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停靠着好几辆马车,为首是一辆四角坠铃的朱轮华盖马车,前后左右各守着带刀侍卫。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朝那辆车走了过去。
果然一掀帘,一袭竹青色毂衫的男人便端坐其中,明亮春光透过槅扇斑驳洒在他的身上,他手持书卷,于青烟袅袅中缓缓掀起眼帘。
明婳与他对视一眼,而后不动声色避开,弯腰钻进车里。
自从那日在客舱里提及和离之事,她落荒而逃后,之后她一直有意避开他。
裴琏自也看出她的刻意疏离,却不知他到底还该如何做——
她计较醉仙楼设局之事,他便与她解释清楚。
她觉得他不喜欢她,他便与她表明心意。
她吃饭,他夹菜。
她生病,他照顾。
她消瘦,他尽量解开她的心结,让她多吃少虑。
她独坐甲板,他想陪她,可她见他就躲……
裴琏活了二十年,从未在一件事上如此挫败无力。
有时他想,或许他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谈情说爱。
反正在遇到谢明婳之前,他规划好的人生里,有疆域版图、有天下黎民、有扬名后世、有贤后子嗣,唯独没有“心上人”。
虽说现下他对谢明婳动了心,但倘若她执意要和离……
和离。
一想到这二字,裴琏胸口就发闷。
他极其厌恶这种情绪被旁人左右的感觉,何况一个合格的帝王,原不该有软肋。
谢明婳,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软肋。
理智告诉他,这绝非好事。
可感情上
他想将这软肋牢牢困在身边,哪怕不择手段,哪怕折断她双翼,将她锁在身旁……
但这不行。
有父皇母后的前车之鉴,那只会叫她恨他。
可恨又怎样,恨总好比过抛弃他,忘了他……
诸般念头像是一只狰狞的恶兽在胸膛里左突右冲,裴琏垂眸克制着,搭在膝头的长指却不觉攥紧。
明婳感受到车厢里的诡异静谧。
余光悄悄瞥向身侧的年轻男人,那张冷白脸庞无波无澜,低垂的浓黑长睫恰到好处遮住眼底的神色,滴水不漏的,瞧不出任何不同。
但明婳就是感觉到不太对,具体哪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
或许快回宫了吧。
回宫之后,有皇后娘娘做主,和离之事也能落到实处。
从码头到皇宫的一路,摇摇晃晃行驶了近一个时辰,两人都没开口说话。
明婳觉得和裴琏相处这一阵,她的耐心都变好了——
若是从前,叫她坐着一个时辰不说话,她肯定要憋死了。
就在她以为会一直这般沉默下去,马车进了宫门,裴琏终于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这份压抑沉默。
“你真的决定和离,再无任何转圜余地?”
平静而沉肃的声线,让明婳眼皮跳了两下。
方才他一直没说话,就是在想这事?
嫣色唇瓣轻抿,她缓缓擡起眼,语气平静:“现下和离,对你和我,或许算是一桩好事。”
裴琏望着她那双坚定的乌眸,浓眉皱起:“对孤如何算是一桩好事?”
明婳道:“没了我,你可以再找个合你心意的……”
“孤说了,有你足矣。”
裴琏目光凛冽,直直凝着她:“除了你,孤不想再娶旁的女子。”
“从前孤的确轻慢了你,叫你伤了心,可孤已然悔悟,也在尽量改正。你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孤也可以予你,往后全心全意待你,绝不辜负。”
“孤想与你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若有不足之处,你尽管提出,孤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可你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要孤如何做?难道真就为了一次疏漏大意,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肯给孤?”
男人的话掷地有声,字字句句好似砸在明婳的心间。
她怔怔看着他,良久,才涩然开了口:“裴子玉,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裴琏不料她此问,淡漠的眼眸闪过一丝惊诧,而后肃容道:“自然。”
若不是喜欢,他何苦为个女子费心费神,一再改变原则与底线。又怎会在生死关头,贸然上前阻拦刺客。
这世上除了养他长大的皇祖母、生养他的父母,再无任何一个人值得他这般豁出性命——
这若不是喜欢,是什么?
“谢明婳,孤或许不能像其他儿郎那般说太多甜言蜜语哄你欢心,但孤从不会轻易向人许诺真心。”
裴琏正色道:“孤再与你说一遍,孤心悦你,此生唯愿与你白首相守,一生一世。”
车轮辚辚地行驶在皇宫的石板路上,明婳看着面前男人这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明明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她从前做梦都想听的。
可为何,她心下并无半分雀跃,反而觉得……有些可笑。
是了,他这高高在上的施舍态度。
“凭什么你不喜欢我时,就能冷淡对我。等你喜欢了,我就得欢欣雀跃的迎上去?你这压根不是喜欢,你这不过是……”
明婳拧着黛眉,思忖片刻,才寻到一个合适的词:“占有。”
“你这根本不是喜欢,不过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
裴琏眸色微沉,他不否认他对她的占有欲,但喜欢不就是占有吗。
不等他再开口,马车停下,门外传来久违的太监总管刘进忠的声音:“禀太子殿下,陛下请您紫宸宫一叙。”
这话一出,马车里的俩人都有些诧异。
在外奔波大半年,的确是该拜见皇帝皇后,但按常理,都是先回东宫梳洗换衣一番,再去拜见尊长。
像是这样才进宫,便直接被叫去觐见的情况,实在是少见。
裴琏稍作沉吟,提高声线:“孤知道了。”
偏过脸,看向车内的明婳:“你先回东宫,孤晚些回来再与你说。”
明婳皱眉,心底纳闷,他回来再与她说什么?继续争论和离之事,试图用他那套道理说服她?
他到底何时才能明白,感情这回事最是讲不通道理的。
不过这会儿他要去面圣,她也懒得与他争辩,只低低嗯了声。
裴琏又沉沉看了她一眼,这才掀帘下了车。
他一走,明婳只觉车厢里的空气都变得轻松起来。
转念想到回到瑶光殿马上就能见到采月和采雁,心里也泛起一份欢喜。
未曾想还没进东宫大门,皇后身边的素筝姑姑便来了,笑吟吟行礼道:“皇后娘娘请太子妃过去呢。”
明婳惊讶,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朴素清雅的打扮,虽称不上邋遢,但坐了一上午的马车,也没涂脂抹粉的,未免显得有些随意。
“素筝姑姑,不然你等我一会儿,我先回宫换身衣裳,再重新梳妆一番?”
明婳讪讪道:“这副样子去见母后,实在有些失礼。”
素筝本想说没关系,目光在太子妃略显清瘦的小脸扫了一圈,停顿两息,颔首道:“也好。那您先梳妆一番,打扮得精神些,娘娘瞧着也放心呢。”
明婳点头:“好。”
进入东宫要换轿辇,明婳坐轿,素筝就在旁跟着。
明婳垂眸朝下,问:“母后是有事吩咐么?”
裴琏被皇帝急着召去,或许是要谈论政务。可她这边也没什么事,皇后娘娘便是想见她,晚些见也是一样的,没必要一进门就派人来请。
素筝姑姑却是弯着眸,隐秘一笑:“并无吩咐,娘娘只是盼着见您呢。”
明婳眨眨眼,心里纳罕。
她知道皇后娘娘挺喜欢她的,但……也不至于这么想念她吧?
无论如何,既然皇后等着她,明婳一回到瑶光殿,也顾不上歇口气或是与采月、采雁叙旧,只忙吩咐她们准备温水、衣裳与珠钗。
采月采雁两婢是盼星星盼月亮,天天数着手指头盼着明婳回来。
两人都快等成“望主石”了,好不容易等到主子回来,还没说上两句话呢,就火急火燎忙活起来。
待坐在菱花镜前梳妆时,方才有空细细打量自家主子。
采月嗓音微哽:“瘦了。”
采雁也红了眼眶:“去年做的衣裳,今年腰都松了。”
明婳被她们感染的也有些想哭,但想到待会儿还要见皇后,愣是憋了回去,只笑道:“瘦了还不好吗?细腰纤纤,夏日穿衣衫更好看呢。”
采月道:“您本就不胖,要那么瘦作甚。”
采雁附和:“是啊,还是胖点好,脸上有些肉才能压住福呢。”
明婳笑笑:“好了,现下不是回来了嘛。养肉多简单,往后让厨娘多给我做些好吃的,半个月就能长回来。”
闲聊间,梳妆完毕。
明婳揽镜自照,只见镜中女郎,一袭玉兰色纱缎宫装,淡妆清雅,明眸皓齿,那精细梳起的如意髻左右各插着一枚金雀儿珠花,正中的金丝点翠蝴蝶钗流苏迤逦,阳光下光彩熠熠。
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般一打扮,与方才当真是截然不同。
“我已经许久没这般好好打扮过了。”
明婳一时都有些舍不得撂下铜镜,十六七岁正是爱美的年纪,过去半年,她大部分时间都是潦草妆扮——
在外奔波,哪还顾得上妆扮。何况天玑天璇都不擅梳妆,给她梳头都是最简单的盘发。后来换了春兰伺候,乡下丫头更是不会梳头,明婳只好自己梳头。
只她头发又厚又密,一个人也梳不来那些复杂繁复的发髻,只能随便挽发应付下。
反正成日在船上待着也不出门,至于见人……也只会与裴琏碰上。
仔细想想,这男人好似从未对她的妆发打扮有过任何评价……
是不在乎,还是压根看不出区别?
“采月,你随我去永乐宫。采雁,你留在这,对了,外头那丫头是我路上买的,叫春兰,你看着安排。”
明婳吩咐着,至于那个胡奴阿罗,因是男子,进不得宫,暂时派人送去了肃王府。
采雁欣然应下,又问:“主子今夜回来用膳吗?”
在外殿等候的素筝姑姑正好听得这话,笑道:“太子与太子妃好不容易回宫,皇后娘娘今夜在永乐宫设家宴,一家子好好聚聚呢。”
采雁闻言,红着脸称是。
素筝姑姑再看装扮过后的明婳,眼底也难掩惊艳:“半年不见,太子妃当真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明婳只当是客套话,莞尔浅笑:“姑姑谬赞了,半年而已,哪能有什么变化。”
“奴婢说的是实话。”
素筝往她眉眼看了看,道:“精气神不一样了,瞧着更沉稳了。”
沉稳了么?
明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回身又叮嘱了采雁两句,便带着采月,重新上了轿辇。
一路上,春光正好,微风不燥。
她高坐辇上,看着暌违半年的朱墙青瓦,心里蓦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怀念与踏实。
说来也奇怪,她嫁到皇室还不满一年,在这宫里满打满算也就住了几个月,却在不知不觉中也将这里当做了一个家。
想来是许太后、帝后和小公主对她照顾有加,她也渐渐在心里将他们当做了家人来看待。
只是……
一想到与裴琏那别别扭扭的感情,明婳心底不由堵得慌。
待会儿见到皇后娘娘,要直接提和离的事吗?
算了,今日才回来,难得一家团聚,先不提这样扫兴的事。
待到明日再说吧。
明婳这边打定主意,没多久,轿辇就稳稳当当停在了永乐宫门前。
暮春四月,永乐宫内草木葳蕤,花团锦簇,蜂飞蝶舞,简直比御花园还要秀美。
明婳听人说过,永乐宫的这些奇珍异草都是多年前,永熙帝为了讨皇后欢心,亲自栽种的。
这一种就是十几年,春去秋来,开花结果,愈发得浓郁葱茏,生机盎然。
“太子妃,您这边请。”素筝姑姑笑吟吟地在前引路。
明婳看着她这副喜孜孜的模样,心里有些奇怪。
虽说素筝姑姑平日里也是个和气笑模样,可今日怎的跟捡到了金元宝似的,高兴成这样?
难道就是因为她和裴琏回宫来了?
她不解,但对着笑脸总比对着冷脸强。
待到提步入内,殿中宫人纷纷屈膝行礼:“太子妃万福。”
明婳颔首,继续往里走去。
绕过一扇高大的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便见靠窗的长榻旁坐着一道婉约淡雅的黛青色身影。
美人如兰,风华绝代,可不正是她的婆母,大渊朝的皇后娘娘。
“儿拜见母后,母后万福。”
明婳规规矩矩地行礼,上首之人却没像从前那样,立刻叫起。
明婳心下诧异,但皇后没叫起,她也不敢贸然擡头,依旧维持着屈膝垂首的姿势。
就在她惴惴不安时,忽的一阵脚步声从侧边传来,下一刻,她低垂的眼帘里映入一片丁香色绣折枝莲纹的裙摆。
“好孩子,快起来。”
双手被托起的同时,一阵熟悉的温雅香气涌入鼻间,明婳错愕擡起头,当看到面前的美貌妇人时,霎时间双眸圆睁,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眼前妇人锦衣华服,乌发高盘,耳坠玉珰,不再年轻的眉眼却依旧娇美如花,岁月只是为她更添了几分温柔沉稳的风韵。
此刻她那双弯起的笑眸里噙着泪水,眼波盈盈地望向明婳:“怎么,你这傻孩子,才出阁一年便连阿娘都不认识了?”
明婳一片空白的大脑也因着这熟悉的声音回过神来,再看面前气度雍容的贵妇人,她双眼陡然发热,乳燕投林般,哭着扑到她的怀中:“阿娘!”
“欸,我的乖幺儿。”
肃王妃擡手,牢牢抱着怀中的小女儿,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不哭的,但当牵肠挂肚这么久的小女儿扑入怀中这一刻,肃王妃的嗓音也不禁哽噎:“乖乖,阿娘可算是见到你了。”
明婳好似做梦一般。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阿娘,这实是不可思议。
她紧紧抱着身前的人,生怕这一切不过是她太过想家而变出来的一场梦,梦醒了,阿娘就消失了。
“阿娘,阿娘……”
明婳的脑袋埋在那馨香柔软的怀抱里,明明知道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该哭了,可眼泪就是绷不住,稀里哗啦就往下掉,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抱着母亲的腰,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呜咽着。
肃王妃听得小女儿这哭声,心里也直发酸,但她身居高位多年,心性自也稳重从容。
最开始那阵喜极而泣过后,也逐渐平静下来,含笑拍了拍女儿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了,都这样大了,怎还像个孩子般。”
说着,脑袋低了低,凑到女儿耳畔道:“你婆母,还有这么多宫人都在呢,再哭鼻子要招人笑了哦。”
明婳这才恍然惊醒。
这不是在北庭家中,而是在皇后宫里。
她也不是云英未嫁、无忧无虑的谢家小娘子,而是已为人妇的东宫太子妃。
吸了吸鼻子,她从肃王妃怀中离开,只生怕母亲会消失不见一般,纤细手指还牢牢牵着肃王妃的衣摆,抽抽搭搭道:“阿娘,你…你怎么会在这?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做梦。”肃王妃笑了笑,满目慈爱:“这些待会儿再说,先把脸擦擦,都哭成小花猫了,不像话。”
明婳接收到母亲的目光示意,赶紧拿帕子擦干脸上的泪,又看向榻边的皇后,一脸难为情道:“儿一时失态,叫母后见笑了。”
皇后仍是一贯清雅淡然的模样,只今日眉眼间也挂着一丝柔和的笑,轻声道:“无妨。”
又吩咐素筝:“去厨房拿个鸡蛋过来,给太子妃滚滚眼睛。”
素筝姑姑笑着称是,很快退下。
皇后又看向眼前这对气质不同,却又同样天姿国色的大小美人儿,眼底笑意更深:“陛下从前常与我说,肃王实在好命,家有贤妻不说,还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从前我还不觉着有什么,而今见你们俩站在面前,我都忍不住羡慕肃王了。”
明婳这会儿还沉浸在与母亲见面的喜悦激动里,脑子钝钝的转不过弯儿。
肃王妃却是听出皇后话中的揶揄,嗔道:“如今我家一枝花儿不是已经到了你们家么,往后你才是与她长长久久作伴的母亲呢。”
这话中深意,皇后岂会不知。
她颔首浅笑:“是这个理,你们将女儿养得这般好,我心里也实在喜欢极了。”
说着,又目光柔和地看了看明婳,温声道:“也别站着了,快过来坐,离夜里开宴还有一阵呢,先与我和你母亲好好说说话。”
“这一趟去河北道,可还适应?子玉他可有好好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