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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 正文 珠打玉盘(七):抱抱

所属书籍: 雁南归

    珠打玉盘(七):抱抱

    崖底浅礁,奔涌激流的浪头翻滚,凶然劈着礁石。

    冲出的水蔓至几片黏湿于沙土的浅色布料,在其上渡上一堆湿冷的灰蓝泥沙。

    赵令悦在昏昏的意识中便觉得脚下时冷时热,时干时潮,身体被铅般重的衣袖拽住,压得肺部滚着一圈圈的胀气儿,要顶开她的喉咙冒出来,激得她闭着眼,吟出了模糊的哼声。

    下瞬,热气扑在她蜷起贴在泥沙上的手心上,一阵黏热舔舐的触感,还有些许低低地呜咽。

    赵令悦身体一缩,睫毛颤抖几回,睁开了眼。

    刺眼的光线射入她眸内,将眼珠透成了琥珀棕色,她的视线也由刺人模糊的光圈渐渐清晰,看清了在她脸上方的人。

    “醒了?还以为你要一直睡下去。”

    她眨了眨眼,眼珠子绕了一圈,发现邵梵靠坐着一块粗糙礁石,头发还滴着水,而她脸朝内,枕在他的大腿上,下身侧卧,被他用一只手托着背脊,稳定她的睡姿。

    那条鬣狗呼着热气黏过来,不断舔着她的手腕跟胳膊,帮她清理肌肤上咸湿的泥沙。

    赵令悦看向他,“你扶我一把,可以吗?”

    方一张口,喉咙干痒得她咳嗽不止。

    他俯身过来,便于她将一只手搭上他肩膀,又托起她的腰,如此帮着她起了身,同靠在那块礁石上,“深呼吸,将嗓子咳破了,可没有水喝。”

    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面,昨晚的记忆也渐渐回到眼前,喉头酸涩不止,边咳边斥,“你是不是傻?!你跳下来干什么?!”

    “我不跳,你现在已经去了阴曹地府。”

    “你傻吧?”

    “我乐意。”

    “”

    鬣狗见他们都好着,拉开嘴巴吐着舌头,将两只前爪轻轻搭在赵令悦腿上。

    她这才发现它的脚割伤了,腿骨至脚掌的软垫上,有一条细长的口子,俯身去查看它的伤口,鼻酸:“你竟然能活下来啊,受了伤痛不痛?”

    身边人见此,轻轻咳嗽一声。

    赵令悦忙转身在他身上翻找戳碰一遍,邵梵捉住她在腰间乱摸的手,梗着脖子:“你干什么?”

    “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啊,你先别动。”

    她说罢要继续往下。

    邵梵被她碰到大腿内侧时,腿筋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立马将腿从她手中挪走了,羞道,“不要乱摸!”

    “对不住啊。”赵令悦讪讪,“那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唤那鬣狗过去,那狗立刻去了他手边趴着。

    他摸摸鬣狗的头,狗儿乖乖趴在他身旁闭眼休息。

    “我没事,但走路会有些问题。”

    赵令悦撑着手挨过来,一下子靠他很近。

    “你哪儿受伤了,是腿吗?你给我看看你哪儿疼。”

    邵梵的腿是昨晚逆着激流,拉她上岸时被海下的尖礁锉伤的,他将伤口给她看,“脚掌与小肢处脱臼,我自己给接上了,这两日不能用它走路。”

    除了脱臼,皮肉上也撕开了一道手掌大的伤口,被海水一泡,受伤的地方皮肉红肿,筋断处还有些外翻。

    赵令悦心一紧。

    她抹掉脸上湿漉漉的碎发,擡手摸自己腰间。

    荷包和其他小物件已经被水冲走了,好在那把细铁链扣着的花刀还在。

    她抽出刀,寒刃擦过刀鞘的声儿令他齿间一酸,又冲她问了一句,“你干什么?”

    下瞬,一道她夹棉褙子上的裂帛撕开,“当然是先帮你包扎再给它包扎。腿擡高,曲着不要动。”

    邵梵愣了一瞬,便照做了。

    她俯下身去将布条缠在他腿上,时紧时松,跟着李无为去布诊过,帮他打了几日下手,这手法倒是越发娴熟,邵梵看她低垂的眉目。

    少女的长睫在光下挂着水珠,脸被海水侵蚀,透着一种饱经风霜后的湿艳。

    他浅浅地呼吸,竟庆幸自己当时没有犹豫,随她跳了下来,擡手,帮她拢了耷下的乱发。

    手指在她的肌肤轻柔划过,绕着那缕湿发到耳后。

    赵令悦手下的动作更慢更轻了一些。她低着头说,“我带你找到了周匕,这之后如果你问我,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就连我自己也回答不上来。你为何还要跳下来?仅仅,只是救下我这一命。”

    “你是觉得,你不值得我救?”

    她擡头,与他直视,唇角崩的紧紧的,“对,我不值得。”

    邵梵轻笑,几缕发也耷在他的额侧,他放下那只膝盖,“我觉得值得便够。”擡手招她,“过来,让我看看你身上。”

    她一时没动。

    但是出口的语气比较轻柔,嗔道,“我不是你的宠物。”

    “嗯,那你站起来,走一走我看看。”

    她撑着硌手的礁石站起来,试着擡腿走了几步,在他面前伸开手,缓缓转了一圈,“我没事。”蹲下身来再撕了一块布,给狗清洁伤口。

    “它叫什么名字?从前,我没留心过。”

    “蛮奴。”

    狗听着自己的名儿,松松睁开了眼。

    守了他们一夜,现在应该已经累极了,她便上去摸了摸狗的耳朵,“你安心睡吧。”

    弄完,她放下蛮奴的前爪,又回到她原来靠着的地方坐下,并膝朝向那片大海。

    她无意识地折弄手上的碎布,将下巴搭在膝盖上。

    “我当时溺水已经沉下去了,后边你拉着我浮上水面,这些我都记得,但我们跟蛮奴又是怎么遇上的而且”咸湿的海风将身上腥膻的衣服一点点吹干,脸皮上渗了盐,被蒸干了之后,整张脸都发紧的难受,“而且这里是哪儿?我们又该怎么回去”

    “蛮奴拽咬住梁兵尸体,靠尸体当浮木被水冲到了这附近,当时夜里漆黑一片,它上礁石后吠叫,我拉着你被水冲到这地方时,听见它的声音,便借力踩礁壁停了下来,拉了你上去。”

    “海水涨潮,冲力极大,你的腿,是不是当时用力受伤的?”

    邵梵当时拽着半昏迷的她,为了停下来,不断地寻找能下脚的借力点,碰到那块水下礁石的凸起时,他差点废了自己的腿撑住身体不动,又咬着牙低吼着,将手上被水流带远的她拉了回来,拖到岸上。

    但是如今再让他去回忆当时情景,他似乎也没有想过别的,只是想带着她一起上岸,哪怕当时,他就是废了自己这条腿,也不会放开那只手。

    邵梵将手搁在膝盖上,忽略腿上的灼疼,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一个“嗯”字,随风抛入浓凉的晨意中,让赵令悦沉寂了许久。

    她转而抱住自己的膝盖,只觉被这海风吹痛煞了眼角,不断地有湿意按捺不住地要涌上来,良久低低地启唇,“如果”

    “什么?”

    她摇摇头,面庞在晨光中柔和,肌肤上的绒毛被光透过,成了一道细腻的光圈。

    “我以前觉得,我这辈子会遇见你,可真是倒霉啊。如今也觉得你遇见我,也算倒霉吧。也许我上辈子造孽,这辈子佛祖才让我遇见你。你呢,这辈子造孽,所以佛祖要你与我同一天出生,来遇见我,彼此成就一段孽缘,种下苦果,互相折磨。”

    “苦果,也是果。”

    他朝向光,淡淡答。

    只是手渐渐僵硬地团成拳,暴露出,他此时的内心,尚也不平静。

    赵令悦悄悄将身体背了过去,不敢看着他的脸继续说话,更怕他,会用那种目光来看自己,她用额角靠在硌人的礁壁上。

    她用清晰的疼痛,逼迫自己从这种快要沉溺的情绪中拔出来,吸了吸鼻子,蹭了下眼角,“不谈这个了你有什么办法能让宋兮他们知道我们的位置,过来救援吗?”

    “没有办法,只能等。”

    她稍微侧了一些头,“等?你的信号弹”

    “被水冲湿,已不能用。”邵梵头往后抵,仰面呼出一口干涩的气。

    他将她带上岸,又守着她醒来,身体的疲劳并不比蛮奴轻,“昨夜我带人支援禹山后,宋兮在洛南关也遭一队金人堵截,他们这样做无非是要分散邵军兵力,为得,便是摧毁洛南关的防御要塞,合力吞下鲸州。”

    赵令悦将方才的那种情愫平复下去,才肯转过头,接上他的话,“吞下了鲸州,是不是,就等于破了国门?梁人可以一路北上与金不败的主力会和,十六州的地方军尚休养生息,如果金联合梁,大举进攻,打这么一场大仗的准备,王献他们有吗?”

    “你越界了。”邵梵沉吟。

    “这就越界了?”赵令悦站起身,“你为我的界限也太逼仄!是,我与你、王献还有新帝始终势不两立,可我怎容外族与梁人践踏太祖打下的这片江山?!”

    她走几步,走到他正前方,残破的长裳在风中轻扬。

    邵梵昂头,仰视她的目光。

    “你不肯告诉我建昌的现状,也不让我去议论,谈论任何有关京城的事务,不让我和我的爹爹传信,也不让我提起杨柳关后苦苦支撑的公主,都是鉴于我从前乱搅过一通风云。

    你因此防我再生不良心机,我没有意见。

    但此时你既还驳斥我越界,我便得辩解一句:

    无论我跟你们王家,跟现在的朝廷有多少恩恩怨怨,我有多站在公主这一边,我有多为我爹爹跟高韬韬他们被囚禁不平,即使我因为这些不平,又要想方设法对付你们,也是不让外人坐收渔翁之利的前提下。

    我赵令悦贵为大辉郡主十七年,何时何地,何种情况,都不会选择投敌叛国,丧我国威。”

    他唇角浮动,慢慢笑了起来,伸手过去,抓住她紧绷的左手一拉,牵到了自己胸前,“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坐下,蛮奴都被你吵醒了。”

    赵令悦怄着,挣开他的手蹲坐了回去。

    他拉拉她发红的耳朵,也被她拍开,从地上捡起她刺布的那把花刀把玩,“我不让你知道,自有我不让你知道的道理。”

    “可是””我不能阻止你想知道,自己去打听,自己去猜。你猜的也没错,吞并鲸州只是他们的第一步,“他用花刀的刀身在沙上画着弧线,渐渐成了一幅地图,”想看,就近一些。“

    赵令悦犹豫几瞬,不情不愿地挪步过去。

    他指给她看,“金、梁国界的交接处,对应的是梧州,如果他们在这里大肆屯兵对准梧州,我们也干涉不了,一旦两军从梧州突围进来,只肖过一片平原,便能直逼京城建昌。”

    赵令悦琢磨这那几根线之间形状的连接,“那他们昨晚这样,打乱鲸州布防,是为了吞并鲸州后,从最南处切断国门,再北上屯兵汇合,打进建昌逼国做准备吗?”

    “就算昨日不是,也迟早会是。”

    赵令悦周身全是无法忽视的寒意,沐浴在阳下,可光暖不了她。“如今你不在,金人又与梁人一起来扰,鲸州群龙无首,岂不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了?”

    “给宋兮一些时间。”他捂住她略凉的手,提到了自己膝盖上搓暖了,捂在手心,“如我未曾判断错误,脚下这一处,已翻了一个方向,到了北面禹城。”

    “你是说,我们掉下海,经海已经进了梁人国界?”

    赵令悦眼睛微瞪,唇瓣微张。

    她手在他掌心挠了一笔,反抓住他,无意识地与他相扣,凑过来蹲在他眼前,“梁人在大肆搜捕你,要你项上人头。”

    “是,但此处偏僻,只要不爬上礁被人看见,就躲得过。”

    赵令悦顺着这话思考。

    “若是鲸州有战乱,海面上鲜少会有渔船。那我们就地等待,便只能求宋兮能找到我们。可宋兮此时只怕都被金人缠的脱不开身,就算解决了战乱,翻山来找我们,又没人知道我们的具体位置怎么找?”

    眼下种种死里逃生的可能都被堵死,她急中生智般道,“不如,你用力送我上礁石,我去探探外头的情况,找找法子带你逃出禹地。”

    说着便要起身,却被他用力一拽。

    “你也不要露面。”

    “为何?我并未在他们的通缉画像里啊。”

    邵梵摁住她的肩膀,将她彻底摁了回去。

    “梁人仇视临国,育人教化都故意撇去大辉与大盛影子,如此,已经口音不同,衣着也有异。你明晃晃地出现在梁人面前,抓了大盛人他们可有赏金能拿,将你绑了,一道锁头的枷锁押送到官府,领了赏金岂不便宜?”

    赵令悦蔫头耷脑。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首先——”

    “嗯?”

    邵梵从容笑了:“首先填饱我们的肚子。你不饿吗?”

    他撑着壁坐起来,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了几步,去了一处较尖刻,有多处凸起的礁石前。

    “看见这些零散的落叶了吗?上面有枣树。礁石上应该是泥滩,只有泥滩能长出这种红叶的枣树。而泥滩肯定有浅水处还记不记得,怎么捉鱼啊?”

    赵令悦微怔,忽然也无奈笑了,重重点头:”嗯,我记得的。“

    他提起地上的那把花刀。

    这刀还是他在宫内给她的那一把,她也一直带着防身用。

    邵梵将刀回刀鞘,系在她身上,“我摸到身上还有火石,可以擦些火。你爬上树,将枣树的枝干砍断,削尖了当鱼叉,再砍一摞凑柴火。”

    “这里全湿了,树枝被我丢下来的话”

    邵梵脱下自己的外袍,摊开来,“用它包着丢。你先穿上。”他抖了一抖,“来,张开手。”

    赵令悦配合地转过身让他帮自己穿上,将手从衣服的袖子里穿了进去,边念叨,“你放心啊,我会努力多抓几只,给你,还有蛮奴。吃饱了,你们的伤会不会好的快一些?”

    邵梵将她转过来,自手腕滑上去,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细细地打量她的眉眼,自然地在她额头上印上潮湿的一吻。

    对他而言,赵令悦的心曾是一座暖不化的千年冰山。

    但耗时两年,她对上他时,那种扎人血肉的倒刺与棱角终于磨平了一大半,肯这般柔柔软软地跟他说话,不掩饰地关心,不隐藏地爱护。

    他与她额靠着额,贴在一处,呼吸纠葛在一处不分你我:“第一下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抓稳之后,你听我指挥,慢慢地爬,不要急躁,不要向下看,也不要害怕。”

    赵令悦擡头挺胸。

    她抛却十七年所学的规仪,干脆地撸起了袖子,然后,朝穿玄色圆领衣的他张开手。

    抿唇一笑。

    “邵梵,你抱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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