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去年送嫁不同,一路队伍浩浩汤汤,随行又有那么多贵重嫁妆,再加之明婳是新嫁娘不好出门抛头露面,是以去年从北庭到长安的一路,明婳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马车上,压根就没机会游玩。
但这次从长安回北庭,无事要赶,肃王妃不急着回,明婳自然更不着急。
母女俩启程前就计划好了这一路到哪儿吃、到哪儿玩,总之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大渊西北境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泊都游历一遍——
毕竟于这世道的女子而言,这样的机会属实难得。
肃王妃做了二十多年的王妃,人到中年,也想抛却妻子与母亲的身份,自由自在玩一回。
明婳更不用说了,正是贪玩的年岁。
于是待凌源县的暴雨停了,官道的泥泞也被烈阳晒干,车队照着原定的路线,继续西行。
唯一的区别是,多了一队人——
裴琏与他的暗卫们。
对于裴琏非得跟上来的无赖行为,明婳的态度是:“他要跟就跟,反正我该吃吃该喝喝,就当他不存在。”
然而她能无视裴琏,肃王妃及其他人可没这个胆子,敢无视当今太子。
于是无论是一日三餐,还是出去游玩,只要太子寻到肃王妃,斯文有礼地问:“岳母大人,不知孤可否一起?”
肃王妃能说什么呢?
太子愿意叫她一声“岳母大人”是给她面子,她岂能像寻常人家的岳母那样对女婿挑鼻子瞪眼。
只得忍着那阵头皮发麻之感,点头应下:“殿下若不介意,那便一起吧。”
太子自不会介意,欣然与她们共用每一顿饭,同游每一处名山大川。
一开始对于肃王妃这种不拒绝的“叛徒”行为,明婳很是不高兴:“阿娘,你到底和谁一边的,怎么这般向着那坏东西!”
肃王妃扶额,天底下敢这般称呼太子的,除了皇家那几位,怕是只有自家女儿了。
起码从这个角度来看,肃王妃觉得太子对女儿还是很包容的,若换做其他男人,哪能容忍妻子这般不恭。
但每对夫妻相处都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相处模式,肃王妃不干预这对小儿女,只她自己绝不可能跟着女儿一起对太子无礼。
“阿娘自是和你一边的,但太子是君,他愿意问我,是给我一份体面,我岂能乔张做致,不识擡举?”
肃王妃慢声解释:“他心里有你,你便是喊打喊骂,他愿意包容。但阿娘于他,是你父亲的妻子,是你的母亲,是他母亲的旧友,这些身份说远不远、说近却也隔了一层。”
“他于你,是亲。于我,是敬。这两者之间要把握的分寸很是不同,遑论他是皇室中人,怎可等闲视之?”
明婳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听到肃王妃这般解释,也无话可说了。
只是接下来的一路,眼见裴琏天天在面前晃,且一口一个“岳母大人”唤得亲热,还隔三差五就在阿娘面前献殷勤,她隐约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家阿娘没准要被他给收买了。
终于在裴琏又一次抢在明婳之前,买下肃王妃看中的一副珍珠头面时,明婳憋不住了。
她将裴琏堵在廊间,双手叉腰:“你怎么总与我抢着付钱?你别忘了,那是我阿娘,不是你阿娘!”
裴琏不知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阿娘是孤的岳母,孤喊她一声母亲也使得。”
稍顿,又道:“一副珍珠头面也不贵,权当孤的孝敬。”
明婳:“我阿娘自有我孝敬,用得着你抢先表现?”
“孤并非有意表现,只是给你买,你不肯要。”
裴琏默了两息,望着她:“若你愿意收孤的礼,那之后孤只管与你买,你去孝敬肃王妃。”
明婳:“……?”
一时间,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
语塞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反驳,最后只忿忿瞪了裴琏一眼:“有钱了不起啊!”
交涉无果,之后裴琏依旧该买就买,该殷勤就殷勤,出手大方不说,待人接物也一派温润有礼。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哪怕明婳时不时就挽着肃王妃提醒“阿娘你可别被裴子玉收买了,我和你说,他可会装了,你千万别上当”,肃王妃及车队一干人等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印象也是一日胜过一日。
就连王府亲兵与奴婢们私下里也都在聊:“太子殿下对二娘子可真好,不但千里迢迢陪她回娘家,这一路也是各种体贴。”
“可不是嘛,殿下不仅生得芝兰玉树,对二娘子也是深情一片,二娘子走到哪,他便跟到哪,那眼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二娘子!”
“我也注意到了!二娘子所到之处,三丈之内必有太子殿下!不知情的,还当太子殿下是咱们王府的赘婿呢。”
“嘘!这话可不能胡说。”
“我知道,这不是打个比方嘛。只是不知二娘子怎么想的,我瞧着殿下待她一片真心,她却不冷不淡的……”
不知内情的下人们各种猜测,稍知内情的采月采雁她们一路看下来,也忍不住在明婳耳边替太子说好话。
“依奴婢看,殿下当真改了许多。”
“是啊,如今他与娘子从前期盼的如意郎君简直别无二致呢。”
两婢对视一眼,终是没忍住问出她们一直好奇的问题:“娘子到底是因为何事与殿下拧着?”
明婳不瞎,裴琏这一路的改变,她也看在眼里。
至于为何还拧着,很简单,她心里那份芥蒂还未消——
就如裴琏以为他能放下一般,明婳也以为她能不怨。
事实证明,她还怨,还气。
只要一想到裴琏曾经待她的种种冷淡,想到他在醉仙阁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她就恨不得挠他、咬他,把他套进麻袋里结结实实揍一顿。
至于现下,他才追两个月而已,她去年可被他冷落了大半年。
若这么快原谅了他,岂不是美死他?
她才不干。
“我与他的事,我自有分寸。你们俩偶尔替他说两句好话,我可以不计较。但若说得多了……”
明婳看了看双手新染的凤仙花汁,撩起眼皮,柔婉眉眼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别忘了,谁才是你们的主子。”
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两婢皆不约而同地觉得,自河北道回来之后,自家娘子正经起来,竟与太子殿下有几分相似,越来越有一朝太子妃的威严与气派。
而今听她这举重若轻的敲打,忙不叠躬身应道:“奴婢再不敢了。”-
这般边赶路边游玩,走走停停,转眼一个夏日过去。
车队也赶在中秋之前,抵达陇西晋国公府,谢氏一脉发家的祖地。
多年前,裴琏便是随肃王一家在晋国公府过了个中秋。
时隔数年,故地重游,朱门前的两头石狮子依旧威风凛凛,只那蓝底鎏金的牌匾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愈发显得庄重古朴。
至于国公府的老国公爷和老太太,还有谢三爷雨三夫人,比记忆里老了一些,模样却还是那个模样。
倒是老国公他们瞧见了裴琏,惊诧之余,更多是感慨:“一晃眼,殿下竟长得这样高大英武。”
想当年裴琏刚到国公府时,才七岁,小小的人,仙童般眉目秀雅,举手投足间的贵气更是不必多说,偏又有种不符年龄的沉稳内敛。
像是他们府上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像皮猴儿似的,又跑又叫,闹得大人们脑仁都疼。
唯有太子殿下一声不吭、坐姿端正地坐在一旁,冰雪雕就的琉璃人儿似的,只睁着一双乌润明眸看着孩子们闹。
当时老国公便低声感叹:“性情沉稳是好事,只瞧不出半点孩子的活泼,懂事的叫人可怜。”
遂又叮嘱着肃王夫妇,“回到北庭后,你们对皇长子多上些心,让阿狼和双胞胎多与他亲近亲近,孩子们年岁相仿,交流起来比咱们大人简单。”
肃王夫妇自是满口应下。
但谁也没想到长安来了人,说是贵妃病重,急急忙忙将皇长子带了回去。
肃王夫妇倒是长舒了口气,毕竟于他们而言,照顾皇子实在是件十分棘手的差事。如今这“烫手山芋”被接回长安,他们也能安心回北庭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大人们如释重负,孩子们却因少了个玩伴,伤心失落。
其中最难过的当属明婳,阿琏哥哥好不容易愿意和她当朋友了,这友情还没持续多久,就这般断了。
她还想着回到北庭,与她北庭的玩伴们炫耀一番:“瞧,这是我的新哥哥,他是不是很好看?”
现下漂亮的阿琏哥哥没了,她又只有一个黑炭似的亲哥哥了。
分别那天,小明婳哭得肝肠寸断。
小皇子见她哭得伤心,心中虽有不舍,但想到皇宫里病重的母亲,还是狠心随着侍卫上了马,疾驰而去。
小朋友之间的友谊在陇西画上了句号,多年之后故地重游,两个小家伙变成小夫妻——
老国公和老太太他们都满眼笑意,越看越般配,越看越欢喜。
一大家子在前厅碰了个面,裴琏作为儿郎,与国公爷、谢三爷及谢府儿郎们挪步去书房叙话,肃王妃则带着明婳,跟着老太太和三夫人等女眷一道去了后院。
简单寒暄过后,老太太问三夫人:“院子可都收拾妥当了?”
三夫人是个极其爽利的性子,弯眸笑道:“我办事,您老还不放心?一个月前收到嫂子的来信,我便张罗着了。”
说着,又看向肃王妃:“嫂子还是住长房的院子,殿下与明婳嘛,我给他们安排在了西边的晞玉山房,那片去年刚挖了个池塘,又种了一片花木,最是清幽怡人,家具摆件什么的也都是顶顶新的,原是想着等阿貍娶媳妇搬过去的,现下殿下来了,让他们住着,也给咱家沾沾龙气。”
这话说得不大讲究,老太太嗔她一眼:“又乱说话。”
三夫人面色悻悻,“这不是没外人嘛。”
老太太也不好在小辈面前教训媳妇,便也没再多说。
而明婳听得要住在一起,不由瞪圆了眼,“三叔母,我……”
话没说完,肃王妃拿起帕子咳了声,而后朝三夫人笑笑:“辛苦玉珠了,这般安排极好。”
明婳还想再说,肃王妃给她使了个眼色。
明婳只好憋着。
等离开老太太的院里,肃王妃才拉着她的手道:“我在信里写的是,太子怜你年幼思乡,特与帝后请示,陪你归宁。怎么,难道你想让全家人都知道,你宁愿担个“病逝”之名,也要与太子和离?”
“婳婳,再过几日你便十七了,很多道理你也应该明白。你这身份之所以能与太子和离,是阿娘拿着与皇后往年的交情才换来的。实则婚姻大事,尤其是与皇室的婚事……这不单单是你们这对小儿女的私事,更牵连到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你与太子之间的恩怨,你可以与我、与你爹、与你哥哥姐姐坦白,但在你祖父祖母、三叔三叔母他们面前,你且给我瞒着!”
肃王妃难得肃容道:“难得回来过个中秋,你不想见他们高高兴兴的过节,想看他们为你们俩小辈的矛盾,唉声叹气,无所适从?”
明婳霎时蔫了,讷讷道:“是女儿莽撞了。”
稍顿,她咬唇:“但是和他住在一块儿……”
“傻丫头。”肃王妃点了下她的额头:“一套院子哪就一间屋?你三叔母虽给你们安排了同一处院子,院门一关,你们各睡各屋,谁又能说什么?”
明婳眼睛亮了:“对哦!阿娘,我就知道你是向着我的。”
肃王妃失笑,又交代两句,便各自回了院落歇息。
晞玉山房的确如三夫人所说,曲径通幽,风景如画,且处处都整洁簇新。
明婳本想住主屋,想到肃王妃的教诲,还是以大局为重,将主屋留给了裴琏,自己搬去了西厢房。
反正就住一个月,且厢房明亮通风,除了小了点,不比主屋差。
没多久,裴琏也从前院书房回来了。
得知明婳住去西厢房,他也没多说,只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沐浴。
这日夜里,府中的接风宴办得格外热闹。
没过几日,到了八月初八,是明婳十七岁的生辰,府中又特地设了宴,还请了戏班子。
与去年在骊山行宫过的十六岁生辰不同,这回明婳过得十分开心,还收到了一大堆生辰礼物——
裴琏自也准备了一份,一幅《中秋行宴图》。
这礼是当着众人的面送的,明婳也不好不收。
没打开之前,她还以为是什么名家字画。
打开之后,发现落款写着“长安裴子玉”。
明婳嘴角轻抽,看了看那画技尚可却并非极品的画,又看了看身侧那安然端坐的青袍男人。
他这是要与她炫耀画技?还是舍不得花银子,随便画了幅画糊弄她?
与她的反应不同,府上其他人看到那落款,皆是各种夸赞。
老国公说:“落笔流畅,色彩丰富,好画好画。”
老太太也说:“亲笔作画,又应了时节,实在有心了。”
三夫人附和:“是啊,殿下亲笔墨宝,那可是有价无市的珍品!”
唯有谢三爷摸着下颌,盯着那画看了又看,倏地咦了声。
明婳一听,满脸期待地看向自家三叔,总算有个明眼人觉得这礼物敷衍了吧!
下一刻,却听谢三爷以拳击掌,朗声笑道:“我就说这画怎么瞧着眼熟,你们看,这不就是孩子们小时候么。”
“看这边这一对,这是我和玉珠,喏,怀里还抱着阿貍。再看这个,是大哥大嫂。还有这几个放烟火的,阿狼,娓娓、婳婳……”
谢三爷伸手指着,咧嘴乐道:“别说,画得还真像呢,尤其是娓娓和婳婳,模样一样,穿的衣裙也一样,却一眼能瞧出不同!”
他这般一说,长辈们齐齐看去,也都模模糊糊想起多年前那个中秋夜。
再看画中的小娃娃们,神态各异,活灵活现,但要说最精致可爱的那个,莫过于拿着烟火棒,翘着一只脚丫子的红衣小娃娃——
“这个一看就是婳婳了!一模一样呢。”三夫人笑道,眼底也流露出一丝怀念:“岁月不饶人,孩子们渐渐长大,我也忘了她们小时候的模样。”
“也是难为殿下了,隔了这么多年,您竟然还记得。”
何况他当年才七岁。
长辈们点头赞不绝口,明婳则是目光复杂地看向裴琏。
裴琏感受到她的目光,回望过去,以眼神无声在问,怎么了?
明婳撇撇嘴,扭过脸。
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在他记忆里,她原来这么胖吗?
瞧这小娃娃脸上的肉,鼓囊囊的,像个白面包子!
许是看着画上孩子们热热闹闹,老太太忽的叹了声:“这般儿孙绕膝的滋味,我也是许久没体会到了。”
宴上众人皆静了一静。
谢三爷和三夫人对视一眼,连忙表决心:“阿貍的婚事明年一准儿定下!争取后年让您抱曾孙!”
老三家的表了态,老太太便将视线投向长媳:“云黛,阿狼也老大不小了,婳婳这个妹妹都成婚了,你也得抓紧替阿狼物色起来。”
肃王妃颔首:“是,这次回去就替他相看,也争取让您后年抱曾孙。”
明婳一听,心里一乐,哥哥要娶嫂嫂了?没准她还能和母亲一起物色。
正在脑中琢磨着未来嫂嫂的模样,忽听老太太道:“婳婳,你也得好好调养身子。都成婚一年了,也该抓紧要一个才是,你母亲会药理,或可让她给你开几幅坐胎药,你吃吃看。”
倒也不怪老太太着急,因着新婚的小夫妻,身体康健没毛病的,又正是对那事最热乎的时候,大都在一年内都会有消息。
何况裴琏是皇家唯一的子嗣,这开枝散叶的任务便是重上之重。
老太太只盼着这远嫁皇室的小孙女能和多年前远嫁的小姑子一样,早早诞下子嗣,这位置才算是稳当了,便是没有丈夫宠爱也没关系,反正有子嗣倚靠。
只老太太不知内情,明婳擡起眼,有些讪讪,“祖母,我……”
“有劳祖母记挂了。”
身旁的男人冷不丁开了口,温润如玉的脸庞挂着淡淡浅笑:“不过此事不怪明婳,实是成婚一年,孤公务繁忙,冷落了她。不过您放心,孤往后会多多陪她,争取让您后年也抱上曾外孙。”
说罢,他偏过脸,看向呆若木鸡的明婳,微笑:“婳婳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