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她?
裴子玉说他喜欢她?
霎那间,明婳双耳嗡鸣,心跳也好似停了两拍,那快速升起的体温和急促的心跳都快将她整个人都融化一般。
但很快,她回过神来。
这是陷阱。
一个甜蜜温柔的陷阱。
他又要像去年那样,拿她当傻子哄骗了。
理智一遍遍在耳畔提醒着“不能再上当”,明婳狠狠压下心底深处那些愚蠢的雀跃,嘴角轻扯了扯:“你说,你喜欢我?”
裴琏看着她:“是,孤心悦于你。”
事实上,他对她的喜欢,比他预想中还要多。
他行事一向算无遗策,落子无悔,可偏偏在谢明婳的事上,一再生出悔意。
那夜她被刺客劫持,的确出乎他的预料,但他并不慌乱,只觉以毒药控制了侯勇,便能保全她的性命。
这并不难。
只是万万没想到那刺客竟然并非侯勇的手下。
那一刻,他乱了心神。
几乎来不及思考一国储君所肩负的责任,脑中只想着“决不能叫她就这样死了”,他失态地冲上前,放出了袖箭。
这并非他该做的事。
大渊朝的太子唯有一人,而大渊朝的太子妃可以有很多个,没了谢氏,还会有崔氏、王氏、赵氏、郑氏……
太子妃是谁,对太子裴琏而言,重要,却远不及性命重要。
但谢明婳……
世上唯有一个谢明婳。
裴琏的原配发妻,谢氏明婳。
“你说的对,孤的确……太过倨傲。”
裴琏嗓音发紧,神色也一片僵凝。
他实在不擅长说甜言蜜语,或是袒露心声。
这叫他难以启齿,更是本能地抗拒。
打从他记事起,他便知母亲厌恶他,哪怕皇祖母和父皇告诉他,母亲只是病了,无力照顾他。
他却从宫人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母亲为了生他,险些丧命,是以才厌了他。
于是他不哭不闹,努力装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想博取她的欢心,想叫她多看看他。
但好像无论他如何乖巧懂事,还是没办法改变,母亲仍要将他送走……
再后来,母亲病好了,和父皇也重修旧好,没多久有了妹妹。
父皇母后都很爱妹妹,他也很喜欢妹妹。
只他自己也分不清,他是因为喜欢妹妹而喜欢,还是为了继续扮演长辈们眼中“懂事的长子”而去喜欢妹妹。
妹妹在父皇母后的爱里一天天长大,他年岁渐长,感情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好似也不再重要。
他要在意的是国之储君该有的责任与能力。
十三岁那年,他得知了父皇母后过往的真相,也知道母后当年是被迫怀上他——
怪不得她会厌他。
一个不被期待的孽种,一个困住她的累赘,如何能不厌?
身为人子,他无法怨怪生他的母亲,也很难怨怪对他器重爱护的父皇,便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那毫无意义的男女情爱。
只要不耽于情爱,便不会有这些痛苦。
既有父母的前车之鉴,他绝不允许自己步入那样的后尘。
直到——
谢明婳要与他和离。
她竟敢,不要他了。
“你心里明明还是在意孤的,不是么?”
裴琏扣住明婳的手腕,狭眸凝视着她的脸庞,不肯错漏她一丝的神色变化。
明婳眉心动了动,只觉这个男人果然是在给她下套。
上一刻说他喜欢她,现下就来套她的话。
她才不会再主动送上把柄,让他仗着她的喜欢,继续欺负她。
“不在意了。”
明婳将手腕从他掌心抽出,长睫垂下:“那夜你说的话或许是假的,但我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话。”
“撒谎。”
裴琏深深看着她,嗓音略哑:“若你真的不在意,这几日的关怀照料又算什么?”
明婳沉默了一会儿,回望道:“这几日的关心倒不是作伪,我的确盼着你能快些早日康复,不过——”
“这无关男女私情,只是看在你是太子,且太后、皇后娘娘她们都待我不薄的份上。”
她抿唇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朝堂定要大乱,太后皇后她们肯定也会伤心……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她希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也希望喜欢她的人、她喜欢的人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日暮西斜,倦鸟纷飞。
一直到明婳推开他的手,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裴琏独坐榻间,仍觉方才一切恍若一场幻梦。
谢明婳,怎能不喜欢他了?
明明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他,是她先来渴求他的喜欢。
现下他对她动心了,她却不要了。
胸臆间好似被无数巨石沉沉压住,裴琏看着空空的掌心,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腕间的温度……
她怎能如此不负责任。
不能。
绝不能
长指一点点攥紧成拳,晦暗的绯红色夕阳里,男人浓密的长睫低低垂下,恰到好处地遮住其间肆意暗涌的晦色-
这一夜,明婳失眠了。
她明知道不该想,但一想到裴琏拉着她的手,说出“孤喜欢你”,心脏就克制不住地砰砰直跳。
不行不行,不能跳!
姐姐都罚她抄了那么多遍《氓》了,那句“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都抄得倒背如流了,她决不能再犯糊涂了。
唉,要是这会儿姐姐在就好了,有个人时刻在耳边敲警钟,她也能更坚定些。
单靠自己一个人抵抗恋爱脑实在是太难了。
“夫人是有什么吩咐吗?”
幔帐外忽的传来春兰小心翼翼的询问。
明婳还是不敢一人睡,便让春兰在她床边搭了张榻,陪着她睡。
这会儿听到春兰的声音,明婳道:“没事。”
稍顿,又问:“你还没睡吗?”
春兰道:“奴婢见夫人一直没睡,便不敢睡。夫人方才在叹气,是还在担心郎君的伤势吗?”
明婳眼皮轻动,并未多解释,只淡淡嗯了声,又道:“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春兰:“夫人想说什么呢。”
明婳道:“就与我说说你的身世吧。”
春兰只当夫人想了解她的来历,她是个老实丫头,难得遇上个温柔可亲的高贵夫人买了她当丫头,她自也想踏踏实实跟着夫人一辈子,遂将她的过往如实说了遍。
其实就是个很寻常的乡下丫头的命运,家中父母重男轻女,生得多养不起,遂将女儿卖给乡绅家当烧火丫头。后来乡绅家犯了事,连带着一家奴仆也充公,辗转入了牙行,等着被新的主家挑选。
只明婳是个好奇的性子,这般寻常经历,她也能有许多的问题,诸如“你可怨怪你爹娘”,“那乡绅家犯得什么事”,“那乡绅家的那些家眷又去哪里了”,“你方才说那乡绅家最漂亮的二娘子不是有个秀才未婚夫吗,那未婚夫呢?”……
春兰知道的都答了,不知道的半猜半蒙着答了。
说起那乡绅家漂亮的二娘子,春兰叹道:“小娘子家一出事,那秀才就送来一封退婚书,实在是薄情至极!”
明婳啊了声,而后也忿忿翻了个身:“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春兰自是附和主子的:“可不是嘛,没一个好东西!”
主仆俩便是絮絮聊着这些琐事,直到半夜累了,方才阖眸睡去-
翌日明婳醒来时,得知裴琏一早便出了房门,于前厅召见了多名蓟州官员商议政事。
关于外头的动向,明婳偶尔在廊上遇到郑禹和李昶安,也简单问了几句。
那二人虽未具体禀明,但透漏的只言片语里,也叫明婳知晓上次刺杀之事,那阿什兰口口声声说要贪污账本不过是个幌子,实则她极大可能是东突厥派来的细作。
而那侯勇非但涉及河北道的冒赈贪污案,还利用职务之便,与东突厥私下勾结。
明婳初闻只觉惊讶,再一细想,愈发心惊胆跳。
这侯勇竟然如此大胆!
若只是贪污,顶多是个抄家斩首或流放,可若是通敌叛国,那可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事涉军机国政,且尚在调查之中,郑禹也不敢与明婳说太多。
明婳则是隐隐约约担心,若侯勇真的勾结东突厥,那他到底卖了多少军机秘密?东突厥那边竟然如此放肆,胆敢派细作暗杀大渊太子。
如若此事确凿无疑,两国邦交定然又要有变化……
会打仗吗?
大渊上一回与突厥交战,还是八年前。
那一次突厥还叫突厥汗国,父亲带三十万大军与突厥狠狠打了近两年,一路打到突厥汗国的王帐,那老汗王逃跑时不慎从马上坠落,摔到了后脑勺中风,卧床不起。
他两个儿子为了争夺汗位,起了内讧,最后突厥汗国一分为二,大王子吉栵自立为东突厥汗王,二王子莫铎为西突厥汗王。
西突厥势弱,第一时间投降,不但送来质子,还愿为大渊属国,互称叔侄,年年进贡。
东突厥吉栵不服气,带着兵马与大渊继续打了半年,最后还是熬不住,递了降书,愿与大渊百年修好。
说好百年修好,这才第八年,东突厥竟然偷偷摸摸搞这些小动作。
明婳想想都有些窝火。
尤其她与突厥人也算是有世仇,她的外祖父便是葬身于永丰十八年那场与突厥人的战事之中。
虽然隔了快四十年,但每年她陪着阿娘祭奠外祖父和外祖母时,都能感受到阿娘对突厥人的恨意。
只恨归恨,真要再起战火,苦的还是百姓们。
且身为武将家眷,明婳也害怕父兄上战场。
战场太残酷,随时都能要了性命,天人永隔。
至于现下,她只能默默祈祷刺杀之事最好与东突厥无关,不然……
唉,真要打起来,那就打吧!
她虽上不了战场,起码能多捐银钱米粮,给前方将士多配些兵甲!
怀着一腔忧国忧民的愁绪,明婳一直在房间等到了午后。
及至申时,方才有暗卫前来禀报,“夫人,一切已安排妥当,可以前往渡口了。”
明婳的行李不多,一早便已收拾妥当。
听到这禀告,很快便带着春兰和阿罗两人一起下楼。
当看到停在醉仙阁前的三辆马车,她脚步停顿片刻,走向第二辆。
暗卫阿玖只当她走错了,上前提醒:“夫人,主子的车在这边。”
明婳抿了抿唇,隔着帷帽道:“他重伤才愈,一个人坐车宽敞些,我不与他挤。”
阿玖道:“夫人体贴是好事,只这辆车主子让戴御医坐了……”
明婳皱眉,看向第三辆:“那辆呢?”
“那辆是放箱笼的。”
阿玖答着,又看了看明婳身后跟着的那两个奴隶:“您这两个下人倒是能进去挤一挤。”
明婳:“……”
算了,反正也就这么一段路。
且之后还要一起回长安,想要彻底避开也不现实。
“你们俩去后面坐吧。”明婳侧身吩咐着春兰和阿罗。
二人很是乖顺地应下,抱着行囊就往后去了。
明婳在阿玖的搀扶下,踩着杌凳,掀帘钻进了打头那辆朱轮华盖的马车。
车内宽敞整洁,铺着地衣,摆着案几茶点,还熏着淡雅的安神香。
而那一夜未见的年轻男人,一袭玉色长袍,乌发束起,正静静端坐在窗边。
明亮的午后春光透过窗棂格栅斜斜洒在他身上,将他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憔悴的脸庞照得愈发苍白,再加之他眉眼清冷,整个人缥缈的好似随时能化作一阵雾气,羽化成仙般。
只这念头才在脑中冒起,便被男人不疾不徐投来的一眼,统统打消。
什么仙气飘飘,什么清冷寡欲,那双墨色深沉的凤眸里,分明满是世俗的欲望。
哪怕隔着一层帷帽轻纱,也被那过于直白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麻。
想转身下车,但阿玖那边已经贴心地将车门合上,明婳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挨着车门坐下。
两个人都未说话,直到车壁外传来郑禹的声音:“主子,一切已准备妥当。”
裴琏微微侧脸:“出发。”
“是。”
话落,外头传来哒哒马蹄声。
“出发——”
马车很快晃晃悠悠地在石板路上行驶。
明婳低头坐着,明明窗外有街边小贩的叫卖声、百姓们的谈话声,还有车轮辚辚滚动声,马蹄哒哒前行声,她仍觉得车厢里静得叫人无所适从。
太奇怪了,她又没做错事,有什么好紧张的?
唔,一定是他看来的目光太奇怪了。
从前不怎么看她,这会儿提和离了,反倒盯着她看了?
男人当真是莫名其妙。
明婳心下正腹诽,冷不丁的,对侧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都上车了,怎的还戴着帷帽?”
明婳微怔,藏在袖笼里的指尖撚了撚,她低声道:“我乐意。”
男人似是一噎,默了两息,道:“不觉得闷?”
明婳:“不关你的事。”
裴琏:“……”
薄唇轻抿了抿,余光扫过桌上的茶点,他问:“可要吃点东西?”
明婳:“不吃。”
裴琏:“……喝点?”
明婳:“不喝。”
裴琏:“……”
车厢里又静了下来。
隔着轻曳的雾白轻纱,明婳擡眼,偷偷瞥了眼对侧男人微绷的脸庞。
他是不高兴了?
八成是了,一向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从来只有被讨好的份,何时受过这般冷待。
不过他高不高兴,那又关她什么事呢。
从前她喜欢他时,他不也是这般对她爱答不理的?
如今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何况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她么?她倒要看看,这个骗子能演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