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月,又挨一记耳光,又响又亮。
明婳纤薄的肩背紧紧抵着身后的车壁,当仰脸迎上男人幽沉的目光时,心里闪过一丝慌乱。
却也只是一瞬,她红着眼眶,咬唇骂他:“裴子玉,你混蛋!”
这一巴掌着实打得不轻,那火辣辣的痛意叫裴琏心下“腾”地冒火,却在对上她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时,刹那哑火。
“你打了孤,孤还没说什么,你哭什么?”
裴琏拧着眉,面罩寒霜:“别哭了。”
“就哭就哭,你非礼我,还不让我哭?天底下哪有这样蛮横的道理。”
明婳原本心里还有些没底,因着她也意识到这巴掌打狠了,到这会儿手指还有点发麻。
但见裴琏虽然板着脸,语气却还算缓和,霎时也挺直了腰杆子,继续噙着泪声讨他:“你总是这样,每回都不等我把话说完,就用这种无赖法子堵我的嘴,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卑鄙无耻之人!你好歹也是一国储君,这样与那些地痞流氓有何区别?你…你到底还知不知道羞耻,要不要脸皮!”
裴琏:“……”
他一直都知道他这位太子妃不太会吵架,却没想到这般不会吵。
这般骂他,他非但不觉愠恼,甚至觉着……有点可爱?
本就灭了大半的火气,现下是彻底熄了。
“是,你说的是。”
他朝她伸手,见她要躲,干脆捧住她的脸,像是给不愿沾水的小脏猫洗澡般,长指擦着她眼角的泪:“孤不知羞,孤不要脸,孤卑鄙无耻最爱堵你的嘴,这下你满意了?”
“你你你!”明婳难以置信,一张脸涨得通红:“你现下怎么这般厚颜无耻了?”
“有人曾告诉孤,在心爱之人面前,脸是最无用之物。从前孤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此为真理。”
稍顿,裴琏垂下眼,坦然看向她:“何况,孤本就想对你做许多卑鄙无耻之事,是以你这般骂孤,也不算错。”
明婳震惊了,也语塞了。
一个人都无赖到这种地步了,她还能说什么?
怪道有句话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看来你方才那半锅羊肉当真没白吃,今日这手劲儿,呵……”
裴琏擡手抚向依旧有些热意的左脸,眸色晦暗不定地睃着紧缩在角落里的小娘子,“事不过三,再有下次,就别怪孤……”
明婳被他这目光看得后背发毛,但输人不输阵,她硬着头皮,仰起脸,“你能怎么样?我告诉你,这是北庭,才不是长安!”
裴琏看着她擡起下颌,一副有人撑腰的骄傲小孔雀模样,眉梢轻挑。
下一刻,他一把叩住她两只手举过头顶,再次俯身欺上前。
明婳瞪圆了眼:“裴子玉,你敢!”
“这世间就孤没有不敢之事。”
裴琏慢条斯理瞥着她,而后朝她低下头。
“啊啊啊啊你不许!”明婳下意识闭眼尖叫。
预料中的吻却没落下,那裹挟着清冷熏香的男人气息掠过鼻尖,旋即密密地落在她的耳畔:“只是孤向来不愿强迫人,尤其是对女子。不过……”
明婳刚要睁眼,耳垂就被男人咬住,那裹含的热意叫她头皮都发麻,那道磁沉的嗓音也低低钻入耳廓:“你下回再打孤,孤便把你扒光,捆着打你屁股。”
这这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明婳呼吸屏住,只觉自己的这对耳朵都不能要了。
他是如何做到一本正经说出此等狂悖孟浪之言?
狐貍精,一定是被狐貍精上身了。
“裴子玉,你……你……”明婳羞恼地咬牙,搜遍脑瓜子却想不出什么更有攻击性的词,最后只得狠狠推开他的胸膛,“离我远点!”
见她雪白肌肤红成海棠花般,裴琏也没再继续逗她,拂袖坐直身子。
不过擡手揉着隐隐作疼的左脸时,他兀自敛眸暗想,下回还是得给她吃些教训,不然真要惯出随便打人的坏毛病了。
惯子如杀子,惯妻也一般。
明婳见他捂着脸不说话,只一脸若有所思地扫过她的腰下,霎时警铃大作——
这登徒子不会真想打她吧?
她面上故作淡定,却是悄悄夹紧双股。
裴琏见状,心下哼笑,揉了一会儿脸,他言归正传:“你方才到底在想什么?”
明婳斜他一眼:“我凭什么告诉你。”
裴琏默了默,点头:“行。”
明婳正诧异他这么好说话,下一刻便听他朝外道:“掉头,回祥云阁。”
明婳惊愕:“你做什么?”
裴琏道:“你不告诉孤,那孤亲自去问问那个姓赵的。”
“不行!”
明婳失声,见马车真的在调转,忙朝外喊道:“不掉头,继续去城西。”
“掉头。”
“不掉!”
“掉。”
“不掉不掉不许掉!”
外头的车夫似是也迷惘了,隔帘小心翼翼地问:“郎君,娘子,这到底是去哪儿啊?”
车厢里,明婳气鼓鼓瞪着眼,裴琏看着她,一脸无辜:“你不想说,孤不为难你,去问旁人,你又不肯,谢小娘子,世上哪有这样蛮横的道理?”
明婳一噎,只觉这混账男人一张嘴既会诡辩,又会强吻,实在可怕得很。
“我与你说,你别去打扰旁人!”
“好。”
裴琏眉宇舒展,笑意温润如春风,又提声道:“去城西。”
马车很快回归正轨。
明婳也将她方才失神的缘由说了:“我只是触景生情,想起了我阿娘之前与我说过的一句话。”
裴琏睇她:“什么?”
“我阿娘说,人心易变,一个男人可能今日爱你,明日也爱你,爱你一年两年三四五年,但也有可能说不爱便不爱了。”
明婳抿了下唇瓣,看向裴琏:“我也不瞒你,赵三哥哥他从前悄悄给我写过情诗,我呢,从前也想过要嫁给他……欸,你先别黑脸,你黑脸我就不说了。”
裴琏:“孤没黑脸。”
明婳看着他那阴恻恻如锅底般的脸色,真想给他找面镜子。
“他喜欢我也很正常啊,毕竟我长得这么好看,家世好,性格好,又是知根知底一同长大的情分,北庭中意我的好儿郎海了去了,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没心没肝、无情无义……”
明婳越说越觉得裴琏当真是个瞎子,幽幽瞥他:“若不是陛下一封圣旨,我才*不会嫁给你呢。”
裴琏自也明白她那一眼哀怨,喉间发涩:“婳婳,孤……”
“得了,你不必说,我不想听。”
明婳打断他,说回她的思索:“当时阿娘与我说那句话时,我还不愿意去信,可方才看到赵三哥哥和吴娘子夫妻恩爱的模样,心里忽的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裴琏眸光微沉:“难不成你还惦记着那姓赵的?”
“不是。”
明婳不假思索地摇头:“我压根也不喜欢……唔,不对,应该说是喜欢的,但不是那种喜欢……”
若说两年前的明婳还不懂普通喜欢与男女之间的喜欢有何区别,现下想想,她当时对赵敬宇以及其他候选未婚夫的人选,都是那种“不讨厌”的喜欢,唯有对裴琏,是哪怕他那样的讨厌,却还是喜欢。
是从何时开始,对裴琏这样喜欢呢?
明婳试图寻出个节点,却发现好像在那大红盖头揭开的一刹那,裴子玉的模样就已经映入她的心间。
性情恶劣的人,偏偏长了张温润俊美的好脸,老天还真是不公。
明婳心下腹诽着,再想到赵敬宇,两道月眉也纠结出一丝迷惘:“他给我写情诗的时候,应当是真心的。可这份真心,时移势迁,也会给另外一个女子,他方才待那位吴娘子,也很温柔呢。”
就像从前对她一样,温柔可亲,细心备至。
“裴子玉,你们男人都这样吗。”
明婳仰起脸,一脸求知:“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但过个一两年,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
裴琏闻言,眉头紧锁:“这种情爱之事,你问孤,孤也不甚了解。”
毕竟在遇上她之前,他对这些情情爱爱的,都是嗤之以鼻,避之不及。
也是遇上她,才渐渐打通情窍——
而这情窍,也仅限于她一人。
“那赵敬宇,或是你其他的倾慕者是如何想的,孤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但孤很清楚,孤对你的这份心意,不会再给旁的女人。”
裴琏望着她:“孤想要你,也只要你。”
这突如其来的示爱叫明婳心里乱了两拍,待回过神,她垂下鸦黑羽睫,一副忙忙碌碌又不知忙什么的模样,瓮声道:“谁问你了,你就说这些……”
“再说了,你现下说得好听,什么只要我,先前也不知是谁说,与我和离之后,还会再纳妃妾。这才过去半年,说过的话就不记得了?”
她这反问,叫裴琏一时噎住。
那张还残留着巴掌印的俊颜也不禁绷紧,他抿了抿唇,道:“孤那时,原以为……能放下。”
难得见到裴子玉这般窘迫,明婳瞧在眼里,心底也泛起一阵说不出的痛快。
面上却是不显,只抓着这次难得的机会,嫣色嘴角微微翘起:“别呀,别原以为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应该要做到呀。”
裴琏:“……”
见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明婳心下更乐:“要我说,你就该快些回去,广纳秀女,选他四五十个美人儿收入东宫,什么环肥燕瘦、小家碧玉、大家闺秀,温柔的、风情的、娇媚的,各样的都选一个,没准你又喜欢上了呢。”
裴琏仍是不语,只撩起眼皮,静静望着她。
那漆黑瞳仁幽幽的,好似泛着某种危险的气息,瞧得明婳渐渐也敛了声。
她身子往车壁靠了靠:“你这般看我作甚?”
裴琏道:“想知道?”
明婳:“……”
裴琏自顾自道:“孤在想,你再说这些剜心之言,孤是现下就把你扒光了打,还是夜里回到王府再说。”
明婳愕然,旋即揪紧了衣襟,面红耳赤:“你敢!”
“你若再说这些话,孤没什么不敢。”
裴琏说罢,沉默了一阵,忽的朝她坐近。
明婳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现下就要辣手摧花,刚要躲闪,他却只是牵过她的手,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谢明婳,接下来的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孤只说这一回。”
男人神色无比郑重,明婳甚至还看到他兀立的喉结似是局促地滚了下。
“孤从小到大只立志,开盛世太平,当万古明君,于情爱一事上,从无任何念想与期待。至于缘由……”
浓密的长睫垂了垂,他遮住晦暗的眸色,薄唇轻扯:“许是自幼被母后冷落,后又目睹她与父皇间的生离死别,心下便生出一种畏惧,觉着把感情寄托于旁人身上,实在是件愚不可及,又极其可怕的事。”
“孤也不知从何开始,便不再对旁人的爱意有所期待,也不愿对旁人表露爱意,仿佛只要这样,便不会失落,也不会被伤害。”
“其实若能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行。但你,你又来一次来到了长安,回到了孤的身边。”
这一回,不再是随肃王夫妇短暂探亲,而是来到他的身边,成为他长长久久、共度余生的妻。
不知不觉,他又一次放下戒备,由着她靠近他,进了他的心。
“若那个人是你,孤便不再畏惧。”
裴琏握紧那只放在胸口的手,低头盯着明婳的眼睛,浓黑凤眸里是卸下防备、全然袒露的赤诚:“谢明婳,孤……我的心,已经在你手中了。”
“求你,别抛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