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影暗斜(四):生存
回宫的队伍一离去,带离了赵令悦留存的气息。府衙变得无遮无拦,长林处呼啸的群风尽起,旷地之上,只余门后独立的紫衣之人官袍翻飞。
那朵属于她的蝴蝶兰携着残瓣于地上摩擦了一阵,被他底靴挡住,伶仃滚到了携着尘土的脚面。
西屋内的秋明脸还没好不便见客,但听赵令悦被马车拉着离开,还是忍不住追过来想要目送。她急急地跑过来,赶是没赶上,却见邵梵于门口,蹲身拾花。
那总是携剑的手,此时将那只柔弱的花头用指尖撚住,放在面前,轻轻地转了一圈
*
车马在十三道的沿岸行了四天三夜,再两日便可到建昌城。
日落前郑思言见乌云在后头追赶,估计夜里要下大雨,提前带人进了黄州的河道驿站修整,果然天一黑,雨水倾盆,十三道里水涨船高,想必常州河岸的水流也速度加快了。
等天晴借助水流渡河,船还能更迅疾些。
赵令悦在郑思言那儿的地位,有点像是被请回去的囚犯,因此他当夜也安排了一个禁军防守在门口,将门锁了。
屋内的赵令悦心中明清。
她自己梳好发,只去了外衣上床。眠在枕间,一直听得外头狂风在窗上呼啸,猛烈地抖动木窗,直接将屋内的灯烛也抖灭了,屋中忽然整个陷入黑暗。
又是一道雷,轰隆着将直接将整个屋内劈亮。
她胸口内猛跳,光着脚下床想要再去点那灯火,就见屋外闪过一些人影,到了她门前与那禁军说话,讲的是要给她送茶送被的琐事,被拒了,没个两句便发生了争吵。
没来得及点烛的赵令悦浑身僵冷,亲眼见着那禁军下瞬就被摁在门上,暗处的刀尖刺入皮肉,几声断灭的嘶哑呜咽,便成了一坨没有生机的软物,从门上滑了下去,背脊在门上拉出几片崎岖粘腻的血河。
倒下的人四肢痉挛,一下一下磕碰着地,撞在她心上。
赵令悦捂住嘴,忍住脚底板未愈的痛楚,脚下无声无息地往后退
他们从尸体上捡了钥匙,过来弄锁。
一推,脆弱的门闩便咯吱作响。
一刀破入门缝,卡着,一点一点挪开了那门闩。
门开了,垂下的床帐子猛然往窗的方向一凹,拱在床上,凹成了一个人形。
那些人四目相顾,都举起刀朝床上砍去。
被褥划破,棉絮乱飞,迟迟不见血,那些人将棉被一掀,并没有一个人在床上。
他们身后,一道纤细的长影已从门后转出。
赵令悦猫着身体摸出门槛,就碰到那禁军的手,他垂死中拽了她一把,赵令悦将惊呼声逼着吞回了腹中,看见他血淋淋的脖颈几乎断了一半,露出猩红的白骨,不断痉挛着,目光空洞地瞪着她。
她深呼吸一口,闭起了眼,趁那些人翻箱倒柜的功夫,迅速从他身上爬了过去,站起来,没命地狂跑。
——驿站的楼上是厢房,因只有她一位女子,就住了她一个,楼下则挤着其它人。
她才没跑几步就被那些人发现,提着刀追上来,情况危急,四周又全黑着,半摸半碰地踩了空,整个人从木梯上失重,一下栽倒翻滚了下去,这一下便滚到了郑思言脚下。
她大喊:“有人要杀我!”
郑思言只穿着白色中衣,也是从睡梦中被这些刺客惊起,手里的剑杀气腾腾正往木板上滴着血,他身后还携着一大帮人手。
他粗鲁的一脚将地上的赵令悦踢到了身后,受住了那些人杀过来的猛力一刀,声音怒极,“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敢动本将的人马!全都给我捉活的!”
刺客与郑思言的人在窄小的楼梯间打杀,那些人似有领头,开始从窗外四面八方地冒进来支援。
赵令悦被挤在不停挪动的脚下,手和背被踩了一脚又一脚,力道几乎压碎她身上的所有骨头,痛上加痛,她冒了一身冷汗。越想挺腰,就越是爬不起来。
忽然想起在常州摔下马的那次,邵梵递了她一把剑鞘,让她自己爬起来。于是她擡眼,在刀光剑影中敏锐捉住了一个人身上的剑鞘作为依托,这次终于站了起来,半走半摔地下了一楼,被赶过来的其他禁军接住。
“我们去支援,你们守在这里快带郡主过去。”
楼底下的禁军带她去了灯火明亮之处,是郑思言与副手下榻的寝屋。此时已经堵满了总管公公与其他宫中宦官,都是穿着里衣,缩在这里。
高韬韬衣衫齐整,一看见她便叫,“梵梵,快过来!”
他越过那些黄门,伸手将赵令悦牵住,带到一边,朝她上下仔细地打量,“你受伤了吗?”
赵令悦摇头,也忙着打量他,看样子是没事。“我伺机跑了,你呢”
“我也没事,可”
高韬韬引她到床的内角。
床上,钱观潮躺在那里,除了身上的剑伤,腹部又挨了一刀。
御医满头热汗地在给他止血,地上堆了一堆纱布,已经被血染透。
赵令悦面色又白五分,“他怎么会”
屋外刀剑碰切的骇人声响仍未停歇。
高韬韬叹了气,“那些人摸进了每个厢房,我尚能防御两下,与我一处的钱学士本就受着伤,又没有身手,不幸受了重伤。”
赵令悦往前了几步,走至钱观潮身旁,鼻子渐酸。
又是谁,这次又是谁要杀了他们?他们仅仅是想要生存下去,为何就如此艰难。
高韬韬注意到总管公公等人的目光,挡在她面前,扶住她细瘦伶仃的肩,刻意拢了拢她凌乱的发梢,再压低了声音,“梵梵,你得撑住不要露怯。刺客应该是冲着我们三个来的,你一会儿千万不要说出来这点,他们既然已被我们拖累,知道了,定会招来他们的不悦。”
赵令悦往床上看去几眼,却是有些忍不住了,“我们连活下去,也是不被允许的”
“谁说的?我们会活下去的。”高韬韬安慰地揉了揉她的发,看她人有点气喘,忙帮她推了背顺气,“我们一定会活着回宫的。”
可是,回宫了,又能好上多少?
且高韬韬话方才落,御医便离开了钱观潮,冲着总管公公摇摇头。
总管公公也有些慌,这可是中书舍人的亲弟啊,又是官家亲自下的旨,要他们将人带回建昌问话,如今总管公公眼角一压,“别摇头啊,你们继续治,要什么药我都带着呢!”
“他旧伤未愈本就虚弱,又添新伤,且伤在腹部已经刺破了脏器跟肚肠,能用的办法都已试了,却还是一直止不住血,眼下实在是——”御医弯下腰,“药石无灵了。”
赵令悦蹲在钱观潮身旁,含着泪,唤他,“钱学士。”
钱观潮胸脯耸了几下,人如浮萍抖落在空中,随时坍塌,他撑起一只手,“郡主,郡主”
御医愣在那儿,哀道,“大限将至,许是有话要留给郡主。还是快吧,再晚人就”
赵令悦握住他的手,钱观潮用尽最后力气将她人拉了过去,赵令悦就势俯在他脸边,唤了声亲切的老师。
钱观潮凑过去,在她耳边呢喃。
周围人听不到,但都看着呢,见赵令悦身子一抽,手底下的钱观潮以手指点唇,惨淡一笑。
随即便猛地吐出一口血水喷在榻上,牵着她的那手就失力地垂了下去。
赵令悦背着他们,那手动了动。
总管公公心思一转,想要转过去查勘,在一旁守着她的高韬韬这时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将将罩在赵令悦身上,把她单薄的身躯整个裹住了。
他声音柔得怕是惊动了她,“梵梵,先起来吧,钱学士已经罹难去了。”
御医前来探钱观潮的脉,手腕颈子全找了一遍,已经没有气息了。
总管公公脸上的肌肉耷拉下来,低低地朝空中叫了一声,“这事情办的,砸了,砸在手里了!”
钱观潮生前品性高洁,修养上乘。
他当过编修修群书,也当过谏官说公政,只要抛却旧主即可富贵荣华,却终生念赵光旧情,此番逝去也还是为了她,不过一个大辉王朝的弃女。
赵令悦没有起身。
她转蹲为跪,高韬韬见状怜惜地叫了她一声,因为她这一辈子除了皇帝跟父母,从没有真正跪过谁,但也终归没有再拦。
赵令悦屏息凝神,将双手交叠持于额头,深深地拜伏下去,行了送君之礼。
头磕地时,一滴泪也无声滚了下去。
外头郑思言这时大吼几声,带着那帮人回来,喜道,“抓住了!”可一进来便是这样的一幅场面,众人愣愣地围着赵令悦,而赵令悦竟然在跪钱观潮。
郑思言上前一步看见钱观潮两脚外撇,立马反应过来,“是不是死了?!”
他朝两个御医头上一人一掌,喷出浓郁的火气,眼角杀人杀得发红,“你们这两个饭桶是怎么办的事?!我把人交给你们,你们给我弄死了?!”
总管公公脸上肃沉沉的一片,他平日就极其厌恶郑思言这种粗人的无礼,御医是宫中医官,出来外差也是受官家派遣,他却为了发泄就随意打骂,一时心中更加憎恶起他。
当下不看郑思言,只疲惫道,“郡主还是快起来吧,这么跪着,也不成个体统,你们快将钱学士的身体仔细擦净了,找几块麻布整齐地殓起来。明日”他叹气,一挥手,“明日,去找棺椁吧,我们将他拉回去,总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韬韬去扶着赵令悦起身。
她的腿有些麻了,脚上的伤又没好,高韬韬将她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矮身搀着她起来往门外,路过郑思言。
郑思言高声质问,“你俩干什么?”
“我送郡主回屋。”
总管公公瞧着他们走了几步,忽然叫住,“郡主与十一团练留步。”
高韬韬脚步一顿。
那总管公公走到他们面前,“钱学士方才到底对郡主说了什么?”
他没忘了这件事,但赵令悦回他,“我没听清。”
“真的没听清?”
“真的没有。”
高韬韬插了话,“她受了惊,身上也还有伤,今夜敬重的长辈又去世了,方才及笄不久,本不谙世事,可挫折接连而来,内贵人也该体谅下她,先放她回去休息罢。有什么话要问的,不防明日再问,也并不迟。”
总管公公便道,“小人不过问问。”他又看了眼低垂眉目的赵令悦,“那,钱学士可有给过你什么东西?”
赵令悦擡头,冷冷笑了一下,“内贵人既然觉得我在隐瞒,不防当下拿了我让他们搜身,如何?”
“这郡主莫生气,小人真的只是随便问问。”
总管公公退开几步。
倒是郑思言走过来当了拦路虎,再次挡住他们去路,他就没那么好说话了,难听的刺耳的向来不掩饰。
站在他二人面前敞开腿,叉着腰,“那些刺客不定是为了你们几个来的,倒叫我损失一批良兵,觉也睡不安稳,今天死了一个钱观潮,我一定会查出来是谁干的,要是你们也敢给我在背后搞什么把戏——”
他挑高粗眉,调转那柄剑柄,着力捅了捅高韬韬的肩几下,又移到赵令悦身上,同样给了她一下,“我对你们不客气!”
高韬韬单手拉住那往她身上去的剑柄,忍耐道,“郑将军此番就客气了?言以示警可以,不要对郡主以手脚和兵器相侵,这太过无礼。”
“文绉绉的,我听不懂也不想听。”他搡了一下披散的头发,张牙舞爪,“从我眼前消失!”可话刚落,一个站在门前的禁军率先叫起来,“他们,他们——”
郑思言一把推开高韬韬,发现押在门外的那些刺客全都口吐白沫而死。
捉着他们的禁军无措地跪下请饶,“这些人口中含有毒药,一起咬了毒自尽,事发突然,我等没能拦住。”
郑思言坐在门槛上大喝一声,狠狠踹了门槛几脚,那门框的木条便翘起来,被他毁歪了。
高韬韬见机带着赵令悦上楼避难,身后有人跟着,高韬韬以一人能听的音量对她道,“藏好。”
赵令悦无声点头,在衣下握住了他的手,汲取一些身边仅存的温暖。
她的袖中放着一块青黄的长条竹片——正是钱观潮塞到她手里的遗物,方才高韬韬看见一切,及时脱衣帮她打了掩护。
钱观潮临终前的话,她也听清了。
“臣从刺客身上所取,香剑竹只在陇西有,是,是宇文,平敬的人他不想,让我回朝,也想谋害郡主以打压郑国公。郡,主,可以令牌为证,为,为自己谋些利害。”
钱观潮说完这些话,用力捏着她的手,含笑竖起一指搁在唇上。
那一刻赵令悦身子一抽,悲从中来。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让她先不要说出去。
就连最后一刻,他也还在帮她打算。
这样一个顶顶好的钱观潮,钱学士,却在势力争斗中枉死于异乡。他是她的恩师,慈友,故交,他当然受得起她的跪拜。
邵梵曾对她说过,生存是很难的。
赵令悦藏起那枚残留温度的带血竹片,回顾自己亡国后所走的这条路。
她自雪山一别,被迫与亲友分离,在邵梵那里仰人鼻息数月,费尽全力想要渡河却被追回,退而求其次的回宫又半夜遇刺。
邵梵纵然有千错万错,唯有此言为真,令她信服。
生存是真的太难了,难于登天,难于遁地,特别是在这样的乱世里,赵琇还在与赵晟以军队隔岸而敌,水火不容,如今她与父亲赵光夹在中间,已经进退维谷。
如若自己再不成一只鬣狗而只成明佛,迟早也会被世间的杀人之心所吞噬。
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