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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 正文 夏炉冬扇(三):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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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炉冬扇(三):殉道

    王献带着邵梵跟他的那支军队回来,对沈思安说,接下来要与赵琇谈和。

    军队从沈思安面前撤入战壕休整,男人们打完仗,你拉我扶的,成群结队的汗水味儿和血腥味儿,熏得缩在战壕里的沈思安脑袋发胀。

    他听了这话登时就醒了,一屁股从战壕里站起来:“下官还背着官家圣谕呢,你就敢这样与邵郎将在外擅作主张,谈和?什么谈和?‘谈和’是什么意思?!”

    说着,擡起手指着杨柳林子,质问对着王献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王参知你果然是色令智昏了,这位前朝公主可是于三州佣兵啊!大盛治国的主权不在,如何建国?你我当时入朝为臣的信念,无非一个拨乱反正,明辨是非。”

    “前朝已去,她却手持传国玉玺,捉她夺权本就势在必行,你身为朝廷的重臣却因私人感情,在这里当断不断?当初官家就不该放你来搅这趟浑水!”

    沈思安如倒豆子地斥出这一大段,已经气得眼睛发红,斯文的白面略见扭曲,接下去应该就要抹两把眼泪,委屈巴巴地说一句,“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但王献没让他走到这一句。他平静地反问沈思安,“你此番过来传话,可有提前看过圣谕?”

    沈思安激情澎湃的表情,登时顿住,“圣谕岂可私自查看!”

    “你没有看过,怎么知道,朝廷和官家的意思是要让我们捉她。”

    “你”沈思按手指发着抖,甩了下袖子,背过身,开始生闷气,“我就是知道。”

    邵梵未曾参与二人的口舌之争。

    他急需一个解释,沉声道,“沈侍郎,我已下战场,你可以将圣谕打开了。”

    沈思安到了个平坦点的地方拍掉身上的灰,这才打开了包袱,里头的盒子上了锁,他从脖颈掏出绳子,顶端系着那锁的钥匙。

    费了一番功夫,圣谕终得见天日,三人都凑过去看。

    邵梵拧了拧眉头。

    王献则毫不意外。

    只有沈思安呆住了,哑然:“怎么会有两道?”

    盒子里头,静静地躺着两卷黄绢。

    王献伸手,示意沈思安依次打开,“临行前,侯爷派人来告诉本官,官家虽与我们同心,但有郑党插手,无可奈何之下,成了两道圣谕。”

    沈思安埋头边看,王献边缓缓对他陈述,“官家认为,赵琇不可能会轻易交出传国玉玺,所以要拿人,私下提醒你。但郑慎认为,若是兵临城下时她真肯脱手此物,那么几万御林军名不正言不顺,构不成威胁,可及时止损,将战停下。”

    ""

    “如今赵琇选择后者,沈侍郎该颁哪一道,心中还没有数么?”

    沈思安默了半天,良久才道,“有数可,下官不解,为何要突然停战?”

    王献神情复杂,“原因有很多”

    他要继续解释,可邵梵嗤笑一声,背过身去不想听了,“这是拿我邵军当猴子耍?箭已在弓上,停不下来了。”

    沈思安在朝为官,讲究法治。听了他的话,也说:“怎么就停不下来?你有法依法啊。圣谕已到,你不停就是抗旨不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侍郎颁了,我因战局权衡利弊才不停,这怎么能算抗旨?”

    “胡言乱语、颠倒黑白,你,你简直太嚣张了。”

    沈思安慌忙中,来了这么两句。

    但内心也有些怕他。

    毕竟,有什么事这人做不出来。

    王献便道,“沈侍郎,你先不要颁,将邵郎将交由我来劝。”

    邵梵依旧态度冷硬,“王献,我不是听劝的人,你想好了可不可行。”

    王献回以他一个淡笑,颔首,“我知道,请让我一试。”

    沈思安眼在他二人脸上一巡,叹了气。还是妥协了,“那给下官个时间。这第二道圣谕下官什么时候能颁?”

    “——午后。”

    “那便约法三章,午后就颁。”

    *

    天上方翺翔过一只孤鹰,战壕上支起了几只大铁锅,炊兵开始烧午间的伙食,氤氲的炊烟被杨柳关的风吹得笔直,颇有沙地中大漠孤烟直的塞上风情。

    王献在战壕里站得累了,直接一撩外袍,坐了下去,也不嫌脏。

    他坐完还伸手,“渡之,你来。”

    邵梵在他上方一手垮剑,“不用。”

    王献笑笑,起身将他一拽,将他也拉了进去,“我们两个躲着,悄悄说些话吧。”

    “肉麻。”他冷着脸将王献挥开,但,也没有再站起来。

    王献拘了拘下身衣上累出的尘土,拘在一处,通通抖掉,“我知道你不想停战,可是停战也有很多原因。”

    他接上方才没有解释完的话,“打仗劳民伤财。官家确实软弱,可到底围着一个‘仁’字,不想大动兵戈。”

    邵梵摇摇头,“他当了天子,当然仁。成王败寇,谁胜,这仁就唱响在谁的那边。四哥,他可以仁爱,我必须不义。若我不此时带兵一鼓作气拿下这三州,将来再打,还会牺牲更多。”

    他喊王献四哥。

    “四哥知道,四哥知道。”

    王献抚着他穿甲的肩,仰天呼出一口气。

    “你跟我是去年年底才打进的京,新朝才建立半年。这半年来,粮仓找到的所有粮食,都给我们拿来打这场仗用了。麦州又在公主手上,十三州都没有可以生产万吨粮食的大田。夏季过去便要入冬,我只怕到时候又要闹饥荒,饿死不少人啊”

    他说完这些,又自天转向邵梵的脸。

    “大辉漏洞太多,残残破破,需要我们去补。此时穷兵黩武、自相残杀,弹尽粮绝之后,为我们兜底的还是那些百姓。你夺回玉玺,替朝廷了却长梦,我另与赵绣谈判,要她秋季出让一半麦州的粮产过来,补充我们的粮仓,好让百姓先过冬。”

    邵梵打量他脸上的表情,沉吟:“你原先还不是这种口气。这第二道圣旨,也有你的努力?”

    “没有。”王献摇头,“第二道圣旨,确实是郑慎带着郑党所为。”

    “但你庆幸,有了他们插手。”

    王献知道邵梵针对的是什么,也不否认,“是,我庆幸。”他也很害怕,再次毁掉赵琇的所有,但是出于公义和大局,他又必须让赵晟下这样的指令,抢走玉玺,捉拿赵琇一家。

    “你如此放不下她,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情感反噬。”

    “若真有那一天,我也认命了。”

    邵梵不再看他,转过身,靠在战壕坑洼的坑壁上,曲起半只脚,看天上赛高的老鹰。“一个赵绣就让你认命了,你的改革怎么办?你当初对我扬言的那些大义,是忘了吗?”

    短短半年,梅雪尘、王献、钱檀山等在赵晟主持之下,所实施的新政已经颇有成效了。

    诚然如王献所说,赵洲给赵晟的大辉破破烂烂,一个大朝里,君不似君臣不如臣,礼法废弃,国库空虚。

    王献与王党,给大盛重新带来了一大群年轻的谏官,恢复了被赵洲久废的谏垣,专以批斗、监查帝王日行为己任,有话直谏以束缚君主,养成谏言不禁的矫正风气。

    并将宫中、地方裁员,减轻了大辉以来各州的冗官和冗职支出,也将分散的权利重新集中到了朝廷之内,推动朝廷继续扩张河岸经济,来累积一些国库的财银。

    同时,王党分散朝廷的各部各司之中,各司其职改变赋制,提倡黄老之术中的轻摇赋税,为天下的百姓披上一件能够丰衣足食的衾衣。

    新君赵晟很支持变法,眼下,大盛比从前的大辉要更好。

    王献答他,“没有忘。”

    “当年,我得知家族蒙难是赵洲所赐之后,固然是恨他,可私仇之外也有公怨。钱兄与我一同受教于叔叔的私塾,他接任了私塾师职当了老师,我则入仕谋划一场谋逆。虽说是谋逆,可我谨记叔叔教我的,私塾的铭语——为人者,入仕者,要为天地立心,要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到此处,王献抿唇一笑。

    “揭竿而起推翻大辉,为我们王家平反是我的真心,为其他人开辟一条无往大道,也从来都是我的真心。”

    说这些话时,王梵眼前的尘烟与战壕散去。

    他看见的,是杨柳关以内所有边境的美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他希望山河壮丽,故土太平,希望塞边安定,烽火永宁,希望漫漫宇宙之下,万物霜天竞自由。

    “渡之,大义仍在我心,不曾转也。”

    但在大义之后,还有他所爱和所牵挂的人。

    “你接了指令,让我前去跟她谈和。”

    “四哥,你替郑党向旧朝求和,会被自己人和所以十三州想要赢的人骂死。”

    王献笑,“你也会被骂,那你怕不怕?”

    “我怎会在乎。王家已经得到平反,那之后我的结果会如何,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了。”邵梵在赵令悦面前可以嘴硬,但他心底里的自暴自弃,却可以抛给王献,“我现在做这些,是因为你想建这个国,而我手中恰好有兵,那我便帮你一场。”

    王献欣慰地笑出声来,颇有文人的豁达。

    “好!我也不怕。古往今来哪一代、哪一朝,不是有臣子以身殉道,却夏炉冬扇地被人误解了大半生的?改革变法以来,每推动一步,我被自己人、被郑家人骂的还少了吗?可百年之后大树庭庭,他们置于树下庇荫,也许就能理解我这个种树人当时的苦心。”

    伙夫过来送饭,王献去接过那两只碗,递给他一碗,“吃了这碗饭,我就去。”

    说的,好像要去送人头。邵梵顿了一顿,“你就不怕赵琇杀你?”

    王献摇摇头,“她不会的。你还在,她若动我你打了进去,她身后的军民必受牵连,免不了又是死伤一场,她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她的臣民。”

    邵梵再道,“经此大难,你还能笃定她有如此心性?”

    “能。”王献点头,心满意足地吃了一口饭,隐隐有些癫狂的悦雀。

    他想到那个襁褓,里面会不会真有自己的孩子?

    “她是我的公主,是我尚的妻,没人比我更了解我的枕边人。”

    王献中毒已深,邵梵也无能再辩。只好吃着饭,道,“你藏个响弹在靴中,若有变就放了它,我带人进去救你。”

    “嗳,渡之你这小子,还是不相信我?”

    “”

    邵梵不语,蹲在战壕中,不顾形象地埋头扒饭。

    王献也吃。吃着吃着就笑了起来,想要跟他继续说悄悄话,“渡之,停战之后你回去想干嘛?”

    “点兵,练剑,刑审。”

    “就这样,你难道没有想再见见的人?”

    “呵,你想说什么。”

    王献放下扒了干净的饭,用袖子抹掉嘴上的油,“我吃饱了。你也知道我下一步便是集中相权,而最大的阻力就在郑慎那里。”

    邵梵也放下碗,“郑慎确实碍事,你打算怎么折杀他们。”

    王献没有直言,却提起另一个人。

    一个,他不曾忘记掉的人。

    他问,“你想不想见见宫中的昭月?她是你送回去的,你不管了?”

    邵梵相应的,就有些缄默了,”她本事天大,何用我管?你跟我问她做什么?“

    “不问就没机会了。官家幼女尚小,郑慎建议以昭月代替,替他的女儿和亲子丹,她快要离开了。”

    碗被邵梵一把搁在泥地上,几粒散米被他的内力崩得四散,他冷笑道:“又是郑慎。和亲?她定然死都不会同意她,现在如何了?”

    “尚好。她很聪明,不知从哪儿知道后宫的苗贵妃与我交好,我出宫之前,她请苗贵妃替她递了一次话,说可以帮我们给郑慎找点麻烦。”

    邵梵有些意外,思索后也勾了勾嘴角,玩味道:“她这个人,一向目中无人,高傲自持,此前还动不动就要杀我,回了宫,竟然要与你合作。”

    “是与我们合作。”王献笑,“已到午后,悄悄话也说完了。你去领沈思安的旨,我也该走了。”

    日头挂在半空,他自行起了身,敛袖后,俯身将右手递给尚在战壕里的邵梵,"还请郎将接旨后,护送本官到杨柳关。”

    虽身处战壕,但和光同尘,眉目还是那么温润,又清朗。

    邵梵也明朗一笑,抓住他的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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