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门窗紧闭,密不透风。
云绾纤瘦的背脊牢牢抵靠着车壁,怀里的阿隼以厚重毛毯裹住,紧拥在怀。
“阿娘,那些坏人是从哪里来的?”阿隼被抱得很紧,嗓音都发闷。
“我也不知。”云绾摇头。
外头兵器相撞的泠泠声以及喊叫痛呼声愈发清晰,她的心紧揪着,低头抵着儿子的额,强忍慌张道:“别怕,你爹爹身经百战,一身好功夫,他会护住我们的。”
话说出口,她有一瞬恍惚。
原来在内心深处,她对司马濯已生出这样深厚的信赖,甚至可以性命相托?
“阿娘,有你在,我不怕。”阿隼仰脸,擡起小手摸摸她的脸:“你也别怕,我看过他身上的疤,知道他很厉害,一定能把坏人赶走!”
闻言,云绾眼前也浮现司马濯身上那大大小小的伤疤,每一道都代表他曾经受过的苦楚。
只现下这种情境,她也无暇去问阿隼何时看到司马濯的伤疤,她抱紧怀中的孩子,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打斗声愈发激烈,且离马车这边越来越近,车壁咚咚咚挨了好几下猛击,听着像是箭矢飞射进车壁的动静。
云绾眉头紧蹙,提醒阿隼闭上眼睛,又擡手捂住他的耳朵,挡住外头那些可怖的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外突然传来一声激狂的马匹嘶鸣声,而后马车剧烈震动起来——
云绾身子不稳,猛地朝前倾去,脑袋“咚”一声撞在车壁上。
“阿娘!你痛不痛?”见马车往前移动,阿隼也有些慌了:“马车怎么动了?”
“没…没事。”
云绾顾不上额头那火辣辣的疼痛,蹬直双腿抵住车门,两手紧抓着左右车窗,又急急吩咐阿隼:“你抱着我的腰,抱紧些,不许乱动。”
阿隼忙照着做,菟丝子似的紧紧缠绕在母亲身上,一双漆黑眼眸紧张无措地四处打量。
马车外是乱哄哄的声响——
“陛下,马惊了!”
“娘娘,殿下!!!”
“快追,别叫他们跑了!”
“哗啦——”
长刀从黑衣人胸口抽出,鲜血喷溅,司马濯紧握刀柄,望着那失控疯跑的马匹,当即翻身上马,厉声吩咐:“留个活口。”
话音未息,两条笔直长腿夹紧马腹:“驾!”
皮毛黧黑的骏马霎时如离弦之箭,往前追去。
那中箭受惊的枣红马拉着马车四处乱撞,天色越黑,那马也愈发焦躁,疯了般就要朝着前方山坡冲去。
司马濯瞳孔猛缩,而后迅速勒紧缰绳,在腕间绕了两圈,拉弓搭箭,直直瞄准那匹惊马的脑袋。
“咻——”得一声,长箭破风而出。
下一刻,精准无比直中枣红马的脑袋,那匹马仰起双蹄嘶鸣一声,轰然倒下。
连带着后头拖着的车厢,一同朝侧倒去。
车厢内,云绾感受到那陡然朝下的力道,赶紧拿毯子护住阿隼的脑袋。
“轰隆”一声,马车重重倒在地上。
云绾只觉一阵天昏地暗,脑袋嗡嗡作响,脊背和手臂也传来剧痛。
好在马车总算停了下来。
“阿隼,你没事吧?”她伏爬着,顾不上身上疼痛,赶紧问着孩子。
“我没事。”毛毯下响起阿隼闷闷的声响。
云绾这才松口气,听到外头那奔腾而来的马蹄声,才放松的心弦又陡然收紧。
是他们的人来了,还是歹人寻来了?
她试图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可身上被桌几等物压着,实在难以动弹。
就在这时,车门响起动静。
云绾屏息凝神,抱紧阿隼,乌眸警惕地盯着门口。
“绾绾,你怎么样?”
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车门唰的一声拉开。
望着那道颀长身影,云绾眼眶一热,极度惊惧后的放松叫她的眼泪再也绷不住,断了线的珠子般直直往下落。
司马濯弯腰探进马车,见她泪眼朦胧,哭得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心底像是被针扎过:“乖,已经没事了。”
将压在云绾身上的东西都拿开,他先叫阿隼自个儿从车厢里爬出去,又架住云绾的胳膊,将她小心翼翼抱了出来。
待云绾站稳,司马濯松开手。不曾想她却扑倒他怀中,抱着他的腰啜泣:“你开始怎么不出声,吓死我了……”
泪水浸过衣袍,司马濯一时分不清是那份热意是她的眼泪,还是心头炽热的悸动。
“是朕不对,你别哭了。”他想拍她的背安慰,又怕掌中鲜血脏了她的衣衫。
尽管她这般拥着他,已沾上不少鲜血。
一旁的阿隼仰起脑袋,见自家阿娘抱着皇帝在哭,本来也想上前安慰,但对上皇帝投来的目光,迟疑片刻,还是止住了脚步。
算了,看在皇帝的胸膛比自己宽的份上,勉强让阿娘靠着他哭一哭吧。
见小儿识趣,司马濯收回目光,继续哄着怀里的小姑娘:“别担心,歹人皆已伏诛,没事了。”
云绾在司马濯怀中哭了好一阵,才从变故带来的恐惧中缓过神,当然,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当着孩子的面失态。
擡手抹了下眼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司马濯怀里离开,再看阿隼那一副“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看见”的表情,心头更是发窘。
“哭够了?”司马濯轻问,眉眼间尽是宠溺笑意。
云绾抿了抿唇,目光落到他衣袍和脸上的大片鲜红血迹,不由一怔:“你受伤了?在哪里?重不重?”
她边说边伸手,仔细去检查。
“这些血都是刺客的,不是朕的。”司马濯很是受用她这副紧张他的模样,语气稍柔:“若不是分了人手去前头通路,就那几个不入流的渣滓,何需朕亲自动手。”
云绾听他这话,稍松了口气:“你没受伤就好。”
转脸就要去看阿隼。
司马濯见她的注意力这么快就要跑了,笑意一凝,赶紧拽住她的手腕:“咳,朕好像……也受了些伤。”
云绾诧异看他:“啊?”
司马濯一本正经地点头:“胸口有些隐疼,怕是受了内伤。”
云绾见他蹙眉吃痛的样子,忙去扶他:“那你还能骑马么,若是不能,我骑马带你。”
那匹枣红马已经被射杀,马车也翻得不成样子,好在司马濯的马还能骑。
云绾看了下,这匹黑马高大体壮,他们一家三口共骑应当不成问题。
司马濯眯眸看着云绾:“你骑马带朕?”
“你放心,我在回鹘三年骑术精益不少。”云绾语气认真,见天色愈发晚了,蹙眉道:“只是我刚才一直在马车里,现下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方位。你追过来应当知晓回去的方位吧?”
司马濯嗯了声。
“那就好。”云绾说着,扶他往那匹黑马走去,又叫着阿隼:“快过来,我们走了。”
阿隼正研究着那射中马匹脑袋的精准箭法,听到唤声,嘴里应着“来了”,忙迈着小短腿跟上。
云绾摸了摸黑马的脑袋,叫它熟悉她的气味后,才抱起阿隼,想将孩子抱上马背。
手臂才将举起些,一双大掌直接从头顶伸来,拎着阿隼的衣领,轻轻松松将孩子放在了马背上。
云绾一怔,没等她回头,那双宽厚的大掌就握住了她的腰,将她也扶上了马。
很快,司马濯也翻身上马,长臂勒着缰绳,将她们母子俩护在怀里。
“你不是受伤了吗?”云绾扭头看向身后的男人,黑眸既透着担忧,又带着三分疑惑。
“内伤。”司马濯面不改色道:“夜里你替朕检查一番。”
不等她出声,扶了下她的腰:“坐好,准备回去了。”
黑色骏马很快在茫茫夜色里跑动,云绾坐在中间,看着怀里的孩子,感受着背后男人坚实的胸膛,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满足。
她想,只要他们一家能一直这样在一起,其他一切纷纷扰扰,也都无足轻重了。
***
这夜直到戌时,司马濯才回到帐篷里。
云绾已经将阿隼哄睡着了,见到男人进来,她给阿隼掖了掖被子,起身迎去,低声道:“都处置好了?”
司马濯已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身上的血迹也都洗净,为了不叫云绾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息,来之前还特地熏了香。
见她满脸关怀,他眉眼舒展,丝毫不似方才残酷审讯刺客的冷戾,拉过她的手到一旁坐下:“处置好了。”
翻掉的马车已命兵将重新系了马,拉了回来,里头摆件自有婢女婆子收拾归整。
死掉的刺客尸体已拖去山林深处,给山间野兽打牙祭。
至于他们这边牺牲的几名兵将和随从,明早会派人去和平县衙门,置办好棺椁,再派人送回他们各自家乡安葬,加以抚恤。
“我开始听到……一声惨叫。”
云绾掀起眼皮,谨慎问他:“那个活下的刺客,招供了吗?”
司马濯眉心微皱,为了不惊扰她们母子休息,他已将人拖得远远地去杀,没想到还是叫她听到些声响。
也不知这小菩萨夜里会不会做噩梦。
“招了。”司马濯漫不经心把玩着她的手指。
见他说了这两个字后,半晌没再往下说,云绾仰脸看他,迟疑出声:“那伙人是谁派来的?”
三年前的那伙歹人,后来她在回鹘也托伊洛钦打听到,是后宫里那位苏昭仪争风吃醋派来。
可如今司马濯的后宫早已解散,总不可能再有个什么苏昭仪苏婕妤之类的。
捏着她的手停下,司马濯睨向她:“你想知道?”
“难道这涉及什么国家机密?”
转念想到傍晚那些朝阿隼射来的箭矢,云绾黛眉蹙起,语气肯定道:“便是涉及政事,我也要弄清楚,到底是何人要对我的阿隼下如此毒手。”
司马濯压低眉眼:“那朕呢?”
云绾:“嗯?”
“若那些人只是冲朕而来,你就不想知道了?”
“……”
云绾怔然,对上男人板起的面孔,无奈好笑:“这都什么时候,你还计较这个?”
司马濯哼道:“朕的皇后心里只记着儿子,不记得朕这个夫君,朕还不能计较了?”
云绾这会儿迫切想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也懒得与他斗嘴,干脆顺着他的心意,软了嗓音:“能能能,你当然能计较。若是他们只冲着你来,我也定会问清楚。”
“敷衍。”司马濯神情幽幽。
“哎呀,你快说吧。”这男人怎么越来越难哄了,云绾轻推了下他的手臂,眨眼道:“说完之后,我也好替你检查伤势。”
见她还惦记着他内伤之事,司马濯面色稍霁,倒了杯茶水喝,才与她说道:“今日这些刺客,皆为顺王所派。”
“顺王?”
云绾乌眸微微睁大,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五皇子司马淳那张怯懦稚嫩的面庞。
先帝去世后不久,五皇子就被封作顺王,与其母安太妃一同去了封地淮南。
云绾还记得,安太妃带着五皇子来她宫里辞别时,母子俩皆是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样子。
“他怎么敢派人行刺圣驾?”
云绾难以置信:“这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刺客口供也许会作伪,栽赃陷害?”
先帝五个儿子里,五皇子最是老实胆怯。
当年云家想扶植五皇子上位,那孩子哭着与她说,不想当皇帝,不想争夺皇位……
往事历历在目,云绾实在很难将刺杀之事与老实巴交的五皇子联系起来。
司马濯也知她心中所想,神色淡然道:“人心易变,当年他们母子在长安势单力薄,司马淳又尚且年幼,便是有心皇位,也无力争夺。可过去这些年,他年已及冠,又在淮南封地经营数年,想来手下也有了些兵力财力,这才起了贼心。”
说到这,男人冷白的俊颜满是嘲讽:“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
云绾心下百感交集。
眨眼这些年过去,她都与司马濯诞下一子,并接受这段关系,从前无心于皇位的五皇子起了争权夺势的心,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
果真是,物是人非,人心易变。
“你此次来回鹘的事,他如何知晓?长安城内有人将此事泄露了?”云绾问。
“朕虽对外宣称去骊山温泉宫疗养,但过去这么些日子,他若有心想探听,并非探听不到。”
司马濯说着,见云绾面露忧色,宽慰地揽住她的肩:“无须担心,一个小小顺王而已,待回到长安,收拾他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云绾面上忧色并无减退,长睫轻垂了垂:“你本不该来寻我的。”
搭在肩头的手掌猛地收紧,云绾吃痛,见他神情不虞,知他误会了,忙道:“我的意思是,你既知我和阿隼的下落,派霍羡或是可信的心腹来接我们便是。何必亲自前来?你是皇帝,贸然离朝半年,可不就招得人心浮动,臣工议论么。”
她都不敢去想,司马濯将他们母子带回长安之后,那些臣工会是个什么态度?没准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朕已寻了你三年。”
司马濯按着她的肩,目光灼灼:“三年时光,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你叫朕听到你的下落后,如何还能再等?”
云绾触上他那情绪涌动的黑眸,每每提及过去三年,那双深渊般寂静的眸里总是映着无法掩饰的激狂与苦痛,那种浓烈的情绪透过目光,铺天盖地地朝云绾袭来,叫她的心也不禁为之颤动。
或许从前,她只看到他对她的偏执,却忽略了那份偏执后的深切涌动的爱。
自己爹娘那种温馨平淡的爱是爱,伽罗和巴鲁那种吵吵闹闹的爱是爱,安乐与霍羡那种相伴相守的爱也是爱,爱可以有多种形式——
她从前否定了司马濯的爱,可现下想想,这不算爱么。
也算爱吧,只是他以一种错误的、病态的方式去表达。
“司马濯……”云绾眸光轻动,反握住他的手,嗓音微涩:“以后再不会那样了。”
“……”
司马濯沉默,凝望着她。
案几上的油灯静静燃烧,帐篷内的温度在逐渐升高。
看着那张缓缓靠近的秾俊脸庞,云绾没有躲闪,轻轻闭上眼,直到那道不夹杂□□的轻吻落在她的眉心。
男人铁铸般的长臂如拥珍宝,将她紧拥在怀,嗓音似带着些轻颤的沙哑:“绾绾。”
他唤她。
云绾靠在他怀里:“嗯?”
他道:“以后,朕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浓密的眼睫动了动,云绾阖眼:“好。”
这一回,她决定遵循自己的心。
她想去爱他。
***
翌日一早,队伍重新出发。
除了少了几个人,损失一匹马,一切照旧。
虽说昨日云绾一直护着阿隼,但孩子还是被那刺杀吓得不轻,一大早坐在马车里,他竟然破天荒主动与司马濯搭话:“陛下,你的内伤严重吗?”
对于小家伙唤自己“陛下”这事,司马濯已经习惯,但听到他主动提及伤情,眉梢不禁挑起:“你阿娘昨夜帮朕上了药,现下好多了。”
阿隼啊了声:“内伤也有药治吗?”
“当然有。”
司马濯别有深意地看了眼对座脸颊羞红的云绾,嘴角微掀:“你阿娘的独门医术,专治朕的内伤。”
阿隼还是个三岁孩子,哪里懂得大人间的暗语,听得自家阿娘还会独门医术,一脸崇拜看向云绾:“阿娘,从前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医术,你好厉害哇!”
云绾正喝水掩饰尴尬,对上儿子崇拜的目光,险些被呛到:“咳咳。”
司马濯忙递了帕子给她:“慢点。”
云绾没好气瞪他,这男人委实厚颜无耻。
昨夜他说有内伤,她仔细检查一番,只在他腰侧发现些淤青,想来是拳脚搏斗间所留。
他唬着她,说那块很疼,叫她给他揉揉。
云绾看他真一副吃痛模样,心肠一软,就叫他在榻边,拿了药油替他揉开。
哪知揉着揉着,淤青没揉散,帐篷却支了起来,她羞恼得撒手要跑,却被男人按住,哑着声音诱哄她:“内伤太重,绾绾帮朕治一治。”
现下想想,云绾还觉得掌心灼烫,手腕酸疼。
偏偏这男人还好意思跟儿子说什么治伤,也亏他说得出口!
好在阿隼也没再问什么医术之事,而是一脸认真地看向司马濯:“昨天那匹枣红马上的箭矢,是射的吗?”
司马濯睇他:“怎么?”
“那支箭真的好准!”阿隼面露崇拜,而后又有些腼腆地搓了搓小手:“你…你可以教我吗?”
司马濯没出声,只好整以暇看着这个别别扭扭的小家伙。
云绾说这孩子的别扭性子随了他?荒唐,他何时是这副忸怩之态。
阿隼那边见司马濯迟迟没应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说话声音也小了些:“我也想变得像你一样厉害,这样的话,下次再有坏人,我就可以跟你一起保护阿娘,打走坏人。”
他不想当一个被阿娘护在怀里的小孩子,他也要变得像皇帝一样英勇,拿弓箭射掉那些坏人的脑袋!
司马濯听得这小子的话,嘴角勾了勾:“你阿娘倒是没白疼你。”
“那你…答不答应嘛。”阿隼抿着唇,既期待又忐忑地拿眼睛看他。
“要朕答应教你箭术,也不是不行,不过——”
“不过什么?”阿隼睁大眼睛。
司马濯双臂环抱胸前,姿态闲适地往靠垫仰去:“叫一声爹来听听。”
阿隼愣住,一张白嫩小脸渐渐涨得发红:“我…我……”
他有些迟疑,回头看向云绾:“阿娘……”
云绾看着司马濯那副毫不相让的样子,便知他不会改口,于是掰过阿隼小小的身子,温声细语与他道:“阿娘知道,我们阿隼是个聪明孩子,之所以不愿意认他,是心里有委屈。替自己委屈,也替阿娘委屈,是不是?”
被说中心思,阿隼咬了咬唇,而后点了下头,闷闷嗯了声。
他就是委屈。
委屈为什么他的爹明明活着,却缺席了这些年,叫他当了这么多年没爹的孩子,
他也替他阿娘委屈,都是皇帝对他阿娘做了不好的事,才叫他阿娘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独自产子,独自抚养他长大。
他和阿娘受了这些年的委屈,自己凭什么要原谅他,欢欢喜喜认他作爹呢?
“阿隼,你这么懂事,阿娘有时很欣慰,但有时也希望你不要这么懂事。”云绾怜爱地看着儿子:“你才三岁,还是个孩子,正是无忧无虑的好时候。阿娘看得出,其实你挺喜欢你爹的……”
“哪…哪有!”阿隼一下子涨红了脸,偷偷摸摸看了司马濯一眼,又飞快转过脸,急急辩解:“我才不喜欢他,若不是阿娘喜欢他,我才不跟他走呢!”
云绾:“……”
对座的司马濯眼底笑意快要涌出来:“嗯,朕知道了。”
云绾没好气瞟了他一眼,稍定心神,继续教育儿子:“你不必再替我委屈,我与他从前的误会,我们会处理好。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大人之间的事,就对他这般抗拒排斥,起码他从未对不起你……当初阿娘离开大晋,他并不知我有了身孕,你若真怨怪他没对你尽到父亲之责,就该先怪我瞒着他。”
阿隼抿了抿唇,扯着云绾的衣角道:“我才不会怪阿娘。”
孩子这小动作,叫云绾心头一软,将人拥到怀里,在他耳边低语道:“那我们阿隼,要不要试着,喊他一声爹爹?”
阿隼在云绾怀中安静了许久,似在做心理斗争。
就在云绾担心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了,阿隼从她怀里转了个身,面向司马濯,别别扭扭,又很轻很快地喊了声:“爹。”
一声浅浅的爹,却叫司马濯心底漾开一丝难言的暖意。
面上却是半点不显,只看着眼前清秀可爱的小儿,淡声道:“声太小,没听见。”
阿隼:“……”
感受到云绾捏了捏他的小手,阿隼只好深吸一口气,又喊了一声:“爹!”
这回声音大了些。
司马濯仍是淡然模样:“朕明明看你早上吃了一大碗奶羹,还啃了两个馍,怎还是这般无力?”
见小儿一副急得跳脚的模样,他眼底笑意更深,语气不冷不淡:“没力气可不行,拉不起弓,箭也射不远。”
“爹!!!!!”
一声巨大的喊声在马车里响起。
云绾都被震得身子直往后仰,擡手捂住了耳朵。
就连后车的小黄狗听到这动静,也汪汪汪叫了起来。
司马濯走到云绾身边替她捂耳朵,浓眉轻折,看着这叛逆小儿:“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吓着你娘了,看朕饶你。”
阿隼:“……?”
云绾推开司马濯的手,无奈道:“好了,别逗孩子了,他都听话喊你爹了,以后他的骑射拳脚全由你教。”
司马濯握着她的手:“你都发话了,朕自是听你的。不过……”
“嗯?”云绾疑惑。
男人忽而附耳凑来,灼热气息钻进她的耳廓:“阿隼都喊朕爹爹了,何时能听到你喊朕哥哥?”
这狎昵暧昧的话叫云绾耳根“唰”得发红,忙擡手推开这个不正经的男人,嗔着他:“做梦去。”
司马濯靠着车窗,望着她那张海棠醉日般的娇艳容色,眸色暗了暗。
可不就是在那一场场绮丽梦境里,才能听到她柔情蜜意地喊他一声濯哥哥。
不急。
他相信,迟早会有那么一日,美梦彻底成真-
从白雪皑皑的寒冬走到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初春,终于,在贞元五年的二月里,经过漫长跋涉的车队总算到达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