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炉冬扇(一):在乎
赵洲当时令五万御林军携带皇亲全数退于三州这个边境北角割据,有他的考量。
赵琇在单州,而柳州在单州之前连着十三道河岸,可以运输物资,麦州垫在单州后头,有成片的麦田形成麦浪,是天下产麦的第一重地。
从天望去,三州周身都被云雾缭绕的连云山包裹,隔开了北方的金不败等外族,单州前有柳州的水、后有麦州的粮,还有山川的强势防守,可谓是屯兵的最佳之地。
赵洲昏庸了大半辈子,最后关头还是清醒了这么一回,将这块地交到后人手里,与赵晟抗衡。
自从赵洲慕然退位,大辉改为大盛,无人敢提“篡位”二字。
民间只道一支几万人的大军携着不少皇族奔去了对岸,如今邵梵携六万大军分次渡河,这么大的战事,不可能瞒得过去常州城近八十万的百姓,也必须有个说法才是。
为了堵住泱泱众口,赵晟为邵梵擦了屁股。
不仅认下了浴佛节开战是他主使一事,且之后又亲拟了一次讨伐令,然后自去宫内长明堂内的佛祖面前跪了三天,念文经以求悔过。
据说陪着他跪的还有王献、钱檀山等一众朝臣,皆是三天不可食肉糜,不卧床休憩。
讨伐令上所曰,大概是如此:
太上皇不惑退位,前太子赵义已听命,废储归朝,而前朝帝姬赵琇不尊皇令,拒接太上皇自行退位一旨,反于三州佣兵自治,以帝姬身份垄军,气态嚣张,是举国重患。特命邵军前往三州讨伐,带此帝姬,回朝伏法
大辉居安一隅,以岁银贡奉契丹、金不败,永远都矮了外族一头,十七年来更是没有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过。
所以对于大盛的第一战应当会如何,十六州的众口中一时间都纷纷相谈。
这赵邵第一仗,便是在柳州金门关城门上开的打,民间说书人,时称它“金门讨伐”。
金门讨伐停停走走,打了一个月过去,柳州五座城池,已有三座城池失了手被邵军所占,邵梵等人携三万士兵往前,一万五千兵士驻扎城池,五千人转身回去,捂住柳州河岸一带的船只。
——虽然麦州有屯粮无数,但麦州多种麦,少蔬,仍需船上的一些鲜肉、时蔬供应。
邵梵此举为的是切断他们的重要食资,不论赵琇,赵琇底下那些三州的百姓日日光吃米饭,没有菜,能撑多久对她没有怨言?
是夜,一只渡鸦衔着信往单州军营飞,它的翅膀出云入水,最后缓缓栖息在了赵琇伏桌的肩头。
赵琇的儿子赵兴病了,她被传染也发了些风寒,服药后在闵皇后的坚持下,于下午至晚小睡了几个时辰。
此时看完信纸上的字,她立刻令人叫来大臣闵丛,将信纸递给他,绣了海棠的软鞋在营地内踱了几步。
“火药与粮草迟迟未到杨柳关,已比预计晚了三个时辰。”
“这”闵丛是闵皇后的亲兄,年已五十,一身漆黑的软甲,身材微胖,他拍了两下大腿,“按理说,应该是不会迟的,也许,也许是路上不熟悉,耽搁了。”
“按理?”赵琇一转身,纤瘦的身形晃在金红的亮衣中,头上高髻坠着八只长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齐齐摇动,叮铃作响,面上脂粉造就的妆容无瑕,额心描了牡丹花钿,仍旧是一朝帝姬的雍容风华。
“杨柳关有成群的杨树以作掩护,易守难攻,我令众军撤入杨柳关,为的是等待反攻夺回失守城池。”
赵琇沉着脸,不容私情,也容不得他支支吾吾,拔高了声,“监知也知保住杨柳关,至关紧要!我不过小睡一场,监知没问过我便办了,五车粮草,五车火药,你到底是安排谁去送的!”
赵琇发怒,闵丛连忙跪下来答,“回公主,公主睡下,臣便问了皇后。押送之人是原宣徽使,现杨柳关军节度使高升,他对训练宫围的禁军颇有建树,平时就是个行事谨慎之人,所以,老臣也不知为何会出了这种差错。”
“高升,十一团练之父?”
“正是。”
“你可知那高升之子高韬韬,现已经跟郡主一起,落入赵晟之手?!”
闵丛惊讶地擡起头,复低下去,仍存一丝疑惑与侥幸。“老臣不曾得知可他的儿子落入敌手,他不更应该,去恨赵晟他们?怎么会不好好办事呢。”
赵琇一甩大袖坐了下来,敛起眉头,“邵梵是个奸诈之人,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他能在浴佛节这样的日子渡河,就能用高韬韬威胁高升,你太粗心大意了!”
“公主啊,公主你听臣说,”闵丛拉着她的腿,“他怎会被邵贼传了话,不会的呀。”
“我们有渡鸦,邵梵就没有能飞过来的东西了吗?你何不用你的那脑子想想?!”赵琇用力地将他踢开,去了帐子外唤人,“你将督察使刘峪、宋小将军宋耿召来集合。”
赵琇手中有玉玺,她要罢了闵丛的职,令刘峪这些不相干的外臣替任。
这番动静还是将闵皇后也闹了过来,她看见鬼哭狼嚎的闵丛,和站在一旁有些尴尬的刘峪与宋耿。
“这是怎么了。”
闵丛当即上去抱住闵皇后的腿,如抓住救命稻草:“妹妹,妹妹帮我,公主要罢我的官!”
闵皇后神色一变,问过前因后果,过去搀女儿赵琇,拉她远了几步到了屏风之后。
“你生气归生气,这是作什么,就为了这一件小事,就要罢了他?他好歹也是你的舅爷啊。”
“粮草火药怎么会是一件小事?嬢嬢,我们的东西现在靠船已经运不过来了,陆路转运要绕路,为期半月一次。可见用一些,便少一些了。”
“那也,你舅舅他不是有心如此,你没有提醒他高升独子被捉了,这怎么能怪到他头上。”
赵琇闭了闭眼,冷手挥开她,压着胸中的恼气。
“嬢嬢,你总是如此。从前大辉还在,宫中便是官官相护!现在我们的领地只有这三州了,已经是非常之时,更要行非常之手段!你还要我继续从前那般短目的作风,而不考虑长远,会让我们穷途末路的!遑论舅舅的官职在不在,他们打过来,你这个皇后届时也没得当了,全都得去赵晟手里当阶下囚!”
一直以来她什么都懂。
父亲赵洲懒散,不问政事,母亲闵皇后鼠目寸光,只顾自家,储君赵义又被他们溺爱,性情极其幼稚。大辉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可是她是公主,她又不能干政。
于是她转而逃避进了公主府,当王献的女人。
男人靠不住。
她爱王献,可到头来呢,王献伤她伤得最深。
赵琇的眼光已经湿润,但闵皇后还在执意护短,“他是你的长辈,他在你父亲手下已经当了一辈子的大将军了,谁人不知?你现在要将他在这样的半老年纪拉下来,就是打他的脸,打嬢嬢的脸,是不是太狠了”
“这便是狠吗?嬢嬢,城池丢了一座又一座,我难道没有给过舅舅机会?”
赵琇将泪水憋回,扯出几缕干涸的血丝。
知道与闵皇后说不通,她再次挥开闵皇后拉住她出屏风的手,失望道:“嬢嬢,你体谅你的家里人辛苦,可我也是你的女儿,敌人如此难缠,邵梵那样下作,我腹背受敌幼子尚小,为什么你不能体谅一下我呢?这个不孝女我当定了!此时我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闵皇后垂下一滴泪,以袖掩去,抽噎着,“琇儿,你从前那么听话,你真的变了。”
赵琇不再为闵皇后的眼泪动容半分。
她整理被她拉扯皱了的衣襟,恢复了一丝不茍的常态,冷冷盯着闵皇后。
“皇后,按照皇嗣次第,如今太子不在,三州便由我这个嫡长公主统领,一并继任御林军的行军权。官职罢免任命不是家事,是公政。皇后你,不得再干政。”
说罢,她正着衣装,挺着脊背走了出去。
随即罢免了五十岁的亲舅闵丛,任命四十三岁擅战可一直不被赵洲重用的刘峪,为正一品的御林军总监知。
又让宋耿协助他,速派一队人马追上高升,找到十车粮草和火药,继续运送至杨柳关支援,并将高升押回来审问。
“是!”
那二人领命而去。
闵皇后与闵丛也失落地走了。
赵琇肩膀酸软,趁着无人,兀自揉了一把。
她唤来自己的侍女,眉心柔和了一些,“兴儿今日哭得厉害么?”
“回公主,小殿下好着呢。”那侍女帮她按摩肩膀,见赵琇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公主累了吧?小殿下傍晚烧就已经退了,我来时,小殿下睡得正香呢,小胳膊跟小腿啊,动来动去的,像是在跳舞一样”
*
“王参知对月良久,不吟诗,不饮酒,是在想什么?”
官船浩荡地驶于常州河上,水流湍急,风声呼啸撕扯王献素淡柔顺的衣袍,他长身玉立于船头一角,久久未曾动过。
随他一同过河,传递赵晟诏令的黄门侍郎沈思安,观望他良久后,这才忍不住过来发言。
王献未将目光从明月中收回,白日是昭明,夜晚是昭月。
“昭昭明明,天下太平”。
有这样相近的一夜,赵琇曾玩笑着说,她是江山舆图上的牡丹花,也是压住那些山河城池的天顶石,她这个公主在一天,大辉便沧美耀眼一天。
他当时还嘲她,赵娘子好大的口气。赵琇一恼他就去哄,哄罢了,她又送了他一记吻,他们当时在船上,王献没有忍住,不久赵绣查出有妊
沈思安与他并立,王献收回目光。
他满脑子都是赵琇,平静道:“想家人。月已圆,人也该团圆了。”
“是啊,”沈思安原配过世,年二十八与王献同岁,正值壮年却再也未曾续弦,与王献一样,上下朝没有家人的轿子来接,也常独来独去。
沈思安感慨:“等此事一完,该将我老家父母接来建昌安顿,我已看了一处小院,就在庆春坊后街,这银子挣两年,总算够交个租了。”
王献冲他一笑,淡然道:“这样也好,得抓住时机。如我这般,父母均已不在世,再欲为之,却无缘孝敬双亲。”
当年去南湖塔的王家人一路上死的七七八八,挨到那儿的几个妇人,过了个五六年也都各种病去世。王家几乎没有旁亲了。
沈思安恐自己捅了他的心窝子,忙道,“好歹参知与邵郎君,还是一族兄弟,互相扶持嘛。”
王献无谓,道,“按这速度,明日就可到柳州邵军营地。”
赵晟气不过,让他跪完之后自行回去,莫来上朝,但不出两日赵晟又恢复他官职,要他前去与枢密院的人一起监军。
因为王献给宇文平敬写了一封信,宇文平敬出马,赵晟本来就无实权,只能软了骨头。
“好快,浴佛节之后水流减速,但仍旧渡河迅疾,我一直寻思着,邵郎将是会算天象不成?”沈思言挠了挠脸,“不会是王参军找的奇人吧。”
“我确实请了两位从前有名的军使出山,助他一臂之力,不过这天象,大概还是他身边之人所算,有个军医名李无为,不仅会看病,对天地的气理,也颇有研究。”
沈思按听完,沉默了片刻,又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忽然道,“我有一言,憋了许久,不知能不能提。”
他绕了这半天,为的就是这个,王献心知肚明:“你问便是。”
“那恕我,唐突了。”
沈思安盯着他被月光沐浴的侧脸,在风中道,“如今三州统领,不意外是那前朝公主赵琇。邵郎将志在必得,不会轻易停摆战事。届时闯过柳州到了单州,她之军,必定与邵郎将之军各据一方,甚至是与你我面对面地相持。”
沈思安终归是向着王献,不希望他犯错,“官家不止提醒我一次,若你为了那公主色令智昏,便越过你替你下令——捉拿她。”
“”
“你你会怎么做,可有想好了?”
王献摇头,对沈思安说了实话:“没有。”
赵琇爱他,他何曾停止过爱赵绣。
他隐瞒不了任何人,他对赵琇的在乎,对他们孩子的在乎:“我没有想好,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