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淡月尚在灰蒙蒙的天边,云绾便被玉簪玉竹唤醒,起床洗漱。
待喜嬷嬷扶着她,坐在紫檀菱花妆镜前开面上妆时,云绾望着镜子里花颜胜雪的盛装美人,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年方及笄,懵懂天真的新嫁娘。
再一眨眼,铜镜中明明是同样的眉眼,却已不见当年的稚嫩青涩。
镜中之人多了几分花瓣盛绽时的艳丽妩媚,眼神也愈发坚毅清明——
那一年的云十六娘,并不清楚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就如一个精致华美的牵线木偶,由人操纵着,懵懵懂懂走着每一步。
光阴荏苒,如今的云绾却清楚知道,她要嫁的男人是何模样品行,她想要的未来是怎样,她该如何经营好自己的日子,如何过好这一生。
心如明镜,期待又欢喜。
忽的,头顶一沉,将她纷飞的思绪陡然拉回现实。
云绾定睛朝镜中看去,便见身后的喜嬷嬷已将那一顶极尽奢糜华美的双凤翊龙礼冠给她戴上,嘴里还啧啧念着:“这凤冠分量可不轻,娘娘您今日怕是得辛苦些。夜里叫婢子取下时,让她们替您多揉揉肩颈。”
“知道了。”云绾莞尔浅笑,又细细端详着那顶凤冠。
四月明媚的春光透过贴着大红喜字的雕花窗棂,静静洒在那顶金龙翠凤、衔珠滴翠的凤冠上,凤冠边沿那十九枚浑圆饱满的明珠被照得愈发光泽璀璨,流光溢彩。
常言道,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凤冠正中那颗最为硕大的南珠,圆润柔婉,镶嵌在纯金打造的繁复牡丹花瓣里,当真是牡丹吐蕊,国色天香。
玉竹在一旁看着,都不由与玉簪感慨:“不愧是陛下亲自绘制的凤冠样式,实在太适合咱们主子了。”
玉簪老早就想说了,见玉竹开了腔,忙不叠附和:“就是,主子戴这顶凤冠简直美得仙女下凡似的,哪像从前那顶……”
多年前那场封后,匆匆忙忙,凤冠与婚服都是用先皇后的旧款改出来。
那套装扮美则美矣,但款式及风格都与云绾很不相衬,穿戴好后,有种小娘子偷穿家中大人衣裳首饰的违和感,怎么都不如现下这套来得妥帖完美——
这可是陛下给尚宫局下了死令,务必以最精细的功夫、最上等的手艺,专门为娘娘量身打造的凤冠与婚服。
“你瞧最外层的裙摆上绣的百鸟朝凤绣得多美啊,我听说凤凰的每根翠羽都是以金银线和雀羽撚丝入绣,还有上面的翠叶、翠云、珠玉,用的都是顶顶好的上品。”
“那当然了,陛下何时对咱们娘娘小气过?”玉簪与有荣焉地擡起下巴:“我听李宝德说,陛下私库里的好东西,打娘娘回宫那阵,就全给送咱关雎宫来了。”
“哟,现在连李总管都不叫,直呼李宝德了?”玉竹戏谑道:“你和他打算什么时候向陛下娘娘求个恩典,也好配成一对夫妻呀?”
玉簪红了脸,擡手拧了玉竹一把:“今日是陛下娘娘大喜日子,你浑说我作甚。”
俩婢笑语一阵,便各自忙去。
待云绾将凤冠与婚服配饰等都穿戴齐整,外头已天光大明。
在玉簪玉竹的搀扶之下,云绾前往偏殿叩拜父母。
昨日傍晚,司马濯派人将云家三口请进宫里,好叫他们送云绾出阁。虽说这不合规矩,但皇帝金口玉言下了令,也没人敢多嘴。
是以云绾就像民间初嫁女般,手握着织金龙凤团花象牙扇,袅袅婷婷朝高堂父母行了三拜大礼。
云七夫妇眼含热泪,既激动又惶恐地受了这三拜,连忙擡手:“快起来吧。”
女儿如今贵为皇后,他们哪还受得起这样大礼。
云绾起身,团扇往下稍移,露出一双含泪笑眸:“爹,娘,今朝女儿大婚,你们该替我高兴才是,莫要哭了。”
云七爷擡袖拭泪,叠声称是:“爹爹高兴得很。”
云七夫人更是有种苦尽甘来之感,上一次女儿封后她心里无限悲恸,此番见女儿再着婚服,心里是满满欢喜。
她从座位起身,紧握着云绾的手:“绾绾,阿娘祝你和陛下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上回出嫁时,这个祝愿她都不敢说,这回总算能说了。
云绾笑着应下,两厢话别一番,门外便传来礼官的声音:“吉时已到,娘娘该乘车前往宗庙,祭拜祖宗天地。”
闻言,殿内殿外一干宫人都忙起来,做着出门的准备。
作为兄长的云靖安则走上前,行出阁前的最后一道礼,背妹妹出门上辇。
“来吧,绾绾。”云靖安扎好步子,弯下腰。
云绾扶着凤冠走去:“来了。”
“靖安,你可得背稳些。”云七爷和七夫人小心翼翼在旁搭着手:“你妹妹肚里还怀着呢!”
一袭红色锦袍、头戴金冠的阿隼也紧张极了,伸着两只小手虚虚托着云绾,随时做好给自家阿娘当肉垫的准备:“阿娘,你抱紧舅舅的脖子。舅舅,你走慢些哈,别颠着我阿娘。”
云靖安见这架势,无奈笑道:“行了,就这几步路,别说一个绾绾了,就是两个绾绾加起来我都背得动。”
说罢,他背起妹妹,脚步沉稳地往外走去。
云七夫妇、阿隼,以及一殿的宫人礼官纷纷跟上前。
“绾绾,哥哥再问你一句,这回你真嫁得甘愿么?”
云绾趴在兄长结实的肩膀上,冷不丁听到此问,还怔了一下。意识到哥哥心里对司马濯从前作为还耿耿于怀,她放柔嗓音:“哥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这一次,我是真的乐意嫁他……”
稍顿了顿,她在他耳边悄声道:“哥哥,我心里有他的。”
云靖安身形一顿,而后重重点头:“行,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从今以后,我就拿他当亲妹夫看,以后会客气些。”
云绾也从玉簪口中得知哥哥先前对司马濯喊打喊杀的事,心头酸软,低声道:“哥哥,多谢你一直护着我……”
“自家兄妹,说这些话作甚。”云靖安稳稳托着她。
云绾轻声道:“现下我已成婚,孩儿都那么大了,你也该操心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行,我会相看的……”
从侧殿到出门的距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兄妹俩两句话的功夫,便到了宫门前。
金灿灿的阳光之下,华丽气派的凤翟车和长长的仪仗早已在外等候。
云靖安将云绾放下,见她凤冠稍稍歪了些,他擡手替她扶正,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妹妹真好看。”
云绾眼眶忽的有些酸胀,忍了忍泪意,她扬唇轻笑,一如多年前不谙世事被爱包围的小姑娘:“那当然了,也不看我是谁的妹妹。”
在左右宫人搀扶下,云绾上了凤翟车,庄严而喜庆的礼乐声越发响亮。
挂满红缎的关雎宫门前,花木葳蕤,清香弥漫。
云家三口和阿隼一起目送着仪仗渐渐走远。
阿隼靠在云靖安的怀里,嗓音清脆:“舅舅,我阿娘今日可真漂亮。”
云靖安笑道:“你阿娘从小到大一直很漂亮。”
“真的吗?”
“比真金还真。她可是我们云家最漂亮的小娘子。”
“哇!”阿隼眨巴眨巴眼,忽的噘嘴道:“那可便宜我爹爹了。”
云靖安被这话逗笑,再看小家伙那张清秀的脸,勾唇轻笑:“是,可便宜他了。”
云七夫人站在后面偷偷擦眼泪,云七爷搂着她的肩,低低劝道:“大喜日子,夫人别哭了。”
“我只是突然想到,若是绾绾一开始就嫁给陛下,或许就不用蹉跎这几年,吃那些苦了。”云七夫人叹道。
“姻缘天注定,现下也不算太晚。”云七爷宽慰道:“我看陛下待咱们绾绾那份心,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顺当的。”
云七夫人颔首:“说的也是。”
又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庄重的礼乐声再也听不见,一家人才牵着阿隼转身回殿。
***
封后大典的礼节繁琐而冗长。
到达皇家宗庙后,云绾与司马濯一道祭拜天地祖宗。
祖先桌上的牌位们齐齐整整摆放着,目光触及晋宣帝的牌位,云绾下意识偏过头,终归做不到那么坦然。
司马濯却是牢牢握住她的手,满不在乎:“躲什么,他牌位边上陪着两位。以后你牌位边上就陪着朕一位,你可比他专一。”
云绾:“……?”
还能这么算的吗?
好不容易拜过祖宗,在礼官的指引下,又有一堆旁的繁杂礼数。
一直折腾到午后,帝后重返太极殿,于殿前广场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与恭贺。
彼时阳光正好,云绾扶正头顶沉重的凤冠,深吸一口气,缓步从凤翟车走下,金色光芒笼着她凤冠之上浑圆明珠,凤钗流苏晃耀出细碎迷人的光。
她款款而来,步履纤纤,正红色丝绸裙摆绣着的那只华美凤凰,随着她行走动作,好似活过来般,在阳光下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其上金银绣线及珠翠玉石一齐折射出耀目的光辉,叫身着凤袍的主人也散发着神圣的光芒。
端丽冠绝,仪态万千,一国之母的光华气派此刻淋漓尽显。
“臣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礼官的唱喏之下,并立广场两侧的朝臣们纷纷跪地叩拜。
他们之中不少人认出,这位雍容娇媚的美人与四年前离世的云太后长得一模一样。
然而,无人敢说出来。
上一个挑破窗户纸的人,是顺王,皇室血脉,皇帝的亲弟弟。
最后顺王是个什么下场,大家有目共睹,那人皮灯笼现下还在淮南城门挂着呢。
他们就算有名垂青史的心,也没那般决然毅力拉着九族一起变成灯笼。
何况现下这位云氏女,名义上是先太后的侄女,且诞下了陛下的长子,如今肚里还揣了第二个。
为了江山社稷、朝廷国本着想,他们也得捏着鼻子认了,这不是先太后,之所以长得一样,只是同出一脉,侄女与姑母相似罢了。
广场上众臣心思各异,那身着凤袍的皇后娘娘已踏上玉阶,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高台。
云绾微仰着脸,看向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前,那逆光而立的年轻帝王。
上一次走这段路时,她忐忑不安,惶恐到几乎无法呼吸。
今时今日,她不再畏缩胆怯,而是仰首挺胸,坚定不移地朝那人走去。
初夏光暖,清风微拂。
男人秾俊的面容在明亮光影里逐渐清晰,那双对旁人都清冷淡漠的眼眸,唯独看向她时,涌动着永不枯竭的缱绻爱意。
那份属于她,独一无二的温柔与爱。
云绾与他对视着,周遭的风声与祝词声响仿佛都静了,这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的模样。
他是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子。
他们在天光明亮的白日里,在庄重威严的金殿前,接受百官朝拜,接受万民祝祷,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偌大广场之上,百官伏地叩拜,高昂齐整的山呼声在空中回荡不休。
帝后携手并立,俯瞰着属于他们的社稷朝廷。
“绾绾。”
司马濯忽然唤她,在她疑惑看向他时,他紧叩住她的手,薄唇微掀:“你可知朕盼这一日盼了多久,你终于成了朕的皇后。”
男人漆黑眼底的笑意是那样明净纯粹。
这世上也只有她,才能叫他发自内心的快活。
云绾望着他的笑眸,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于她而言,再不是那一团如何也看不透的黑色迷雾。
她现在能看懂他的喜怒哀乐,能感知到他的爱与恨,更清楚了解到他对她的那份偏执爱意,注定叫他们此生纠缠不休,无法分离。
“是。”纤长眼睫轻垂,她反握他的手,掌心暖意相融:“从今日开始,我便是你的皇后。”
既然选择去爱他,世人如何评说,后人如何鄙夷,她都不想再顾虑了。
如若死后真的有地狱,大不了她与他一同堕落。
“先前我和阿隼约定了一件事。”她蓦得出声。
“嗯?”司马濯侧眸。
云绾回望他,莹白脸庞泛着轻柔酡色:“我们约定,待你平安归来,我就——”
她顿住,抿唇示意他附耳过来。
司马濯顺着她弯下腰。
“我就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温软嗓音似三春柔风,在耳畔轻轻拂过:“其实,贞元初年的七夕夜,我便心悦于你。在回鹘三年,我也从未忘记你……”
“司马濯,我喜欢你。”
“今日能嫁于你为妻,我很欢喜。”
云绾红着脸说完,再看面前的男人,那张素来淡然的冷白俊颜此刻也染了红,连带着两只耳尖都红得滴血,大有往脖子蔓延之势。
他与她十指相扣,狭长的眼尾都因激动泛起艳丽的红:“绾绾……”
云绾看他这般,赶紧勾了下他的掌心,生怕他太欢喜上前抱她,这还在外头,文武百官都瞧着呢。
司马濯会意,却又难以抑制胸口那几欲漫出的狂喜,胸膛剧烈起伏几下,趁着礼成之际,他握住她的手,飞快在唇边落下一吻。
“能娶你为妻,乃是我此生最幸之事。”
在她诧异羞赧的视线里,他眸光灼灼,恣意热忱:“绾绾,我爱你。”
比喜欢更甚,爱意入骨,生死不休。
他永不后悔,那年秋日将她夺到他的身边。
他只恨不能早些遇见她,叫她从始至终只是他一人的花,仅为他而绽。
不过现下也不晚,往后余生,他会守护着他的花儿,倾尽全部爱意灌溉,叫她肆意生长,永远明媚灿烂,喜乐无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