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裴琏告诉明婳,当天傍晚,明婳便寻去了西苑。
彼时裴琏正将写好的陈情书装进信封,听到屋外传来侍卫的请安声,他将信函搁在了书册之下。
“进。”他道。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袭应景的织金大红袄裙的明婳走了进来。
裴琏吩咐下人沏茶,明婳却擡手:“不必了,我不喝。你们都下去,把门关上。”
侍卫微怔,见太子点了头,方才躬身退下,顺便将门带上。
半扇木窗敞着,黯淡斜阳透过镂空雕花,斑斑点点地洒在灰青色地砖上。
裴琏看向面色凝重的明婳,眉心轻动,语气却平和:“新年第一日,怎的板着一张脸?”
明婳不说话,只直直望着他。
裴琏遂也沉默下来。
良久,他才道:“你知道了?”
见他承认了,明婳站在书房正中,袖笼中的手攥了攥紧,咬牙道:“这样大的事,你还以为能瞒住吗?”
“孤本就没想瞒你。”
裴琏从桌边起身,走到她面前:“只是想着正月初,正是喜庆时候,不着急拿那些事来扫你兴致。”
但明婳还是知道了。
肃王妃与她说的,并叫她帮忙劝说一二:“战场多凶险啊,陛下与皇后就这么一个独子,又没个后嗣,怎敢叫他上战场?婳婳,你多劝劝他,叫他回长安吧。”
明婳听到裴琏要上战场,也是震惊不已,而后又觉得胸闷。
“打仗自有武将,你个没上过战场,养尊处优的太子去做什么?边关又不是无人可用了。”
明婳第一反应是裴琏在与她唱反调,故意为之,“是不是因着我不与你回长安,你就反其道而行,故意说去战场来气我?”
若真是这般,幼稚!
“在你眼中,孤是这般儿戏之人?”
裴琏一双狭长凤眸眯起,若有所思睇着她。
明婳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怔,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偏过脸:“那你为何突然要随军出征?你当战场是什么好地方吗,若非我爹爹与哥哥是军人,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我巴不得他们一辈子别去。”
“因着孤是大渊的储君,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护卫的是我大渊的疆土与子民,也是孤的江山与百姓。”
男人的嗓音低沉平稳:“孤与将士们一同出征保自己的家,卫自己的国,有何不妥?”
明婳一时噎住。
再看面前的男人眉眼清正,神态坦然,并非作伪,心下登时有些悻悻,原来是她狭隘了。
“我…我还以为……”
还以为他是为了儿女私情与她置气,这事闹的……怪尴尬的。
明婳一张小脸红白交错,最后捏紧了手指,深吸口气看他:“就算如此,但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你身份又那样特殊,实在不应前去冒险。”
裴琏的目光在她面上慢悠悠扫过,忽的眉梢轻挑:“你这是在担心孤?”
明婳对上他噙着浅笑的黑眸,心下一跳,很快避开眼:“少自作多情,谁担心你了。只不过你是随我们一路来的北庭,而今忽然要去战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谢家如何与陛下交代?”
“此事你不必担心。”
裴琏淡声说着,转身折回书桌旁,从书册底下取出一封信函,递给明婳。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看了起来。
薄薄一张宣纸上,是熟悉的字体,隽永端正,笔锋锐利。
内容也是裴琏一贯的风格,言简意赅,表明此次随军出征是他一力所求,若有伤亡,与肃王府及北庭军无关,请皇帝理智应对,万勿迁怒。
“一式三份,皆为孤亲笔手书,一封寄往长安,一封交于你父亲,另一封……”
裴琏看向她:“交予你。”
明婳的目光还停留在信纸上那句“若不幸殒身”,听到他说有一封留给她,微诧擡眼:“为何……留给我?”
裴琏道:“你是孤的妻子,总得对你有个交代。”
他说得理所当然,明婳神色却是一滞,握着薄薄信纸的手也好似有千钧重。
本来还想反驳“都和离了,我才不是你妻子”,话到嘴边,又觉得此时再说这些,未免太幼稚。
良久,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明婳看着身前的男人:“你真的决定了?”
裴琏:“是。”
明婳:“你就不害怕?”
“怕?”
裴琏皱眉失笑:“孤此生便没有畏惧之事……”
话未说完,似是想到什么,他改口:“有件事,的确会怕。”
明婳疑惑,下一刻便见他看了过来:“孤怕谢明婳心里没有孤。或是孤有个三长两短,谢明婳过个几年便将孤忘了,另觅新欢。”
明婳稍怔,而后瞪圆了眼睛,没好气道:“我与你说正经事!”
“这就是正经事。”
裴琏敛起笑,目光清明:“孤存世二十年,再棘手的麻烦与坎坷也都趟了过来,唯有与你的姻缘一事,犯下大错,困顿茫然,至今得不到一个解脱。”
“先前孤自欺欺人,想着逃避,后来才明白,心病既已存,若不得心药,只会成为痼疾,反反复复,不得善终。”
“可惜至今还不能叫你软下心肠,愿意医孤。”
裴琏扯了下嘴角,却不气馁:“无妨,若孤能从战场平安归来,再继续追你。老话常说烈女怕缠郎,日久天长,总能叫你看到孤的心意。”
明婳见他仍不肯放手,心间也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两弯黛眉蹙起:“你这又是何必?明明之前也不这样的。”
裴琏:“这话得问你了。”
明婳:“啊?”
“明明是你先撩孤,把孤变成了这样,现下说不要就不要。”
裴琏负手,微微俯身:“谢明婳,你说你这算不算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我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明婳睁大了双眼,看着男人靠近,她的腰也朝后弯了些,双颊涨得通红:“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自己不懂珍惜,叫我伤了心,现下还倒打一耙,我看你就和那东突厥人一样无耻,贼喊捉贼!”
话落,屋内静了一静。
明婳看着男人瞧不出情绪的脸,眸光轻闪,她是不是骂得太脏了点?
呃,好像是有点。
骂无耻就够了,怎么还骂他突厥人。
“反正…反正你要去战场就去吧……”
明婳推开他,咬唇道:“只要你不讹上我家就行。”
她转身便要走,裴琏却拽住她的手。
明婳脚步一顿,蹙眉回头:“又做什么?”
“孤生死自负,不会牵连你家。”
稍顿,他深深望着她:“便是孤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为了大渊江山、为了心中的抱负,与你我私情无关,你不必因此多思多虑,忧愁自责。”
明婳一顿,那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我才不会多思多虑,忧愁自责……”
她目光闪动,嗓音却是越来越哑:“裴子玉,你少自作多情。”
男人眸光似是星芒坠落般,黯了下,清隽脸庞又很快牵起一抹淡笑:“好,是孤自作多情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时辰不早了,你回吧。”
明婳咬着唇,不再看他,转身离开房间。
行至屋外,天色昏冥,风雪凛冽。
接过采月递来的油纸伞时,明婳看了眼左边手腕,上面好似还残留着男人掌心的炽热温度。
那温度透过肌肤传递到血液,又顺着血管涌遍全身,流向心脏,涩涩地,闷闷地,是一种全然陌生又煎熬难受的情愫。
一直回到并蒂院,她仍被这种情绪紧紧裹缠着。
明娓原本翘着腿躺在榻上吃冰糖燕窝,见明婳一副闷闷不乐、魂不守舍的模样,撑着半只胳膊坐起:“怎么,劝不动?”
明婳走到榻边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娓:“别光叹气啊,你们怎么说的。”
在明娓面前,明婳也不必憋着情绪,便一股脑的都说了,连着裴琏给她的那封陈情书也拿了出来。
明娓看罢那封信,也敛了嬉笑,沉默下来。
明婳拿胳膊肘撞她一下:“怎么不说话?”
明娓深深叹了口气,而后擡起眼:“他虽不是个好夫君,却是个不错的储君。”
明婳闻言,也安静下来。
半晌,才点头:“是,所以我劝不动他。”
因着裴琏方才所说的那些,并非假话——
明婳至今还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进入裴琏寝殿时,那悬在墙上的巨幅疆域图。
征伐戎狄与突厥,一直是他心之所向。
他迟早是要上战场的,不是今年,也会是将来的某一年。
金麟岂非池中物,裴子玉从不是拘泥于长安一隅,安乐守成之君,他从来要做个政绩彪炳、名垂青史的贤明圣君。
这些明婳早就知道的。
却又在战事即将来临前,生出一种难以接受的钝闷。
“你这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明娓看出妹妹的患得患失,道:“其实你心里,还放不下他吧。”
放不下?
“才没有,我只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且他是太子,陛下和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他们都对我很好,若他有个不妥,他们定然也很伤心,朝廷也要乱了……对,我只是担心这个罢了。”
明婳自说自话地点点头,又看向明娓:“爹爹和哥哥每次上战场,我们不也很担心吗?我对裴琏也是这种担心,并非男女之情的那种担心。”
明娓看破不说破,毕竟感情这事如人饮水,若非自己参透,旁人磨破嘴皮子也没用。
她只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明婳不乐意听这话,翻身去捂明娓的嘴:“呸呸呸,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明娓无奈笑道:“好好好,不说不说,改明儿去万佛寺祈福,香油钱我出行了吧!”-
大年初二,肃王看罢裴琏的陈情书,见他心意已决,又存着一腔报国热血,终是答应带这位年轻太子去战场历练一番。
为求稳妥,当日夜里他亲笔手书一封密函,命人快马加鞭送去长安。
哪怕他只打算让裴琏在营帐里管理后勤,并不让其上前线厮杀,但战场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裴琏作为皇帝独子,身份何其贵重,还是得正式与皇帝打个报告,提前交个底。
做完这些,大年初八军营恢复训练,肃王便也将裴琏带上,叫他提前熟悉北庭军的情况。
反正这江山都是裴氏的,裴琏又是故友之子,且曾经还是谢家的女婿——
一个女婿半个儿,肃王教裴琏时,也是半点不藏私,平日里怎样教谢明霁,如今便怎样教裴琏。
裴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渐渐明白为何父皇那般信任谢氏与肃王。
因着肃王的确人品贵重,未曾辜负父皇与裴氏半分。
日复一日,肃王越是倾囊相授,裴琏越发惭愧——
惭愧当初他一身皇室子弟的倨傲自负,惭愧于他高居庙堂而对千里迢迢的谢氏心生猜疑与忌惮,更惭愧于他对明婳的轻慢冷淡。
无论当初是否对她有情,便冲着她一个年幼小娘子不辞山水远嫁长安,他也该对她多些怜惜与耐心。
只这些道理,时隔两年,方才了悟。
裴琏深恨年少轻狂,是以态度愈发谦逊,恭谨得叫肃王和谢明霁都有些不好意思。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裴琏二十一岁的生辰。
去岁及冠便草草办了,今年在肃王府,肃王妃有意开宴庆祝一番。
裴琏拒绝了:“战事在即,不必铺张,待踏平突厥,再庆祝也不迟。”
是以大摆宴席,改为一家子围坐家宴。
王府众人也都备了贺礼,肃王送了一把削铁如泥的青光宝剑,王妃送的是一枚玉扳指,谢明霁送了件金丝软甲,明娓是一方砚台,众人纷纷拿出礼物,最后目光齐刷刷看向明婳。
明婳:“……”
她扒拉着碗中的米饭,抿唇道:“忘了。”
王府众人:“……?”
肃王妃微尬,干巴巴挤出一抹笑,与裴琏道:“这事怪我,近日明婳一直在帮我处理囤备米粮之事,分身乏术,殿下莫要与她计较。”
裴琏看了眼低头扒拉米饭的明婳,嗓音沉缓:“无妨。”
“好好好,那殿下吃菜,多吃些。”肃王妃笑着张罗,又以眼神示意谢明霁陪酒。
谢明霁会意,连连举杯,与裴琏喝酒。
桌上气氛又重新热络起来。
明娓趁着没人注意,悄悄问明婳:“真的没准备礼物啊?”
明婳不吱声。
明娓道:“我听哥哥说,只要一收到长安的回函,便要全城戒严,备战出兵了,最迟不过三月。”
明婳眼皮动了动,仍旧不吭声。
明娓啧了声,别扭,便也不再劝。
酒过三巡,宴饮过半,明婳搁下筷子:“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肃王妃惊讶:“这么快就吃好了?”
明婳余光瞥见裴琏看来的视线,不自觉梗着脖子,嗯了声:“想出门逛灯会。”
上元灯节,是大渊举国的节日,长安有,幽都县有,北庭自然也有。
现下听到明婳要去逛灯会,桌上众人面面相觑,若是寻常的上元灯节,去便去了,可今日还在给太子过生辰呢。
就在一桌人面露难色时,裴琏搁下筷子,道:“孤还未曾看过北庭的上元灯节,难得碰上,不出去逛逛也有些可惜了。”
说着,他看向明婳:“不介意的话,孤随你一起。”
明婳看着男人幽深明亮的狭眸,抿了抿唇,道:“灯会也不是我家开的,你要来就来吧。”
既然裴琏和明婳要出门看灯会,肃王干脆将明娓和谢明霁也叫了出去,小辈们都不家,他也好与王妃过会儿二人世界。
于是四个年轻人一道出了门。
庭州的灯会虽不比长安热闹繁华,但和去岁幽都县那一条略显寒酸的灯市相比,算得上是辉煌盛大了。
抵达灯市入口,四人便戴着面具下了马车。
一开始四人还有说有笑地逛着,没走一会儿,恰好遇上了崔将军家的女眷们,其中还有崔家的六娘子——
肃王妃给谢明霁相看的对象之一。
双方互相见过礼后,崔家人有意让六娘子与谢明霁多相处相处,便叫六娘子与他们一起逛。
明娓见状,拉着明婳道:“为了咱们哥哥的终身大事,你先带着殿下去旁处逛逛,我来给他们牵线。”
明婳道:“我也可以牵线啊。”
明娓斜她一眼:“你自己的红线都一团乱,还来给旁人牵线?”
明婳:“……”
明娓:“再说了,难不成你让我和殿下独处啊?这像话吗。”
明婳:“……”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再看花灯铺子旁,那揪着帕子羞答答的崔六娘子,和杵在原地紧张得像根木头桩子似的谢明霁,明婳觉着的确是需要姐姐在其中添一把柴火,不然这两人怕是一整夜都说不了两句话。
“我们去城墙上吧。”明婳看向戴着银色面具的裴琏。
裴琏往谢明霁他们那边扫一眼也猜到什么情况,欣然应下:“好。”
于是两厢一招呼,便分了两路。
灯市花灯如昼,人潮涌动,明婳身形娇小,走在其中,愈发显得孱弱纤细。
裴琏与她并肩走着,因着四周拥挤,哪怕有意避开,两人的衣袖也时不时摩擦到一起。
明明四周喧闹嘈杂,可那沙沙的摩擦声,却好似格外清晰。
面具后的明婳垂着眼睫,兀自纳闷。
从前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为何现下,只是这般肩并肩走着,原本平静的心弦好似也被这时不时拂动的袍角挑动着,越发绷紧……
不过,他这阵子好似又变了不少。
每次在府中碰上,都格外沉默,只是深深看着她,那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和一些叫她心颤的浓稠情绪。
她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对她的渴望,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拉着她的手耍无赖,或是一言不合便堵她的嘴。
明婳说不出这种转变是何感受,但这会儿,彼此簌簌摩擦的袍袖声,还有余光里,男人那想要靠近又克制着收拢的手,叫她的呼吸屏住,心跳也莫名乱了。
“哇,阿爹那边有吐火!”
恍惚间,两个小童从人群里跑了过来,险些撞到明婳。
“小心。”
纤细的手腕被握住,下一刻,明婳便被牢牢护进一个熟悉的结实胸膛。
那握在腕间的掌心如熔浆般,灼烫。
而比之更为灼烫的,莫过于那张银色面具之下年轻男人幽深阒黑的双眸。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明婳,嗓音微哑:“你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