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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 正文 珠打玉盘(五):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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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打玉盘(五):遇敌

    那日之后,周匕下山。

    时间一晃,到了鲸州的秋分,下了一阵子淅淅沥沥的雨。

    鲸州因其地貌炎热,一年其实可种早稻与晚稻两季。

    最好的时候,还能丰收三季。但今年早稻被咸水所淹自然是没有收获,全靠隔壁州府打开粮仓,设灾棚子救济。

    但瘟疫与暴乱平定,邵梵的兵也驻扎在了这里,跟厢军一起将成片倒塌的房子又立了起来。

    且整个春夏,姚庭都在整治积弊,眼看着,这刚来时乱成一锅粥的鲸州,乌烟瘴气的,如今倒也成了些气候。

    秋分当日,高处的巨轮水车在周匕的督工下,正式引山泉进千亩稻田。

    正午烈阳倾斜。

    金影下的千亩青苗海原上,众人全都空巷围观。

    赵令悦陪同着周匕站在高处,水车被水冲涌,器械扬起四面狂风,猛烈吹鼓起她鸭蛋青的绉纱裙裾和额前碎发。

    她亲眼看着这改道的水飞环过了水车,顺着挖出来的蜿蜒水道直下冲击山麓,一瞬间往万人插秧的青田涌去,让干燥的青田,成了一片汪洋清澈的水田,被净水淹没。

    青田上万农欢呼,载歌载舞击节而赞。

    那一瞬,她被风撩过的肌肤竟也有种汗毛竖起的浓烈愤激,不住哗哗钻进衣袖,凉凉挠进她细细的骨头缝里,自脊椎蔓延至全身。

    让她舒畅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掌声与呼吸里,远处那片广袤的绿色也成了一片悠扬柔软的绉纱。

    如同千万水草的流光,全融化在她的眼中,变成了她眼眶中,掩饰不住的雨。

    她匆忙揩了一下眼角,红着眼避过身去。

    ——真正身在其中,帮着挖石挥铲,填土换道,辛苦劳作几个月,磨了一手的厚茧子,晒脱了一层皮过,才知这一刻实现时,有多不易

    周匕壤袖作帕,也频频揩泪。

    擡头瞧着她安安静静的半边脊背:“二姑娘,哭了?”

    “没有。”她转过身来,碎发全被秋风拢去后边,露出一张洁净高华的脸,软声答,“周先生,我只是高兴。”

    周匕连连颔首,却见她退后一步,郑重曲膝立身:“先生此番引水,可抵救济百姓千斤粮食,梵儿在此谢过,谢先生大义。”

    她说这话时,大雁塔塔顶四角的金铎,正刮擦着风吹雨打的铁链。

    那坚硬的舌铃敲击着铎身,清澈幽远,让周匕眼眶立刻又热,忙去扶她:“大义的不是我啊,是二姑娘!”

    几月来她化名温梵隐瞒身份,周匕也知她的身不由己。人能在身陷低微时,仍藏有风华,不忘初心便是难得。

    “姑娘真的是长大了,从前作为一国郡主,在一众同龄人中便聪颖突出,如今手提肩扛,堆起一洲的江山社稷,以己身回哺百姓,成了国之大器!赵大人见你如此,也定会无限欣慰!因此是我,该敬姑娘啊。”

    听到“社稷”与“国之大器”,赵令悦有些沉默。

    她清楚,自己只是为了活下去。

    学习开山挖道,甚至跟着邵梵的营地兵一起锻炼身体,学习些功夫武术,拿起刀剑,拿起锄头,都是为了变强大,能与邵梵与抛弃掉她的这场庞大的世俗去抗争。

    只要她活着。

    她不会放弃。

    也许将来她还能逃跑。

    总之并非周匕这番文心里,所涉及的国之大器与江山社稷所促。遂她缓缓挽去额前耳边的乱发,平复方才莫名的激动之情,“梵儿不敢当,是先生功劳。”

    但确实,她的民生观,已经改变了。

    “温姑娘。”

    三个铿锵的字,在她失神的耳后响起。

    金铎撞音不断,赵令悦下意识转过身,见山顶平地尽头的邵梵,带着两个兵踩着沾泥的湿靴朝他们走来,越靠近,靴上沾着的短袍,便被风车摆动地越大。

    他与她对视过一眼,先与周匕行一礼。

    周匕见他红色的武袍外,还披着层鱼鳞样的银甲,“邵郎将今日还领兵了?”

    认识半年,周匕入乡随俗也唤他郎将。

    “军事演习而已,一会儿山上落大雨,姚相公已摆了宴做东。派我来接二位下山。”

    周匕淡笑,知道他是来接谁的,提步先行,那两个兵也就跟上了他。

    轮车与水花转在二人身后,与他身上铁甲带来的凌厉感,共同形成阵阵逼仄的刀风,刮在她飞起的衫袖上,几月平和相处,邵梵见她嘴唇微张,一缕头发入了内也未察觉。

    便自然地上手帮她从口中拨出来,喉结笑动,摸了摸她的脑勺,“傻姑娘。”

    调侃的语气,一下子将他整个人散发出的凌厉感冲散不少。

    赵令悦登时一窘,将他的手打掉。

    擡手摁住自己的两边碎发,提步往前。

    他腰间挂剑,缓缓地跟在她身后,与她并肩说话,“这几个月你与农人一道干活,辛苦你了,今天军中已经发饷。你请了周匕来,也是额外的一功,我让刘茸给你加了三百钱,还有两匹棉布,吃完饭记得去他那领。”

    赵令悦听着发饷,还有多出来的钱跟布,眼睛一亮。

    但矜持地点点头,也没表现的太明显。

    前头有一一棵杨柳树。他将干枯了一半的树条提起,方便她走路,捉到她的跃雀,“你是不是已经攒了不少私房钱了?”

    山路泥泞,赵令悦便用腰带有模有样的绑了个活结,将裙腿捆进去了,她闻着这话凉笑,看着他道,“此言差矣,怎么能是私房钱呢?分明我自己挣的月俸,当然是我的正经家当。”

    “好,家当,家当。你就当是我口误。”

    邵梵耐着性哄。

    赵令悦脸被他哄得微微发烫,便转移注意力地问,“你赶着今日这样重要的日子去演习,是出了什么急事么?”

    他默了片刻,“没有。”

    有些话,他不会直接告诉她。

    这几个月来他有意断掉她与建昌的一切联系,只把她磋磨在庸庸碌碌的人群堆里,跟一群白丁妇孺劳作,要她当个远离朝政的普通人。

    除了允许她学几招武术,看几本兵书,也不会让她接触到任何真实的军务。

    他教她事无巨细,却处处都留一手,无非是仍旧防着她,怕她有二心。

    见他如此,赵令悦便猜到,是建昌出了事。

    近日街上小报全都在唱“夏太子携三车金银进京参观帝后大婚”。

    夏与梁素来沆瀣一气,梁在大盛的右边南,夏在同方位的北,二国联合包围住半个大盛,对于国土安定,是必然的威胁。

    赵永年幼,国君弱时,夏太子才能趁婚仪贸然进京,不顾大盛严词劝返,不就是料定大辉不敢这时候对外开战?

    那这南边,怕是也有梁国在对此地蠢蠢欲动了。

    “温姑娘,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试探我。”

    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方响着,目光深沉,“你又在琢磨什么?嗯?”

    赵令悦一回神,人已在半山腰。

    邵梵在她眼前站定,挡住周匕等人,和她被戳穿后,就要越过他上前的身体,拉住她的胳膊,“你可以再问我一句,只要不是你不能知道的,我都如实回答你。”

    赵令悦思考几瞬,珍惜机会地问,“你修城墙的动静这么大,他们会不会来打洛南关阻止你?”

    “会。”

    “何时来打?”

    赵令悦装作不经意地再问。

    邵梵回以一笑,负手半俯下身,将她逼得后腰往后一弯,折成一道山间的青色小桥。

    站在半山腰,悬而易坠。

    “喂——”

    “不告诉你。”

    他不上当。

    赵令悦哼笑,“你怕我知道了重要军情告密?可是我找谁告密啊?难不成你以为,我还会投敌吗?”

    邵梵退开,神色沉了一分:“不是。”

    “那是什么?嗯?”

    她抿着唇,歪歪头。

    “”

    怕她趁乱逃跑罢了。

    不想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他抓住她的胳膊的手往下,牵住了她的。

    赵令悦先是挣开一次,他便再牵,“机会用完了,不许再问了。”

    *

    鲸州汕海一年四季温暖,内湖在冬季也不会结冰。

    但土地被盐水侵染,寻常的水质苦涩,喝了容易腹泻,生病,淡水又价高难寻。

    姚庭请周匕务必在冬季,临州缺水无法调剂之前,修成内城水路。

    因久未下山,对居民街坊的分布变迁周匕早已不熟悉,他带其余几个凿井匠与治水官,花一月时间才考毕了全城,绘制出城市引水的设计图样来。

    因要厢军帮忙,请于丛生也来相看,要些他手下的劳兵来凿井几口,以作开源。

    于丛生看了,有些为难,“这几口井,都靠梁的边界禹山靠的太近了,走几十里路就到两国边界禹城。即便暗地里凿成深井,引来他们城市内的净水,也恐他们来扰,或从中破坏,还能投毒呢”

    “那便是不能凿了吗?”周匕叹息,“投毒倒是不太可能,这水鄙人研究过了,是环流河,而非直流河。”

    “什,什么意思?”于丛生听不大懂。

    一旁的赵令悦便提起那只棍子,点在图上为他解释。

    “周先生的意思是,这条河呈盘桓的船形,从梁国半腰起,绕梁与我三州南部一周,再回到梁去,最后从梁流入海中。

    如若投毒,最后死的最多的,受害最大的,反而是他们自己,既然是他们要用的水,那梁人便不敢的。”

    于丛生吸了吸牙缝内的空气,摇摇头,“可行吗,这不是他们自己的内河吗?”

    “不算。”

    赵令悦明媚一勾唇,新买的步摇轻轻晃动,叮铃叮铃的。

    “于副将怎得如此妄自菲薄?八荒开国时,江山大河全尽向东流。虽然现如今各国画地而治,但这自然却是天下人所共有,被夸父女娲所赏赐。

    这禹城的河水既然环游至我国内,那便不是他们该独占的东西,我们正经用了,拿来喝水,拿来烧饭,凭什么不行?”

    一番分辨,立场竟站的比于丛生的视角更高,他被她敏锐的思绪绕在了里头,说不出反驳的话。

    到底是邵梵带过来的人。

    于丛生想通了,便拱手朝周匕淡笑:“周先生身边的这位温助教(宋代对民间手工艺人的称呼女主帮周匕做事是个小治水官)年纪虽小,懂得,倒是比我们这些二三十岁的莽夫还要多,本官受教了。便等姚相公回来,我向他请示一番,如若他同意,那便抓紧安排人,跟着周先生去办。”

    从此,邵梵修城,赵令悦便陪着周匕当他的副手治水。

    为了不惊动禹城梁兵,这凿井和修城的工程都是夜里开的,由于他们靠边界太近,不好布防,除了厢兵,邵梵还安排了不少邵兵一起跟着他们。

    这夜,凿到第二口深水井的时候,空中的灯笼被一股子妖风全灭了。

    只有黑色树影在初露一些水的井中来回晃动,晃得人心神不安。

    赵令悦脖子里窜进去初冬的风,紧了紧身上的外衣,去一旁的土墩子上坐着。

    她靠微弱的烛光看图,小声地指挥他们。

    但那图被猛风一吹,吹到了远处,她忙去捡,俯下身时耳朵靠近泥堆,却听见一阵莎莎声。

    回头看。

    不是铲土的声音。

    “先停一停,我听到些动静!”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对着众人喊。

    那些人面面相觑,“温助教,能有什么声儿啊?”

    “像是有人推着草在动,”她指着地上的泥石路,“而且我脚下在震。好像,有人来了!”

    那些人立马也警惕起来,俯身去听地前震动:“确实有!会不会是梁兵?!”

    话方落,远处树影已经被遮月,不再露光。

    赵令悦感到一阵的毛骨悚然,她下意识先跑向周匕处,那些人也都扔了锄头与斧子,提起刀剑,将他们护在身后。

    莎莎声愈惊,然树木不曾动。

    月色下,雾气之后,已经竖起千根梁人的长戟(ji一种有枪尖旁边有月牙形锋刀的长形冷兵器),密密麻麻,斜刺入阴森冰冷的云境。

    黑压压的梁人左右包抄,朝他们围来,靠赵令悦最近的兵,也只来得猛将赵令悦往后推了出去,“拿着信号弹,带先生往禹山跑!”

    遇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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