌人,自幼生就捕蛇本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我恰好回长安,听说此事,闯入东宫将她一顿好打。当然,为了这场事,我也挨了阿爹的狠揍。
我勒马停驻,扬声道:“董良媛,近来安好!”
董良媛笑盈盈抬起头,我瞧她一时未能认出我,便弯腰凑近,“怎么,良媛认不得我郭瑶象了!”
一听“郭瑶象”三字,她顿时花容失色,慌得一把将手中的合欢花抛了出去,连退数步。
我在马上坐直身躯,笑道:“敢问良媛,太子殿下和阿鲤现在何处?”
董良媛并不逊,方才只是一时着慌,很快调适过来,稳住身形,尖利光泽在眸中一掠而过,捏着细嗓子,娇声道:“我哪里知道,听说殿下盛怒,我可不是出来避灾的?”
“哦?!”我冷笑,“今天的事,不知道跟良媛有没有关系?”
“这与我何干!”董良媛立时变脸,双眉倒竖,气吁吁地说:“你家阿鲤自惹了祸事,活该!”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匆匆拂袖而去。倒是她身后有位身量纤细的绿衣宫女连连朝我使眼色。我们便依着那宫女暗示的方向,朝东宫右春坊驰去。
距离右春坊还有十来丈,便听到鞭挞的声音阵阵入耳,我心急如焚,冲下马飞奔入内,只见李淳被罚跪在阶前青石板,身上已添了数道血痕,锦衫珠玉剥落,太子李诵兀自抡着马鞭,我看得触目惊人,合身扑在李淳身上替他遮挡,喊道:“殿下要打死他吗!”
李诵收势不及,一鞭正打到我的背脊伤处,火辣辣疼得我咬牙切齿。
我顺手一抡,正好将马鞭尾梢拉住,李诵自然不敌我的气力,回拉不动,气得愣住。我马上意识到不对劲,赶紧松手,李诵打了个踉跄,愈加来气,喝道:“来人,把郭女郎拉一边去,今日我非打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世魔王!”
我将李淳护得更加严实,咬牙昂首道:“殿下要打死他,不如先打死我!”
李诵背过身连声咳嗽。侍立左右的除了须发尽白的裴氏族长,还有裴次元及数名东宫僚属,惟有王叔文不在场。本都噤若寒蝉,见我前来扰局,总算大着胆子上前劝解,或拉走李诵手上的马鞭,或上前替他捶背舒气,裴次元也笑着劝解道:“殿下息怒、息怒,小殿下玩闹,没曾想殿下这样对真格!小惩大戒即可,若是打出个什么好歹,可怎么跟圣上交待。”
谁知这话不说则已,一说更令李诵火气上涌,指着李淳道:“这混账东西,可不正仗着圣上的恩宠胡作非为,再这样下去,他敢去太极殿揭瓦当!”
我听了很是不平,心道若非李淳还有来自皇帝的几分恩宠,只怕早已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他的生母王良娣去世得早,太子那些妃嫔哪个是吃素省蜡油的?
这些话当然不能宣之于口,不过我能感觉到护在身下的李淳瑟瑟发抖,生怕他一时气极犯上犟脾气,让李诵下不来台,只能紧紧将他抱住,低声道:“别怕,有姑姑在。”
良久,他似乎渐渐平静下来,冰凉白暂的手与我紧握。
只听李诵道:“裴大人,这混帐坏了令侄与阿瑶的合婚卜祀,可有补救之措?”
裴次元脸上堆起笑颜,“这”,与裴氏族长对视一眼,“这也无妨,可择日重来——”
“即可”二字刚刚吐出,李淳却忽地一把推开我,挺直身躯跪正,喊道:“这桩婚事不成,我不要阿瑶姑姑嫁给这裴云极!”
我连连推他,“我的事,与你无干,别多话!”
李淳不管不顾,继续嚷道:“我就是不让阿瑶出嫁!”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多半对视哗笑,连裴氏族长也笑道:“我道如何?原来是小孩儿舍不得姑姑闹脾气——”
惟有李诵怒极反笑,“只为不称你意,如此任性妄为?!”转头问裴云极:“小裴将军也在这里,你怎么看?”
裴云极拱手,恭敬有礼地朗声答道:“郡王年岁尚幼,与郭女郎姑侄情谊深厚,一时不舍也在情理中。”
李诵又掉头问我:“阿瑶,你说呢?”
我不明白李淳突然间犯上了哪门子的臭毛病,轻声对李淳道:“阿鲤,赶紧认错!姑姑无论嫁给谁,也跟你最亲!”
李淳却将脑袋一拧,苍白隽秀的脸上满是倔强:“我没错!”
李诵气得回头又找鞭子,这下,旁观众人总算看出了端倪,几乎一涌而上,或七嘴八舌地拉走李诵,或拥簇着我跟李淳往后院疗伤。
李淳伤得不轻,吃得最重的一记,伤痕从右肩胛沿伸到左腰,皮开肉绽,煞是让人心惊。李诵虽然气力不济,这几鞭却没有手下容情。
他分明痛得汗水渗湿里衫外衣,见我神色焦急,却咬牙一声不哼,被抬上肩舆时,还不肯放松我的手,喃喃对我道:“姑姑,我没事——”硬生生支撑着肩舆抵达他的居所,这才昏睡过去。
太医症治的当口,我大声呼叫吐突,半晌才有一名宫娥上前怯怯应道:吐突在广陵王殿下之前先受苔刑,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了。
我便将服侍李淳的宫人全部召唤到跟前,一看心凉了半截,老的老小的小,老的半晌迈不动腿,小的一瞧就没经过事,惟一能指望的吐突也被打趴下,我为难起来。总不成我留驻宫中看护?再怎样粗枝大叶,我也知与李淳已至避嫌年纪,更何况未得特谕不能在宫中留驻过夜。
此时,一路跟随过来的裴云极说声“借过”,叫我唤至一边,说道:“你为殿下的伤势担心?其实大可不必,太医院自有医士看护换药,殿下也不过伤及皮肉,料无大碍。要是信得过裴某,我有出入宫禁的令牌,今晚替你留意就是!”目光停驻在我的肩上,道:“倒是你肩上伤处,也得及时处理,不可疏漏了。”
他对我表达关切,我不能无礼,何况方才多亏他在李诵面前宽解,我点头道:“将军所说句句在理。然而阿鲤昏迷不醒,一切因我而起,要我抛开他自回家中,却是万万不舍不能。不过你勿须担心,我与你已有婚约,言行自会顾及裴氏颜面。”
裴云极微微皱眉,“你仍旧没明白我的意思,方才遇袭的事全忘九霄云外了?宫中人心复杂,心思叵测,更当小心提防!”
我听他语气甚重,不由浮起几分不快,冷冷回道:“宫中自有禁卫,想来我虽然不济,酒醒后总有几分自保之力!”
正说着,太医已听诊完毕,所述言辞跟裴云极差不离,我便指挥几名宫人烧水拿药,以备清洗伤口敷药。忙乱过这通,再四下一看,裴云极不知何时已离去。我拂了他的好意,他定然生气了。
李淳只在换药时迷糊地醒过一会儿。太医说在药中添加了利眠的药物,好好睡上一觉,明早就可以如常进食活蹦乱跳。
我将李淳安置妥当,又简单处理过自己肩上的伤处,顺便前往后室看望吐突。
吐突挨足二十记笞刑,敷了止血散淤的膏药,趴在榻上哼叽的他既矮且胖,活像一堆肉团。我在他跟前坐下,说道:“怎么,成日撺掇你家小殿下异想天开东扰西缠,这回得了教训,长些记性吧!”
吐突连声喊冤,“哪里还用我来撺掇,你不知道那小爷,他自己的主意还嫌用不完,几时轮得上我这圆头笨脑!”呼痛几声,又道:“再说,今日太子本也没那么大的火气,全怪董良媛使坏,把上回偷印信、捕鸟雀的事一股脑儿全捅出来。你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太子的脸面哪里下得来,唉,我就先倒霉了!”
“哟,真关董良媛的事?”
吐突瞪眼道:“可不是!上回那两件事,王师傅打了小殿下几记手板,替他遮掩过去了!嗨,好女郎、女大侠,你得再教训一通那杀千刀的女人!不如,咱们又去暴打她一顿?!”
我站起身,朝他脑门狠狠扣了一记,“你这坏小子,还嫌东宫不够热闹,以为我还是三年前的郭瑶象?!”董良媛是该受些教训,但我绝不能在近日有所动作落人口实,得有些耐心。三年了,我总得有些进益。
吐突房中血腥和膏药味混杂,殊不好闻,说完这句,我赶紧步出内室透气。
李淳所居的小院位处左春坊崇仁殿后,与其他太子妃嫔和子女毗邻。环望四周,宫宇楼阁云山叠复,远处终南山烟壑晦深,傍晚的霞光由雾霭积聚深处缓缓平移潜进,蒙赐霞光从远及近的渲染增色,由大明宫,至太极殿、东宫和远处的雁塔,蒙上一层金锦蔼色。
“小象!”有人欢笑着唤我。
小院侧门处款款走来五六位衣饰华丽的宫嫔,被簇拥环绕在正中的是太子昭训牛熙。
牛熙比我年长四岁,她家宅第也在宣德坊,与公主府毗邻,我未去河中府前时常邀伴游玩,算得老旧相识。经年未见,她出落得愈加高挑秀美,眉宇间添了几分从前不曾有的风韵,庄重与妖娆在她身上浑如一体。
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连问我几时回来的,恭贺我“大喜”,又嗔怪没有来东宫找她玩耍。
我见她神采飞扬,便问她在东宫可安好。旁边的宫嫔掩嘴笑道:“昭训妹妹别的都好,就是忙得慌,我们都说,昭训就是东宫里的骆驼,便是累死了,也比我们这些瘸脚马强!”
一席话说得众妃嫔高高低低地笑起来。我想起前些日子与李淳书信往来,曾经提到,自两年前原太子妃萧氏获罪赐死后,东宫内殿的杂务便由牛熙主持。在场宫嫔多半比她年长,却都摆出恭逢艳羡的模样,看来牛熙如鱼得水,志得意满,总算遂了她昔日一飞冲天的志向。
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内室,众妃嫔三三两两上前探视李淳,其实事不关已,也无谓放在心上。牛熙却瞧得仔细,拿出绢巾替李淳揩了额角的汗,又唤来服侍的宫人训斥叮嘱一番才算了事。她训导宫人的语气模样,堪称恩威并施,顾盼间有凛然气质,可比我强上百倍。
办过身为东宫主管的正事,牛熙再次延请我去她的居室诉话,见我眼角余光不离昏睡榻上的李淳,美眸微挑,笑拉我的手道:“看我糊涂,小象,你是不放心阿鲤?”
她聪明剔透,也许可以求助于她,我稍作迟疑,道:“自然想留下照料他。不过,宫中不许随意留人。熙姐姐,你有没有办法?”
“这有何难?!”牛熙慨然应允,“我正好要去拜见韦贤妃,向她求一道谕令给你。你今晚便在阿鲤的西室住下,若有什么动静,也能听见。我再派人往公主府报个讯,以免郭大人担心。”她所说的韦贤妃是现下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嫔,掌六宫事务。
她安排周到,我连连点头,深感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