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太子妃在外求见。”
紫霄殿书阁,福庆抱着拂尘小心翼翼禀报。
四角白纱灯里的暖光笼着堆叠书册与奏折的长案,也洒在长案后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执笔的长指稍顿,却未擡眼,待笔下句子完整后,方才出声:“她来做什么?”
福庆觑着太子的脸色:“太子妃带着食盒,说是给您送晚膳。”
送晚膳?
裴琏眉心轻动,她是真不知“公务繁忙”的意思,还是装作不知?
无论如何,人已到殿前,若拒而不见,想来明日一早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请她进来。”裴琏道。
福庆应了声“是”,即刻毕恭毕敬往外迎去。
这是明婳第一次进入紫霄殿,前几日逛东宫,只在外围转了一圈。
紫霄殿前有侍卫把守,没有太子吩咐,谁也不允许入内。
是以这会儿跟在福庆公公身后,她打量着紫霄殿里的一切,既觉新奇,又有些惴惴。
相比于她的瑶光殿,紫霄殿更为庄重古朴,四周悬挂的幔帐皆是暗云纹的深青色,除了角落的朱漆小几上摆着盆景,其余再无任何装点,愈发显得清冷空旷。
步入书阁,倒有了些生活气息,整整一面墙壁的书架堆满典籍书册,青鹤瓷九转顶炉里燃着上好的山间六调香,白梅与白檀木的幽香弥漫在阒静的殿宇里,宛若置身于冬日梅花林。
而明亮烛火间,那一袭月白色毂衫的郎君端坐桌案,宛若梅花仙君,清雅出尘,遗世独立。
明婳呼吸不禁屏住,生怕惊扰了他。
但案前之人还是擡起了眼,隔着一段距离,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那目光却如有实质般,定定落在她的脸上。
明婳连忙垂首行礼:“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她故作镇定,胸腔里的心脏却是砰砰狂跳。
毕竟昨夜才那般亲密过,现下再见面,莫名有种难以言喻的羞窘。
心里忐忑时,上首传来那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免礼。”
明婳缓缓直起身,斟酌片刻,望向上座的男人:“今日父皇送来了半边鹿,我让我们北庭的厨娘做了顿全鹿宴,可香了。你没空去我那,我就给你送来了。”
裴琏停下墨笔,看向殿内站着的少女。
一袭藕荷色蝶纹纱裙,竹青束腰,袅袅婷婷,娇若芙蕖。
单论容色,的确是无可挑剔。
至于性情……
看着那张压根藏不住半点心事的绯红小脸,裴琏略一颔首:“有劳你了。”
侧过脸,看向福庆:“摆膳罢。”
“是。”福庆躬身,领着瑶光殿的婢子去侧殿。
看着还呆呆站在殿中的明婳,裴琏道:“你先坐,孤还差几笔未成。”
明婳见他桌前摊着笔墨与奏本,忙不叠颔首:“嗯嗯,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她这般乖觉,裴琏也没再多说,继续忙着手头公务。
明婳自己找了把交手椅坐下,眼睛也没闲着。
一会儿看看书阁内的装潢摆设,暗暗啧声,好多书。
一会儿看看上首专注案牍的男人,深深敬佩,好认真。
还好没误会他,他的确是在忙呢。
不过他每日怎的这么多政务?批折子不该是陛下的事么?
听采雁说,他今早卯时就走了。
昨夜他就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白日都不会困么?
想着想着,不觉出了神。
直到一道高大阴影将她笼住,她才陡然回神,愕然擡眼:“殿、殿下?”
裴琏看着她这迷糊模样,眉心轻折:“想什么这么入神?”
明婳站起身,磕磕巴巴:“没、没什么。”
她问:“你忙完了?”
裴琏:“还没。”
明婳:“啊?”
裴琏弯腰,牵过她的手:“先用膳。”
明婳:“噢噢。”
待往前走了两步,她才恍然意识到,裴琏在牵她的手!
哪怕昨夜已经做过更亲密的事,可他这般自然地牵过她的手,仍叫她一颗心欣喜地扑通狂跳。
果然做了真夫妻,就不一样了。
明婳满怀信心的想,照这般相处下去,没准再过些时日,他就变成和爹爹一样的温柔郎君了。
步入侧殿,丰盛的膳食已经摆好。
两人相对跽坐,明婳笑眸弯弯地介绍着:“主菜是炙鹿肉,另几道分别是丁香鹿肉、龙眼珊瑚鹿肉、鹿肉黄芪汤,还有鹿血豆腐、菘菜拌鹿条……这些都是我们北庭的做法,也不知道殿下吃不吃得惯,你尝尝看?”
医书记载:鹿肉味甘,补虚赢,益气力,强五脏,养血生容。
看着这一桌全鹿宴,裴琏想到午后永熙帝临走时的那个眼神。
那眼神,分明已知昨夜圆房之事。
知道也就罢了,还特地送头鹿来……
裴琏无奈扯唇,再看对座的小妻子,她正满脸热情地劝道:“尤其这道炙鹿肉,得趁热吃,滋味才好,殿下快尝尝。”
俨然不知这桌席面意味着什么。
罢了。
裴琏执起牙箸,夹起一块炙鹿肉。
“得蘸这个酱,这个酱是我家厨娘独家配方,别处都没有的!”
明婳指着一个盛着棕褐色酱汁的白瓷碟,语气里透着小小得意:“罗厨娘是我们府上手艺最好的厨娘,我爹爹阿娘怕我来长安吃不习惯,便将她也一同陪嫁过来了。”
嫁妆,是娘家给出嫁女的底气。
大渊朝虽不兴丰厚陪嫁,但嫁妆多少,代表着女方对这门婚事、对出嫁女儿的重视。
明婳的嫁妆礼单,裴琏之前也看过,若非身份品级限制,那嫁妆简直要比皇帝嫁女还要丰厚。
早就听闻肃王夫妇爱女更甚爱子,这嫁妆礼单,足见此言不虚。
裴琏按照她所说的,蘸了那酱汁,送入嘴里。
明婳双眼期待:“怎么样?”
裴琏点头:“的确不错。”
“是吧!”明婳弯眸:“只要是吃过罗厨娘做的炙鹿肉,就没有不夸的!”
她也拿起牙箸夹了块,却还不忘劝道:“你忙了一天实在辛苦,多吃些。”
裴琏看着这满桌的鹿肉,说实话,有些无从下手。
父皇安得什么心,他不是不知。
但昨夜初试云雨,已有些孟浪,若再放纵,于身心皆无益。
他停箸片刻,伸向盘中的佐菜。
明婳这边吃肉吃得津津有味,见太子只吃菜不吃肉,还当他是客气,忙体贴地给他碗里夹了好几块肉:“殿下,你别客气,虽说这些是我小厨房做的,但鹿肉是父皇赏赐的呢。”
“母后今日也送了我特别多好东西,我都喜欢极了。”
她说着,又给他舀了一碗鹿肉黄芪汤,一脸真挚道:“我知道我或许有些规矩还不太周全,但我会努力和教习嬷嬷学,一定会做个好妻子,好好照顾你的!”
突如其来的表决心,叫裴琏执箸的手微顿。
擡眼看去,少女莹白脸庞在烛火里,暖玉般皎洁。
明明只是一夜,眉眼间的神情却有了些细微不同。
青涩之中,添了些女人的妩媚。
世人皆言,女子贞烈柔情,跟了哪个男人,便死心塌地。
昨夜敦伦时,她还一脸认真问他,做了夫妻后,会更喜欢她么。
喜欢么。
若他是寻常郎君,或可应了她。
可她怎能傻到向未来的帝王祈求喜欢?
“食不言寝不语。”
裴琏说着,视线落向手边那满满一大碗鹿肉汤:“你不必给孤夹菜,自己吃便是。”
“我刚才已经吃很多了,倒是殿下你都没怎么吃肉。”
明婳疑惑:“难道殿下不喜欢吃鹿肉吗?”
裴琏默了两息,掀眸看她:“你今日身子如何?”
明婳怔了下,待反应过来,双颊立刻染上绯霞:“还…还好。”
这个人怎么回事!
旁边还有这么多宫人在呢,他如何能一本正经问起这个来。
裴琏看着她那张粉光若腻的绯红小脸,不觉想起昨夜床帷间,她不堪受力的娇媚姿态。
喉头稍滚,他转过脸,端起一旁的茶杯。
一杯茶水饮尽,胸间那股燥意却始终挥之不去。
明婳见他突然又不说话了,不解:“殿下,怎么了?”
“没事。”裴琏放下牙箸:“孤用好了。”
“啊?才吃这么点就吃饱了?”
明婳惊讶道:“好歹把这碗汤喝了,都舀出来了,不好浪费呢。”
她认真的语气,让裴琏想到上次回门时,她为了不浪费生生吃下两块羊肉酥饼。
听说她那夜积食,晚膳都没吃。
沉吟片刻,他到底还是端起那碗鹿肉黄芪汤。
明婳眼看着他用完一碗汤,眉开眼笑:“是了,你每日那么辛苦,就得多吃多喝,不然哪有力气处理那么多公务呢。”
裴琏:“……”
淡淡乜了她一眼,他起身:“孤回书阁,你慢用。”
明婳还想再说,他已然转身离去。
“好吧。”她喃喃,心底虽有些小失落,但想到他是忙正事,自己也不便打扰。
往好处想,起码他陪她一起用饭了呢。
自我安慰一番,她很快重振精神,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待吃饱喝足,明婳摸着鼓鼓的肚皮,满脸幸福地打了个嗝。
“主子,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
采月捧上漱口的香茶,轻声问:“咱们是现下告辞,还是再坐会儿?”
明婳闻言,也有些纠结:“他这么忙,今晚估计不会去瑶光殿了,可是……”
要分开住吗?
虽然她已经知道了并非所有夫妻都是夜夜同住的,但从小看着父母亲同吃同住,如胶似漆,她潜意识里觉得那才是真正夫妻该有的样子。
“采月,你说……若我想留下来,太子哥哥会同意吗?”明婳有些拿不准。
采月就更没把握了:“这奴婢也不知,但殿下不是在忙公务么,估摸着会忙到很晚?”
明婳闻言,本就没底的心霎时更泄气了。
咬了咬唇瓣,她深吸一口气:“我去问问吧。”
反正问问也不会掉块肉。
哪知满怀忐忑回到书阁,裴琏却不在里面。
问过宫人才知,他回来没一会儿,就去了后殿的竹林。
明婳边提着裙摆往竹林走,边闷闷嘟哝:“他早说要出门消食,就叫我一起嘛。”
她正好吃撑了,也想散散步呢。
行至小竹林,月色泠泠,盛夏夜风虽褪去几分白日燥热,仍觉温凉。
也不知是走得热了,还是什么缘故,待明婳从书阁走到竹林,只觉浑身莫名燥热。
她擡手扇风,手指也不禁松了松领口,好叫热意发散。
“采月,你有没有觉得很热?”
“没呢。”采月道:“这竹林的风还挺凉爽。”
“奇怪,我怎么觉得这儿反倒比殿内更热。”
“那您坐着歇歇,奴婢给您扇风?”
“不了。”
明婳摇摇头,压下身体那莫名热意:“还是先去寻殿下吧。”
又往前走了数十步,只见掩映在翠竹间的凉亭里,静坐着一道清冷身影。
明婳示意采月不必跟上,自己拎着裙摆走了过去。
她脚步放的很轻,然而踩在青石板落下的竹叶上,依旧发出细微沙沙声。
刚要迈入亭内,那背对着的男人语气似有不耐:“孤已说过,任何人不许打扰。”
明婳脚步一停:“太子哥哥,是我。”
那清隽背影似是一顿。
正默念道家《清心诀》的裴琏睁开眼,待回头看到那一脸乖巧站在月光下的小娘子,搭在桌边的长指不禁拢紧。
“你怎么来了?”他道,低沉嗓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用完晚膳了,本想去书阁寻你,没想到你来了这。”
明婳见左右无人,也放松了些,缓步上前:“你是出来消食的吗?”
裴琏看着她走近,抿唇不语。
明婳自顾自在他旁边的石凳坐下,四周打量一番:“没想到紫霄殿里还有这么幽静一处,若是挂上轻纱,摆上玉簟,夜里在这睡觉应当挺凉快的。”
借着朦胧月影,裴琏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瓷白脸庞,还有她微敞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雪肌,只觉方才散去的那些热意,又再度涌来。
从前也吃过鹿肉,却不会像现下这般燥热。
思来想去,大抵是低估了那碗鹿肉黄芪汤的效用。
深深沉下一口浊气,裴琏道:“时辰不早了,你既用过晚膳,便先回瑶光殿歇息罢。”
明婳一怔。
须臾,她轻咬唇瓣,怯怯望向他:“子玉哥哥,我今夜能不能留在紫霄殿住?”
裴琏拧眉:“你要留宿?”
明婳点点头,也有些难为情:“我们如今是真正的夫妻了,夫妻就是要一块儿住的……我爹爹阿娘,还有父皇母后都是这样的……”
裴琏看着她蝶翼般轻轻垂下的长睫,月光下盈盈扑闪,羞意撩人。
本就拢着的长指不禁收得更紧。
他偏过脸,试图调和气息。
衣袖却被拽住。
侧眸看去,便见他的小妻子擡起娇靥,可怜兮兮:“子玉哥哥,好不好么?”
裴琏眸色微深。
身体的血像是有热力催着,翻涌沸腾,她莺啼呖呖般的“子玉哥哥”在推波助澜。
她刚才说了什么。
哦,已是真正的夫妻了。
既是夫妻,总不止一夜的……
明婳忽然察觉到太子看向她的视线有些不同了,方才还淡淡的,这会儿却黑沉沉的,无端叫人心里发慌。
她下意识想松开衣袖,他却道:“婳婳,过来。”
明婳怔住。
他每次一叫她“婳婳”,她的脑袋就好似变成浆糊般,晕晕乎乎,再无法思考。
如被施了傀儡术,她乖乖朝他走去,神色懵懂:“子玉哥哥?”
还未站定,纤细手腕就被男人的大掌叩住。
稍稍用力一拉,她就跌坐在他的腿上。
明婳惊了,而后双颊通红:“你…你……”
那只灼烫而宽大的手掌隔着轻纱握住她的腰,昏暗月色下,他面上没多少表情,嗓音却喑哑:“闭上眼。”
不疾不徐的嗓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明婳只觉她的意识都快要被腰间那只手给烫化了,本不想闭眼的,但对上男人幽深的眸光,还是羞得闭上了眼。
那眼神太过灼热,看得她心里发慌。
双眸阖上的刹那,下颌便被捏起,男人的薄唇覆了上来。
已不是第一次接吻。
可这会儿还在外头呢。
明婳只觉脑子里“嗡”得一声,魂儿都惊得飞远了。
再度寻回意识,他的舌已经撬了进来,挟着淡淡甘冽的茶香。
明婳红了脸,虽然她喜欢与他亲密,可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小娘子,细白手指揪紧了他的衣襟,她偏过脸:“别……”
裴琏稍顿,狭长凤眸轻轻眯起:“怎么?”
明婳羞得将整张脸都埋入他怀里:“这…这还在外头,宫人们还在。”
虽然站的远远地,但若是往他们这边瞧,还是一眼能瞧出是在做什么。
裴琏垂眸,看着牢牢缩在怀中的小姑娘。
月光之下,雪肌妙肤,弱骨纤形,一张脸红得仿佛能滴出血。
这样害羞,却又那样大胆地与他说想要留宿……
裴琏头颅微低,薄唇擦过她的额发:“来时可沐浴了?”
明婳愣了下,待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脑袋埋得更低:“还没,我想着用过膳再……啊!”
身子陡然腾空,她惊呼着,下意识抱紧了男人窄劲的腰。
“子玉哥哥?”
“嗯。”
裴琏抱着她大步往外走。
明婳紧张又迷茫:“我们这是去哪?”
裴琏:“后殿汤池。”
明婳:“……!?”
这、这是要一起沐浴的意思么?
她惊愕到不敢相信。
裴琏面无波澜,抱着她大步往后殿而去。
守在外侧的宫人们见状,纷纷自觉地低下头,不敢多看。
直到那两道身影走远了,仍处在震惊中的采月擡起头:“这这这这!”
福庆也难掩惊愕,太子妃到底做了什么,竟能勾得一向最重规矩的太子殿下破了功,这众目睽睽之下就抱去汤池了?-
又是一夜旖旎近天明。
明婳累得不轻,迷迷糊糊间还变了个梦。
梦里她成了条白面片,先是被捏来揉去,浑身都揉得绵软无力了,再被丢进沸水锅里,翻来覆去,从里到外煮得筋骨都酥散了,她在热水里挣扎着喊:“不行了不行了,再不捞起来就要化了。”
化了的面片就不是面片,要成面片粥了。
好不容易那双手终于把她捞了出来,她整个黏腻非常,热乎乎,软趴趴,再无半点挣扎的气力,只能委屈巴巴地哭:“哪有你这样煮面的,都快煮化了,我面生好苦啊,如何就跟了这么个厨子……”
偏偏那厨子不但把握不住火候,还是个哑巴。
任她怎么哭,他也不出声。
明婳快要气死了,便一直哭一直哭:“你个笨厨子,坏厨子……”
“主子?”
“主子,您醒醒……”
“主子!!”
明婳陡然惊醒,眼角还有湿润泪痕。
她泪意朦胧看着陌生的深青色幔帐,眨了眨眼,这是哪?好老气的幔帐,和她爹爹的品味一样。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魇着了么?”
床畔熟悉的温柔嗓音拉回明婳的思绪,她偏过脸,就看到采月跪坐在脚踏旁,正满脸担忧望着她。
明婳困惑:“采月,这是哪?”
“这是太子的寝殿啊。”采月忧心忡忡探出手:“主子,您别吓奴婢。”
明婳愣了两息,关于昨夜的记忆也如潮水般涌上脑海。
昨夜她被太子抱去了汤池,再之后衣裳褪尽,肌肤相贴,自是情难自禁,该做的都做了。
但汤池里又不似前夜在床上,她整个人热得厉害,脑袋也晕得厉害,不一会儿就没了力气,整个人就像个面人似的,由着他任意施为,她连擡手的力气都使不上。
除了热,就是晕。
到最后也不知是累得没力气,还是哭到没力气,总之就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便是现在。
明婳捂着仍有些昏沉沉的脑袋,黛眉轻蹙:“我怎么会在这?昨晚……昨晚怎么回事?”
采月道:“主子都不记得了么?”
汤池里的一切难以启齿,明婳羞窘道:“记不太清了……”
采月便将她知道的都说了:“昨夜太子将您抱去了汤池,约莫两个时辰后,才将您抱回寝殿。太子殿下卯时便洗漱上朝去了,特地吩咐奴婢们别搅扰您,让您好生歇息。”
两个时辰么。
明婳睁大了眼瞳,他们竟然在汤池里待了两个时辰!
难怪她晕得厉害,这能不晕么。
“主子,您方才是梦到什么了,一直哭着说不要。”采月满眼关怀。
明婳:“………”
她好像明白为何会做那样的梦了。
昨夜汤池里,她可不就像一条面片,翻来叠去,毫无抵抗之力。
“我没事……”
她将半张脸掩在被子里,只觉无颜见人。
采月见她这羞红脸的模样,也明白什么般,轻咳一声:“已过午时了,主子可要起身?”
明婳想起来,可她稍稍一起身,身上就脱力般,又跌了回去。
“不行,好累……”她道:“使不上力气。”
昨日早上虽也累,却没这么累。
这一回好像整个人被掏空般,明婳觉得她和梦中那条煮废了的面片无异了,只得窘迫地看向采月:“你扶我一把?”
采月应诺,挽起半边幔帐,当明光透入帐内,她不禁倒吸口凉气。
只见那一身雪肌,浅痕叠深痕,斑驳不一,很是骇人。
采月心疼得几乎要掉泪:“怎的弄成这样?”
明婳是趴着的,看不清背上的情况,但想到昨夜的情况,也有些纳闷:“昨夜总觉得热得厉害,身子里似有火在烧。”
太子也好似变了个人,较之前夜的温柔克制,凶悍不少。
是汤池的缘故么?
明婳想不通,采月则是心疼不已,只觉太子未免太狠了些。
她干脆让明婳在床上躺着,自个儿忙里忙外,伺候她洗漱,又端来些许好克化的米粥甜汤。
待到明婳恢复些力气,采月道:“主子,我们回瑶光殿上药吧,您再好好睡一觉。”
明婳望着外头天色:“这个时辰,殿下应当快回来了?”
采月微怔:“主子想等殿下回来?”
“嗯。”明婳点点头:“回瑶光殿也是闲着,我在这睡也是一样的,等他回来,没准夜里还能一块儿用膳呢。”
采月哑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虽说疼惜自家娘子弄得这一身痕,但太子愿与娘子亲近,总归是件好事。
“那主子您歇着,奴婢让人回瑶光殿取药。”
“好。”明婳颔首,又懒洋洋躺回被窝。
她盯着头顶暮气沉沉的床帐,心头暗想,还是她瑶光殿的帐子好看,鲜亮明媚,瞧着心情都好。
若是日后她长久住在紫霄殿里,得想个办法劝太子哥哥把这老气横秋的帐子给换掉,换成鹅黄色绣牡丹花的,或是浅蓝色绣云龙蝠寿纹的,漂亮又吉利。
寝殿外,听到采月吩咐宫人回瑶光殿取药,紫霄殿的司寝太监福瑞小心询问:“采月姑娘,太子妃还在里头歇着?”
“是呢。”采月看向他:“怎么?”
福瑞讪讪笑道:“没怎么,随便问问。”
这宫里就没有随便说话的人。
采月稍一思忖,便猜到怎么回事。
紫霄殿乃是太子居所,哪怕是太子妃,无令也不可在此留宿,便是留宿,醒来后也得尽快离去。
想通这点,采月看向福瑞:“殿下离去前,可说了让我们主子醒来后便离开?”
福瑞道:“那倒没有。”
采月:“那福瑞公公方才还赶人?”
“采月姑娘这说的哪里话,便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赶太子妃呀。”
福瑞赔着笑脸:“我就问问而已。”
采月也是当差的,不欲与他为难,只道:“再怎么说,我家主子也是殿下正妻,殿下既没吩咐,也轮不到旁人自作主张。”
“是是是,采月姑娘说的是。”福瑞一叠声应着,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拿捏不准。
一方面,太子一向最重规矩。
另一方面,太子妃的受宠人尽皆知。
两边都是不好开罪的……
罢了,睁一只眼闭只眼吧!
福瑞将宝押在了太子妃身上,毕竟昨夜太子妃都叫太子破了规矩,待会儿殿下回来,应该不会计较这些?
然而申时,裴琏忙完大半日的公务回到紫霄殿,得知明婳还在寝殿里睡着,面色不禁微沉。
福瑞见状,心里霎时凉了大半截。
完了,押错宝了。
刚准备下跪求饶,便见太子紧抿薄唇,一言不发地进了寝殿。
福瑞惶恐擡眼,望着那道挺拔如松的背影,暗暗祈祷,老天保佑,太子妃可千万将太子哄住了啊!
寝殿内,雕花窗棂半开。
有风吹入殿内,翠绿竹帘下系着的淡黄色丝穗轻轻摇曳。
守在外间的采月见着太子入内,连忙行礼。
裴琏擡手,止住,低声问:“你们主子还在里头睡?”
“是。”采月垂着头,又补了句:“主子上过药便睡了。”
裴琏蹙眉:“上药?”
采月道:“殿下看了便知。”
裴琏不再多言,擡步入内。
深青色幔帐逶逶垂下,这是他熟悉的寝殿,可今日因着帐子里躺了个女子,空气都好似多了一丝脂粉气。
行至那张六柱万字不断头的紫檀拔步床旁,他擡手,长指撩开幔帐一角。
只见昏昏幔帐里,姿容昳丽的少女趴睡着,宛若一枝娇懒春睡的海.棠。
似是贪凉,薄被堆在一旁,上身仅着鹅黄兜衣,露出大片雪背。
雪腻如玉,却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红痕,尤其腰侧、脚踝,淤红甚深。
那婢子说的上药,竟是指这个。
想到昨夜的失控,裴琏眸色微暗。
是他低估了那碗鹿肉汤的效用,也高估了他于此事上的自制力。
明明理智告诉他,该停下。
可她眼角迷离含泪的模样,仿佛解开内心深处那暗不见光囚笼的钥匙,那蛰伏的兽在胸膛左突右跳,叫嚣着要将她吞吃入腹。
她是那样娇小,却能包容一切。
那样温软,却能承受强烈的横口直口。
其间最为诱/人的,莫过于她望向他时,那全然依赖信任的目光。
傻,没见过这么傻的。
若是将她卖了,她没准还乐呵呵替他数钱。
“傻子。”
他轻喃,修长指尖伸向她身上的红痕。
露在外面的都涂了药,若他没记错,亵裤之下的红痕也不少。
也不知是否上过药了。
指尖刚碰上她的裤带,帐子里响起一声细细嘤咛。
裴琏偏脸看去,那熟睡的的小美人儿也正好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帐内也陡然一静。
下一刻,明婳涨红小脸,忙不叠扯过被子遮在身前:“子玉哥哥,真的不能再来了。”
裴琏:“………”
薄唇紧抿,他道:“孤不碰你。”
明婳视线往下,轻咬朱唇:“那你的手……”
裴琏:“看看你的伤。”
明婳:“……”
看……那里的伤?
本就绯红的小脸霎时更烫,她忙并拢双腿,又拿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不、不用,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见她反应这般激烈,裴琏沉默片刻,终是收回手。
“都上了药么?”
“上了。”
“腿上的……”
“也上了!”
他可别再问了!
明婳牢牢裹在被子里,整个像只煮熟的虾。
裴琏侧过身,“什么时辰醒来的?”
被子里的明婳,“午时……”
裴琏:“醒来可进了吃食?”
听他问这些,明婳也渐渐放松,“吃了,喝了粥还吃了糕饼。”
裴琏淡淡嗯了声,再看缩成一团的小山包,默了两息,到底伸出手。
像是剥粽子般,他将她的*小脑袋从被子里剥出来,见她涨红的脸,他拧眉:“你不热?”
明婳眨巴眨巴眼:“热。”
裴琏:“既然热,还闷着?”
明婳抿唇,心道还不是你方才问那些羞人的问题。
似是读懂她的腹诽,裴琏俊美的脸庞也闪过一丝不自在。
扯着衾被的长指微拢,他望着她:“昨夜,是孤孟浪了。”
迎着她睁大的乌黑瞳眸,他继续道:“下次会注意些……”
“你…你别说啦!”明婳羞得又要去抢被子。
可她力气哪比不过青壮男人,见他仍定定看着她,似是在等她的一个回答,明婳眼睫颤了颤。
须臾,她深吸一口气,朝他勾了勾小手指。
“子玉哥哥,你附耳来。”
裴琏眼神轻晃。
这天底下敢对他勾手指的,大抵只有这没心没肺的小傻子了。
念在她身上那些红痕的份上,他还是朝她弯下腰。
哪知刚俯身,脖子就被两条绵软的藕臂揽住。
她借力稍稍擡起身,红唇贴到他耳边:“虽然有些累,但我喜欢和你做夫妻的。”
少女轻软的嗓音随着淡淡馨香拂来,裴琏呼吸一滞。
那抹唇离开了,她轻声道:“子玉哥哥扶我起来好不好,腰上还酸得厉害。”
裴琏:“”
大掌从后牢牢托住她的腰,他将她扶起,又顺手抄过枕头垫在她腰后。
明婳靠坐在床头,一头如瀑乌发如云堆在耳侧,她擡起脸,朝他弯了双眸:“谢谢哥哥。”
裴琏眸色稍沉。
谁教她这样笑的……
“子玉哥哥?”明婳不解地看着他忽然拧起的眉头。
裴琏看她一眼,“以后不许这样冲男人笑。”
明婳心里纳闷,为什么?
不等她问,床边的男人站起身:“快些起身,半个时辰后,陪孤去太液池。”
明婳啊了声,不解问:“去那做什么?”
他头也没回,只道:“泛舟。”-
“哈?你没瞧错,琏儿带他的新妇去太液池泛舟了?”
永熙帝难以置信,皇后也满是惊愕。
刘进忠笑得满脸褶子:“奴才虽老了,但认人还是不会错的,太子殿下的的确确带着太子妃去太液池泛舟了!听说还备了好些吃食浆饮,大抵是要在舟上用晚膳了。”
永熙帝:“……这还是我儿子么。”
皇后:“是啊,还是琏儿么。”
小公主:“泛舟!我也要去!”
刚要撒丫子往外跑,被永熙帝一把揪住:“你皇兄难得开了窍,你别去胡闹。”
裴瑶不服气:“我哪里胡闹了,我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为何不能找哥哥嫂嫂一起玩?”
永熙帝:“改日,改日父皇带你去。”
裴瑶噘嘴:“和父皇不好玩,我喜欢和嫂嫂玩。”
永熙帝:“……”
从前心心念念想要个小棉袄,现下漏风棉袄伤透老父亲的心。
骂不舍得骂,打更是不舍得打,只得将目光投向妻子:“阿妩。”
皇后习以为常,只淡淡瞥了小公主一眼:“裴瑶。”
母上大人两个字,硬控十岁小公主。
裴瑶耷拉下脑袋,小声咕哝:“好吧,不去就不去……”
反正嫂嫂已经嫁入东宫了,也不怕没机会一块儿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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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太液池畔,藕花深处,一叶小舟在清幽荷香中徐徐穿梭。
傍晚橘红色的夕光静洒,染红这粼粼池面,也染红船头年轻郎君的玉色毂衫。
他不过随意斜坐在舟前,然那挺拔的身姿,轮廓深邃的侧颜,在这连绵荷叶荷花的映衬下,美得宛若画中人。
明婳看着这一幕,不觉痴了。
只恨现下没有笔墨纸砚,不然她定要画下来。
回去,回去她一定画!
不知不觉,舟楫也划回岸边。
从船上下来时,明婳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觉得这一日从睁眼开始,都是那么美好。
她在紫霄殿睡到自然醒,醒来后太子温柔的关怀,还带她来泛舟赏荷
这一切,简直像做梦般。
明婳沉浸其中,只觉幸福无比。
然而,是梦终是要醒的——
当漆黑夜色将最后一丝晚霞吞噬殆尽,裴琏也将她送回了瑶光殿。
她下了肩舆,他仍端坐着,并无下舆之意。
明婳回身,愕然看他:“殿下?”
裴琏:“嗯?”
明婳悄悄揪着怀里的荷花梗:“你……你不进去吗?”
裴琏道:“不了,孤今夜回紫霄殿歇息。”
他语气很淡,好似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明婳却觉得,不对的,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从昨晚到前一刻,他们不还和和乐乐,很要好吗。
为什么突然又要分殿而居?
若非一堆宫人在旁,她定要开口问他,而如今,她只能蹙着黛眉,睁着一双清亮乌眸望着他。
无声在问,为什么呢。
是她哪里又做错了么。
裴琏自也看懂她的困惑,薄唇稍抿:“明日孤得去趟御史台,须得养好精神,你也早些歇着罢。
说罢,稍一擡袖,示意福庆。
“殿下起驾——”
肩舆很快擡起,那道月白色背影高高在上。
夏日晚风轻拂,瑶光殿前悬着的大红宫灯下,明婳望着那一行逐渐隐没于暮色的身影,昳丽眉眼间浮现一丝迷惘。
难道和她睡,就养不好精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