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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君 正文 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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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雪嗡嗡地下,奉天殿外已覆了一层厚厚的霜雪。风声鹤唳,廊庑宫灯被撞得东歪西晃,其中一盏灭了,一十多岁的小内使战战兢兢登着高梯,用火折子将之重新点燃,刺目的光芒倏忽跃入眼底,他眯了眯眼,忍不住擡眸往天际望去。

    苍穹黑沉,乌云如摧,仿若石头压在人心间,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盼着天快些亮。

    皇帝诏令一下,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王爷与四品以上的朝官均聚在奉天殿。

    风雪呼啸而入,雪沫子迷了人眼,百官神色各异侯在正殿,有人缄默不语,有人惊慌失措,还有人东张西望试图辨清一丝风向。

    不一会,皇帝换了一身明黄蟒龙服由着刘希文等人搀了出来,他神色极是苍白,脚步略有虚浮,费了些功夫放坐稳在蟠龙宝座上,众人立即下跪万拜。

    皇帝睁着疲乏的眸子,淡淡扫了一眼。

    左边列着以裴循为首的王爷,右边站着百官,不过为首的并非过去的文国公,而是不甘立在裴循身后的秦王。

    荀允和与刘希文分列皇帝左右,二人平视前方,神色无澜。

    所有王爷均到,唯独不见熙王,而武将之首的文国公也不在,皇帝皱了皱眉,“还有人呢?”

    内阁次辅施卓迫不及待列出道,

    “禀陛下,熙王撺掇内阁首辅荀允和,假诏前往南军大营夺权,意在逼宫,臣察觉其意图后,请十二王爷下了一封手书,着文国公前往制止。”

    皇帝闻言往身侧的荀允和看了一眼,荀允和面色毫无波动,皇帝对施卓这话是不信的,若荀允和有心造反,方才他就醒不过来了,以荀允和的手腕笼络住刘希文,二人联手下一份传位诏书,迎熙王继位也不是不可能。

    但熙王前往南军大营收揽兵权,着实令皇帝有些不悦。

    这时一人忙不叠跳了出来,

    “父皇,四弟是奉了儿子的命令前往南军大营收揽兵权。”

    秦王话音一落,所有人视线都聚在他身上。

    荀允和深深看了他一眼,皇帝醒来之后,最难解释的便是兵权一事,即便他与刘希文联署下令在流程规制上寻不出差错,到底因此惹来皇帝忌惮,所以荀允和在方才传召诸位王爷时,悄悄给秦王递了个话,让他揽下此事。

    秦王难道真的是傻子,甘愿替熙王背锅。

    不,他这个时候站出来,实则是揽功,抢夺熙王的功勋。

    他紧接着解释道,

    “父皇,您昏迷这一日,朝中乱了锅,皇后残害明月长公主一事已在官署区传开,十二弟急得跳脚,动作频出,儿臣的人察觉他半夜奔赴文国公府,恐他煽动文国公铤而走险,情急之下,将此事禀报司礼监掌印刘公公与内阁首辅荀大人,在儿臣的建议下,由他二人署名兵令,请四弟去南营掌控大营,以防出乱子。”

    眼下是摁死裴循最好的机会,秦王怎么可能放过?

    皇帝听了这话,脸色泛黑,“文寅昌与熙王在南郊打起来了?”

    裴循见状立即出声道,“父皇,熙王兄以下犯上,对父皇冷待心生不满,趁父皇昏迷之际,意图谋反,文国公是奉命平叛!”

    熙王一派的官员连忙反驳,“是吗?方才城外急递,文寅昌擅动边军,榆林军突破宣府军防线往南营奔来,十二殿下还敢说文寅昌不是造反?”

    裴循回眸拂袖冷笑,“那是因为熙王调动了西州军,文国公才被迫让榆林军驰援。”

    熙王调动了西州军?

    皇帝脸色彻底冷下来。

    所以熙王果然是预谋已久?

    要知西州离京城有上千里之远,西州军出发时,恐他还在奉天殿睡大觉。

    荀允和怎么可能看着皇帝猜忌熙王,连忙从袖下掏出一封借调令呈给皇帝,

    “陛下,熙王殿下调兵也有缘故,今年夏黄河平阳至太原府段出现夏讯,河面泥沙淤积,水面高于两侧农田,趁着冬日河干,工部向兵部申调了些兵力疏浚河段,西州府兵也在征用之内,调兵令在此。”

    有荀允和在中枢,调兵手续一类早准备得妥妥的,至少皇帝在明面上寻不出不妥来。

    太原府离着京城不远,榆林边军出现异动后,熙王立即将西州军调过来,自然也说得通。

    皇帝比预想中要冷静,眼下这等时机,纠结于谁是真叛谁是假叛已无关紧要,首要之务便是平息争端,由他这个皇帝来掌控局面,而不是等着南军分出胜负了,将他这个帝王架在被动之地。

    他很快发出诏令,

    “金吾卫大将军杨赟何在?”

    “臣在!”杨斌列出朝皇帝行了个军礼。

    皇帝道,“你率两万禁军前往南营,将熙王和文寅昌都给朕带回来!”

    “遵旨!”

    杨赟飞快退出奉天殿,前往金吾卫大营点兵。

    裴循看着一眼他的背影,脑筋飞快运转着,等杨赟将人带回来,那必定是大势已去,眼下西州军出没明显引起了皇帝怀疑,是他扭败为胜的最好时机。

    他连忙往皇帝拱手,

    “父皇,我母后呢?”

    皇帝这才想起陈立去坤宁宫拿人之事,正待擡眼,宫门被两名小内使重重推开,两名宫女搀着纤弱的皇后跨入殿内,只见皇后身着九龙四凤冠,深青翟衣,红领织金云龙纹襟缓缓行来。

    她面容寡瘦如雪,神色低垂,保持端容来到皇帝跟前下拜,

    “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看着她面露复杂,“大理少卿刘越指认你谋害明月长公主,此事皇后可有说法?”

    皇后轻嗤一声,眉目平视前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歹人为了对付循儿,故意污蔑臣妾,陛下是明君,自能明辨是非。”

    皇帝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面上辨不出喜怒,他慢慢颔首,往旁边一指,“皇后先坐。”

    随后与刘越道,“刘卿,你当众审案吧。”

    刘越却在这时越众而出,朝皇帝拱袖道,

    “陛下,此案臣不必审,只请陛下宣一人入殿,让他老人家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禀报您便是。”

    皇帝眉心微蹙,面带狐疑,“谁?”

    刘越朝门口小内使看了一眼,奉天殿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洞开的门庭外立着三人。

    徐云栖和银杏一左一右扶着章老爷子缓慢跨进门槛。

    章老爷子一步一步艰难地上前来,视线忍不住在奉天殿内逡巡一番,这就是大晋最雄伟最恢弘的殿宇吗,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金殿之上吗?

    三十年了,背负着这个秘密逃亡整整三十年,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来到这里,为自己,为师傅洗脱冤屈,还亡者一个公道。

    立在皇帝身侧的荀允和,一眼就看到了章老爷子,实难将当年霸烈不羁的伟岸男人,与面前这佝偻老头相提并论,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饶是如此,荀允和面色依旧阴沉,眼底恨愕交加,难以平复。

    皇帝最先看到的不是章老爷子,反而是徐云栖,他眼底狐疑更甚,

    “珩哥儿媳妇,你怎么来了?”

    徐云栖扶着老爷子跪下,双手加眉朝他一拜道,

    “回陛下,刘大人所说的证人便是云栖的外祖父,他姓章,名回,云栖一身医术均为他所授,而他真正的身份则是当年柳老太医的记名弟子。”

    皇帝霍然震惊,这下方将视线挪到老爷子身上,“你是柳筠的徒弟?他的徒弟朕也见过几个,朕却从未见过你!”

    章老爷子艰难行了个大礼,断断续续开口,“草民本姓张,单名一个毅字,西州人士,少时父母双亡便在柳家的药铺谋生……后来草民跟着柳家来到京城做生意,草民性子颇为乖张,不轻易服人,柳太医恐我在宫廷惹事,一直不曾带我入宫,只将我安置在柳家医馆当学徒……”

    “偏生草民颇有些天赋,不仅熟悉南来北往的药材生意,对针灸之术也稍有些见地……柳老太医相中我,私下拿我当十三针传人对待,悉心教导,”老爷子身子极是虚弱,每说一段便咳几声,他勉力强撑,

    “有一年柳家在西州的药铺出了事,我受老太医所托回西州料理,后老太医回乡祭祖时,还给我说了一门婚事,我就这么在西州府安了家。”

    说到这里,话匣子打开,他嗓音变得更加连贯,“贞元十四年二月初二龙擡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的早春,草**送一趟药材入京,刚卸了货,忽然瞧见柳家一管事悲痛欲绝地往药铺奔来,大哭大喊,说是师傅老人家在宫中突发心疾病逝了……”

    章老爷子双目如同旋涡突然变得幽深,利刃般的光芒扫向皇后,咬着牙道,“我对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是有数的,从未听过他有心疾,怎么可能突然去世,于是我二话不说扔下货车,赶赴柳府。”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上京城的年味未散,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锣鼓喧天,行人太多,他弃马步行,穿过一个又一个巷子来到柳府后门。

    前院传来震天动地的哭声,他急急忙忙沿着僻静的廊道赶去前院,刚从正厅后门的甬道探出个头,见前厅内挤满了侍卫太医,柳太医被两名侍卫擡进府邸,尸身搁在正厅之上,柳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子扑在他身侧哭得撕心裂肺,他借着灯色打量老太医的身子。

    柳太医额尖撞出一个血窟窿,深红的血痂覆在一侧面颊,眉心紧蹙,脸色发青,乍一眼瞧着呈心悸麻痹之症。

    范太医将柳太医尸身送回府,还沉浸在柳太医猝死的惊惶中回不过神来,

    “今日午后明月小公主突发心疾,我与柳兄一道去给小公主看诊,彼时我晚了他几步,柳兄提着医箱疾步在前,想是他走的太快,被在御花园玩耍的小内使给撞倒,柳兄额头磕在了太湖石上……血水如注。”

    很显然为了保护熙王,没把熙王的名讳供出来。

    说到这里,范太医垂着眸双肩战栗,“很是不巧,这一撞引发了心肌梗塞,人就这么没了,我赶到时,他已没了呼吸……”

    范太医扑腾一声跪在柳太医跟前失声痛哭,

    “不仅柳兄没了,明月小公主也没能救回来,陛下震怒……”

    皇帝听到这里,眼神缓缓眯紧,面色发乌,当年失去女儿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么瘦小的孩子蜷缩在他怀里,不顾自己命悬一线,甚至还笑着宽慰他,

    “爹爹不哭,爹爹不哭,女儿会在天上看着您呢……”

    她含笑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为此,他差点拔剑砍了熙王。

    “然后呢?你发现了什么?”皇帝木声问,

    章老爷子眼底闪烁着寒芒,“我发现师傅死的姿势诡异,他有根手指一直抵在腹腔,仿佛在暗示什么。”

    “我这人脾气不好,从不轻易信人,那姓范的语焉不详处处透着古怪,我心中揣着狐疑,打算等师母给师傅收殓时亲自瞧一瞧,更诡异的事发生了,那位范太医为示哀悼,决定亲自收殓,不仅如此,范太医还暗示师母,只道此事牵扯明月公主,若是不想被牵连,柳家最好速速离京,故而柳家甚至不敢办丧事,就匆匆将师傅的灵柩搬去了城外佛门寺……”

    “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一日夜里趁人不备,我去城外佛门寺,悄悄开了师傅的棺,我划开了他的腹……”

    老爷子说到此处,整个人仿佛是浸润在冰水里,惊魂落魄,

    “你发现了什么?”皇帝目光发紧。

    老爷子咬着牙,眼角的皱纹隐隐颤动,目光射向侯在一侧的范如季,

    “我发现师傅压根不是猝死,而是被人下了名叫千机的剧毒,此毒无色无味,喝下后胸闷气短,四脚抽搐,与猝死症状一般无二,如果我没猜错,给他下毒的就该是这位范太医的父亲,曾经太医院院使范青山!”

    范如季身子一软,扑腾跪地道,“你胡说,你污蔑,”他眼底交织着惶恐与震惊,嘶声力竭吼着,“我父亲与柳太医乃莫逆之交,岂会害他性命?”

    老爷子冷笑一声,瞥着坐在范如季前面的皇后,

    “你父亲当然没有动机害我师傅,可如果是幕后主使威逼他干的呢?”

    范如季喉咙一哽。

    皇帝顺着他视线落在皇后身上,神色晦暗,“你说的主使便是皇后?”

    老爷子目色一沉,“没错,因为范太医和柳太医发现了皇后娘娘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时候范太医更聪明,晓得皇后不会放过他,所以主动替她料理了柳太医,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范如季不敢相信事情真相是这样,更不能接受父亲伟岸的形象崩塌,他喃喃地摇头,“不,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老爷子毫不留情将他最后一点幻想给击了个粉碎,

    “如果不是这样,一年后你的父亲为何在府中自尽身亡?为何我师傅的徒弟死的死,病的病,一个个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柳家是什么情形,你心里该清楚吧?明眼人都以为是陛下看柳家不顺眼,拿柳家出气,可事实是,那幕后主使害怕柳家的事泄密,寻了个各种手段将人给弄死,而我为了逃出生天,将计就计,假死逃出京城,落草为寇,过了半年方将寄居在乡下的女儿接回身边,带着她远离京城,避居荆州。”

    范如季承受不住惨痛的真相,失声大哭伏地不起。

    皇帝给气得胸口直颤,“你说什么?范青山是自尽身亡?谁,就凭她,”他指着漠然如山的皇后,“凭她敢一手遮天,害死朕的肱骨大臣?”

    皇帝不认为那时的皇后有这个能力。

    裴循听到这里,只觉匪夷所思,他扭头对着章老爷子喝道,

    “你胡说什么?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事情是我母后所为?我母后有何动机害死明月长公主?”

    “证据?动机?呵呵呵……”章老爷子忽然眯起眼,笑得有几分诡异。

    就在这时,令人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

    皇后身侧一婢女,飞快抽出发髻上的玉簪朝老爷子扑来,她面露凶光,恶狠狠道,

    “就是你这个来历不明的混账东西,诬陷我们娘娘!”

    变故来的太突然,现场所有的视线均被她吸引,裴循一直静待的时机来了。

    原先挡在皇帝跟前的羽林卫纷纷往前扑来,他与皇帝之间出现一片防卫的空白。

    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

    他今日一个不慎被徐云栖算计,眼下他依葫芦画瓢,用侍女引开众人视线,就这样一枚袖箭从他宽大的袍子射出,对着皇帝的方向直直射去。

    只要皇帝死了,文国公有兵,内阁施卓和郑玉成都是他的人,今日还是他的胜局。

    他裴循可是号称大晋第一神射手,箭无虚发。

    今日也该是如此吧。

    至少在箭术上,他真的从未失手过。

    然而,命运之神终究没有眷顾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为锐利的破空之音,一支军用的箭矢带着极其霸道的势头,从他身侧削了过来,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撞开那枚袖箭,与此同时,洞若观火的羽林卫大将军左逍林飞快将长矛一挡,整个人挡在皇帝跟前,而那枚箭矢与袖箭双双没入蟠龙宝座的侧后方。

    章老爷子这边,徐云栖和银杏反应也相当迅速,银杏使劲将老爷子往后面一拉,而徐云栖则更霸气了,她不假思索擡脚一踢,正中婢女下颚,只见婢女痛呼一声,身子往后一翻被扑上来的羽林卫给捉个正着。

    一切发生地太快,在场所有官员忙不叠往两侧退开,均吓出一身冷汗。

    这可是奉天殿,羽林卫均是执矛佩剑,非必要不携弓箭,何人张弓搭箭救得陛下?

    众人纷纷顺着箭矢来的方向往外望去,只见一人穿着炽艳的绛红郡王服,步履千钧拾级而上,他手执金弓,俊脸被灯火映得昭然,那是一张格外平静的脸,目深幽寂,丝毫不带任何情绪,却偏偏携着一身势不可挡的锋芒。

    正是携胜而归的裴沐珩。

    谁敢在奉天殿张弓。

    大晋未来的掌权人。

    这一刻大家看到的不再是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的熙王府三公子,而是一位气吞山河的未来主君,他用这霸道至极又行云流水的一箭,告诉所有朝臣,南军大营局势已定,天下权柄已归熙王府。

    裴沐珩来到殿前,目不斜视对着皇帝长身而拜,

    “臣奉召平叛而归,叛贼文寅昌已被拿下!”

    是否奉召不重要了,胜者为王。

    裴沐珩说这话时,擡眸与裴循视线在半空交汇。

    这一眼包含太多太多。

    还是败了吗?

    裴循修长的身影微微一晃,眼底的霁月风光均已不再,只剩算盘落空的不甘与挣扎,他目色恍惚看向裴沐珩,又越过他看向广阔的丹樨。

    无尽的寒风往他脚底翻涌而来,他仿佛置身奉天之巅,又仿佛被人高高架起,脚步虚浮没了支撑。

    两名羽林卫上前,双双扼住他手腕,将他迫得扑跪在地,裴循始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怔怔看着前方。

    就这么败了吗?

    不甘心。

    很快一行身影从台阶下接二连三出现,走在最前的是熙王,杭振东与杨赟三人,在他们身后由两名金吾卫架着一人往上行来,裴循看清那人模样,脸上所有的侥幸退得干干净净,双目蒙尘般失去神采。

    只见那人身着一品都督朝服,灰须徐徐而动,没有任何败者的狼狈,目色始终平静岿然。

    熙王三人立即进殿给皇帝行跪拜大礼,

    杭振东三言两语将发生在南军大营的事告诉皇帝,皇帝视线越过攒攒人头,与殿外的文国公相交,勃然怒道,

    “文寅昌,朕待你不薄,你何故与人谋反,谋害朕的江山百姓。”

    回应他的是文国公一声怅然长啸,“哈哈哈哈!”

    文国公双手缚在身后,双腿亦被铰链困住,可他身姿是昂然的,甚至依旧能在那矍铄的双眸窥见昔日军中第一人的风采。

    他没有看皇帝,而是将目光投向殿内一人。

    那人也看着他,她甚至已不记得多少年没见过他了,模样好像变了,鬓角又多了许多白丝,唯有那道朗笑始终回荡在她心间,一如当年年少峥嵘。

    文国公笑过之后,殿内有那么一瞬的死寂,直到章老爷子苍老的嗓音再次响起。

    “我来替陛下解惑。”

    “三十多年前的二月初二这一日晨,皇后娘娘身子不适,娘娘每回月事将近便觉头昏难受,这一日她照旧宣太医看诊,太医院惯例,任何一位主子宣召,必须得有两位太医同行,二人交替把脉,商议开方子,并轮守熬药,以杜绝任何迫害之事发生。”

    “而这一日同行的恰恰是太医院最负盛名的两位老太医,范院使与柳太医。”

    “依制,两位太医相继给皇后把脉,这一把脉后,柳太医脸色就变了。”

    皇帝听到这里心下一沉,殿内上百双视线灼灼盯着老爷子,老爷子目色幽幽瞥着皇后,彼时皇后已扑在十二王裴循跟前,紧紧搂住了儿子,眼珠无神似的没有半分波动。

    方才裴沐珩这一箭已将大臣喝退两侧,眼下大殿正中被空出来,仅仅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章老爷子嗓音一沉,“因为柳太医发现是喜脉。”

    皇帝顿时两眼一黑。

    刘希文见状顾不上震惊,飞快给他抚背顺气,徐云栖怕他老人家有个好歹,赶忙上前用细银针扎了皇帝几处手脉,帮他稳住不断翻涌的气血。

    皇帝缓过气来后,目色阴森道,“说,你接着说!”

    章老爷子说了一阵嗓音变得沙哑,他用力清了下嗓,接着道,

    “陛下是否临幸后妃,旁人不知,两位太医院的正副院使却是晓得的,这下便知皇后这一胎暗藏玄机,柳太医医案写在巳时初刻,死在午时三刻,这当中有足足一个时辰还多,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必只有两位太医与皇后娘娘自个儿清楚了。”

    裴循听到这里,已有了不妙的预感,他面色冷峭瞪着章老爷子,“你什么意思?”

    皇帝登时意识到了什么,对着刘希文断喝,“去,取太医院档案过来!”

    这一点荀允和早有准备,以皇帝的名义着人在大内档案阁,将这一日牵扯人员的医案均取了来,因着那日柳太医已死,关于皇后的医案只有一份,正是范太医所写,上头寥寥数语记载皇后是月事不适,这个时候刘希文突然想起了一桩让他好奇的事。

    二月初二明月公主薨逝,皇帝悲痛之至,压根没心思与妃子同房,一向淡漠内敛的皇后却在随后的二月初八邀请皇帝去坤宁宫用晚膳,也不知皇后在酒里加了什么,皇帝喝完后便搂着皇后去了帘帐内。

    这是逾矩的,事后皇帝觉得对不起女儿,为此吃斋整整一月。

    再然后的二月二十五,范太医诊出皇后有孕。

    同年十月初四,十二王裴循出生,而这一日也发生了一桩不小的祸事,皇后清晨被园中兔子惊了驾,导致提前发动,于这一日诞下十二王裴循,不仅如此,是日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

    从医案记载来看,一切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裴循明显察觉到章老爷子的弦外之音,咄咄逼人质问,

    “老爷子,你是熙王府的姻亲,为了让熙王继位无所不用其极,这上头记载没有任何破绽,你空口无凭,污蔑本王和母后,本王绝不饶了你!”

    混淆皇室血脉,非同小可,便是皇帝也决不能轻易接受,

    “证据呢!”

    “你证据何在?”

    “凭什么以为十二王不是陛下亲子?”

    朝臣七嘴八舌责问。

    他们倒不是为了维护十二王,他们维护的是大晋皇帝的脸面。

    章老爷子缓缓笑出一声,苍茫的视线渐渐聚焦,最后落在徐云栖身上,

    “云栖,你过来。”

    徐云栖本立在皇帝身侧,听了这话,目色浮现稍许茫然,随后慢慢来到老爷子跟前。

    老爷子朝她和蔼地伸出手,“孩子,我临走时交给你的金坠子呢。”

    徐云栖愣了下,立即从脖颈掏出一物,又解下锁扣交给老爷子。

    这是一个镂空的金坠子,鸽子蛋大小,雕工极其细密繁复,老爷子将之接在掌心对着灯芒处望了望,东西还在里头,旋即他用指尖拨了拨底下一个机括,只见坠子破开,里面落下一物,正是一张泛黄的宣纸,老爷子小心谨慎将之打开,呈给皇帝,

    “陛下,我当年给师傅剖尸验毒时,在他腹部发现此物,如果我没猜错,师傅当年发现皇后胎像有异,恐被对方灭口,便将真正的医案吞入腹中,以待真相开启这日,而这上头记载了皇后病理的时辰,症状,诊断,一目了然。”

    整个大殿为之一震。

    徐云栖满目惊愕盯着那团皱巴巴的宣纸,脸色变得极其古怪。

    所以熙王府苦苦追求的真相,从始至终就在她身上。

    她忍不住往殿门处的裴沐珩望了一眼,夫妻俩目色交错,不甚唏嘘。

    这个金坠子裴沐珩并不陌生,他甚至亲自替她取过……

    刘希文怔愣一瞬,飞快奔过来,从老爷子手中接过此物交给皇帝,又拿着太医院旧医案对比,再唤上范如季上前甄别。

    宫廷特供的宣纸,上头印着太医院专用字样,核查确认柳太医亲笔无误,只是这份医案沁些痕迹,字迹斑驳认不太清,颜色也显得焦黄了些,即便如此,“滑脉”二字赫然在目,所以,皇后在二月初二压根就不是范太医所诊的月事,而是有孕无疑了。

    此前刘越召集京城最负盛名的仵作及两名太医开棺验尸,终是从那截截白骨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与老爷子所说相佐证。

    再联系今日皇后与文国公之举,一时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殿内异常沉默。

    裴循仿佛被雷击中,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不可思议,渐而面上血色褪尽,汗密密麻麻从皮毛渗出,一点点聚在掌心慢慢滑落,嵌在骨子深处的那股傲气,也随之轰然崩塌。

    这个人是谁,已不言而喻,难怪他总是异常的温和耐心,难怪他说出要夺嫡时,他没有任何犹豫,便替他冲锋陷阵。

    当时有多感激振奋,此刻就有多嫌恶。

    皇后闭了闭眼,脸上没有任何被揭露的狼狈和惶恐,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终于可以不用背负着罪恶前行。

    皇帝面颊青一阵,紫一阵,好一会儿没喘上气,这个毒妇不守妇道便罢,心狠手辣害死明月,嫁祸熙王,简直可恨之至。

    他灵魂都给气出了窍,面颊似罩着一层死灰之气,渐渐失去理智,枯槁的双手随意往长案上去摸,熟知他习性之人已知道他要做什么。

    文国公显然看出端倪,顾不上沉重的脚镣飞快往前一扑,恰在这时,皇帝的砚台朝皇后砸过来,文国公侧身一挡,那块砚台结结实实砸在了他右肩,他闷哼一声,忍痛看向怀里的人。

    皇后只觉眼前一晃,那道依然矫健的身影就这么扑了过来,她半个身子被他钳住,模糊的视线顺着他胸膛往上挪,渐渐看清那双浑阔漆灰的眸眼。

    暌违已久的悸动令心跳不自觉加快。她不记得多少回盼着梦到他,而现在这个人真真实实的在她面前,即便他们已面目全非。

    “寅昌,是你吗?”周遭有什人,她看不清了,也顾不上了。

    她眼底沁着泪,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慢慢将手复上他面颊,

    “原来你长成这样了呀……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她这样笑着说。

    指腹所到之处,布满沟壑伤痕,再无往日半点荣光,

    “你不该是这样的……”最后笑意化作痛苦将她彻底淹没。

    他本该是上京城最耀眼的儿郎,本该是大晋边关最出色的少将军,那一年桃花细雨,他们相识于畅春园,她的风筝被挂在树梢,一风姿朗朗的少年经过,一跃而上便将之取下还给了她,他眉梢歇着肆意,唇角笑得张扬,见她俏生生的便逗她道,

    “你是哪家的姑娘?”

    她不敢轻易自报家门,便捏造了个身份蒙骗他,

    文寅昌便笑着回,“我今日帮了你,你打算怎么谢我?”

    “那我买一只烧鹅给你吃?”她最喜欢吃烧鹅了,每每读书之际,便从学堂悄悄溜出来去买烧鹅吃。

    哪知对方还当了真,二人约定下回在此见面。

    一来二去,他们时不时在园子里嬉戏,他陪着她走过母亲逝世最艰难的时日。

    后来一次宫宴,二人在皇宫撞了个正着,被他发现她真实身份,他气哼哼觑了她几眼,掉头就走,她急得不得了,以为他再也不搭理她了,独自一人坐在畅春园哭,偏生那人,从树梢探出半个头,将她最喜欢的烧鹅用竹竿捎给了她。

    那漆黑的眸色似一束光照耀她心底,动心就在那一刹那间。

    她也曾是敢爱敢恨的姑娘呀,当日便告诉他,非他不嫁。

    文寅昌又岂是没有担当的男人,翌日便回府告诉母亲,让文老夫人去苏家提亲,媒人上了门,与苏老爷子表明来意,那文寅昌不仅出身优越,极有才干,苏尚书又岂会不许,口头允诺下来,约了个正式上门定亲的日子。

    好巧不巧,皇帝赐婚的意思下来,一个是世子夫人,一个是当朝国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君威在上,苏尚书也不敢违拗,只得斟酌人选,苏府有三个女儿,大姑娘端庄内敛,性子太闷,容貌不够出色,三姑娘活泼俏丽,却是大字不识,不学无术,论品貌兼修,性情闲雅大方的便是二姑娘苏芷宁。

    为了整个家族着想,苏尚书毫不犹豫选择了苏芷宁,甚至都不曾问女儿的意思,就将女儿名讳报去皇宫,次日赐婚旨意下来,苏芷宁当场昏厥。

    抗旨是杀头的重罪,苏家和文家都担当不起,两方长辈悄无声息将婚事给退了,缄口不言,皇后心若死灰嫁入皇宫。

    那个知情的媒人也被灭了口,这桩事除了两边父母无人知晓,文家为此将文寅昌送去边关。

    一年后他回来了,正月十五元宵节,皇帝在琉璃宫大摆宴席,庆贺文寅昌大胜而归,她空空落落坐在皇帝身侧,隔着人海悄悄看他一眼,他整个人变了个样,浑身透着一股乖张戾气,神色里的痛苦和落寞怎么都遮掩不住。

    皇后心头钝痛,早早离席,带着心腹宫人躲去林子里黯然神伤,而文寅昌被灌了不少酒,出来吹风。

    造化弄人,两人在林子深处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的电石火花像宿命一般将二人纠缠在一处,等到发现做了什么的时候,已为时已晚。

    这夜之事除了两名心腹宫女,无人知晓。过去每每月事将近,她便头昏脑涨,等二月初二身感不适,毫无防备地就请了太医看诊,很快太医把出喜脉,她却像是中了蛊似的,喜悦大过慌张,甚至还想了法子将消息递给了文寅昌,文寅昌那一阵就在禁卫军当值。

    随她入宫的老嬷嬷反应过来后,果断将两位太医困在内殿。等文寅昌乔装进入坤宁宫,二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悄悄稳住了范太医,柳太医此人忠贞不渝,始终沉默不语,文寅昌见他不为所动,遂动了杀心,再然后的事,便如章老爷子所说,文寅昌为了引范太医入局,逼着他给柳太医下了毒。

    可巧明月小公主在此时发病,柳太医急忙以此为由离开坤宁宫,文寅昌当机立断利用熙王,在半路将柳太医截杀,而小公主便是池鱼之灾了。

    起先她卧在内室并不知经过,直到申时初刻,她方听说了明月公主的死,听说皇帝要拔刀杀了熙王,明白过来后,她慌慌张张奔赴明月宫,将熙王救了下来。

    明月公主一死宫廷大乱,给了文寅昌收拾首尾的契机,后面的事均是文寅昌处置,她再也不曾过问。

    无辜性命的丧失,终于让她按捺住了心底不停涌动的情愫,从此他们隔着一堵宫墙,不问彼此,心中唯一所系便是那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文寅昌用他毕生最温柔的目光看着这个珍藏心底几十年的女人。

    皇后却是摇头,唇角勾出如愿的笑,“我这辈子被困牢笼,无一日遂心,而今日我总算能做一回苏芷宁,当年许诺的誓言,终于可以实现了。”

    不能生同衾,便死同穴,能死在一块也算瞑目。

    文寅昌听了这话,粗粝的指腹爱抚她依然白皙的面颊,慢慢露出笑容,一如当年。

    当年的他二十出头,城府极深,元宵事后他便一直注意皇宫的一举一动,或许是不甘和愤懑夹杂着夺妻之仇,让他在得知芷宁有孕时,异常期待和兴奋,他第一时间潜入皇宫,雷厉风行平息了此事。

    再然后守护他们母子便成了他骨子里的信仰。

    身后是无数官员的谩骂责问,他却始终岿然不动,只温柔而坚定地将他的芷宁拥在怀里。

    二人依偎着彼此,目光对望,多么惺惺相惜的一幕,看在裴循眼里却无比讽刺,他用力甩开侍卫的胳膊,踉踉跄跄站起身,用极其嫌恶的目光看着他们俩,

    “既是如此,你们当初还不如掐死我!”

    也好过把他生下来,让他活成一个笑话。

    从这世间最珍贵的嫡皇子,一朝跌落泥潭,成为人人唾弃的私生子。

    所有骄傲和自尊被践踏在地。

    皇后二人闻言面露惊愕,文国公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心痛道,“循儿……”

    听到这声温煦的呼唤,裴循心底涌上一股恶心,蓦地惊退一步,

    他看着文国公,明明无比熟悉的面孔却在眼下变得十分陌生,甚至可憎,这人不再是他景仰敬佩的师傅,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对,伪君子,裴循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刻心里的嫌恶甚至是难过……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思,给他安了个私生子的名分。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近乎扭曲。

    所有信念在这一刻支离破碎,他茫然的,浑噩地转过身,缓缓将头上的冠帽取下,又发泄一般,将那身嫡皇子王服给一点点剥下来,随后他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迎着冷冽的寒风,踩着过去他汲汲营营为之奋斗的屹立在权力之巅的白玉石阶,一步一步消失在众人的视野……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惊叫,

    “十二殿下坠台哪!”

    文寅昌双目骇然睁大,拔步而起,踉跄往前奔去,“循儿……”

    这声循儿还未出口,一枚箭矢从徐云栖手中发出,准确无误贯穿他胸膛。

    一口血自他口中喷出,染红了奉天殿的台矶,也染亮了渐明的东边天际。

    皇后毫不犹豫拔出发簪,扑在文寅昌怀里殉了情,裴循一头栽下高台,昏死过去,其党羽悉数被当场拿下,关去诏狱。

    长夜终于过去了,大殿上方的帝王却已到了弥留之际,他强撑着扶手剧烈地喘着气,一阵又一阵咳嗽声回荡在大殿,百官纷纷看着他,大气不敢出,些许老臣甚至发出呜咽之音。

    有深红的淤血自皇帝唇角溢出,刘希文跪在他脚跟,一面替他擦拭脏污,一面心痛道,

    “陛下,您保重龙体啊。”

    皇帝摇摇头,他视线突然看不太清了,只觉眼前有无数光影在晃,

    “熙王呢……”

    刘希文扭头,忙寻到人群中的熙王,“熙王殿下,快些上前来,陛下有话跟你说。”

    另一侧的秦王听了这话,顿时大急,赶忙起身道,

    “父皇,儿子有话跟您说,您听儿子说几句……”

    可惜很快两名羽林卫上来,将他摁在了地上。

    万众瞩目之际,熙王就这么缓缓直起身,百官也跟着擡起眼,视线追随他而动,从未觉着这位殿下背影如此伟岸浑阔,仿佛一座坚实的壁垒,刀枪不入,百折不挠。

    熙王一步一步来到皇帝脚跟前跪下,看着行将朽木的父亲,眼眶渐渐泛红,

    “父皇!”他泪水深深涌动,抿着唇哭出声来。

    皇帝神情交织着怜爱与愧疚,缓声道,“冀儿,父皇对不住你……”

    大约是看不清他,忍不住往他面前倾了倾,哑声问,“你怨父皇吗?”

    熙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忙握住皇帝冰冷的手腕,使劲摇头,

    “父皇,儿子没有怨过您,儿子心里想的是,父皇冷落我,对于我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皇帝听了这话,十分欣慰,更多的是愧疚,

    他长叹一声,目色渐渐挪至上方炽亮的宫灯,光色太亮,皇帝有些睁不开眼了,

    “冀儿,你心地善良,敦厚稳重,朕把这个江山交给你了……荀卿宰辅之才,尽可信之任之,其余官员你择贤而用,朕相信你会比朕做得更好……”

    这大约是熙王印象里第一次听到父亲谆谆教诲,他稀罕极了,不舍地捧着皇帝的手掌哭得像个孩子,

    “父皇,您别走,儿子还想再孝敬您几年……”

    皇帝听了这话,蓦地失笑,艰难地擡起手掌,在他头顶抚了抚,“你都是做祖父的人了,竟说孩子话。”

    看得出来,皇帝此时心情是愉悦的。

    但留给他时间不多了,他需尽快安排后事,念头一起,皇帝蓦地振声,

    “荀卿拟旨,立皇四子熙王裴冀为储君,朕龙御归天后,由他继承大统。”

    荀允和飞快提笔写下诏书,紧接着皇帝又吩咐道,

    “再拟一道诏书,封皇七孙裴沐珩为皇太孙,正位东宫。”

    荀允和笔尖稍稍一顿,看了裴沐珩一眼,心中佩服皇帝的深谋远虑。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轮夺嫡之争结束,新一轮太子之争即将开始,以裴沐珩之手腕,东宫之位迟早落在他掌心,届时必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皇帝显然是看穿了这一点,故而以遗诏的方式确立裴沐珩储君之位,杜绝往后夺嫡之争,变相保护了裴沐景和裴沐襄,也给熙王解决了后患,朝臣也无任何可指摘之处。

    有了这份遗诏,裴沐珩储君之位牢得不能再牢。

    姜还是老的辣。

    皇帝交待后事没多久就阖上了眼,

    哭声从熙王开始,如潮水似的往外蔓延,整座皇宫哀恸一片,就在这片悲声中,刘希文着人将皇帝挪去殿内收殓,荀允和则亲自搀起哭得不能自已的熙王,淡声道,

    “陛下,请您登位,主持大局。”

    *

    三日后。

    黎明破晓,第一缕朝晖温煦地落在文昭殿的阁楼。

    章老爷子伤势垂重,裴沐珩将他们祖孙三人安置在阁楼歇息,这个地儿是裴沐珩当值之处,里头床榻衣物用具俱全,安全无虞。

    这三日徐云栖和银杏均陪伴老人家左右,章老爷子卸去了这身沉重负担,昏睡了整整两日,直到昨夜方睁开眼,徐云栖时不时给外祖父施针喂药,银杏这丫头旧毛病犯了,开始喋喋不休,将徐云栖在上京城的经历告诉他。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安然祥和的日子。

    老爷子大多时候是不吭声的,只偶尔才问一句,譬如自知徐云栖嫁了当朝太子,就问了一句,

    “你们有孩子了吗?”

    徐云栖脸一红,“没呢。”

    老爷子就不说话了。

    这三日裴沐珩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回得晚,不敢打搅老爷子,便悄悄挤在徐云栖的小塌睡上两个时辰,总总天色还没亮又出了门,东宫还未收拾出来,他们夫妇暂时在此地落脚。

    早膳用过,老爷子精神气好了不少,打算去院子里走一走,祖孙三人刚下楼,一小内使匆匆奔过来,对着徐云栖三人行了大礼,

    “太子妃殿下,老爷子,陛下在奉天殿召你们过去说话呢。”

    大行皇帝刚过身,皇帝诸务缠身,先是重新调整了内阁,安顿了秦王和陈王等人,更着重整顿边防与十二卫,这三日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

    好在荀允和和裴沐珩能干,给他分担不少,皇帝好不容易得了空,这才想起此次最大的功臣章老爷子,立即吩咐将人请过来。

    章老爷子像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似的,理了理衣裳,正色道,“咱们走。”

    到门口发现两位小内使擡着一把小轿撵候着他们。

    其中一人机灵道,“陛下心疼老爷子,恐他老人家走不动,嘱咐小的们擡着老爷子去见驾。”

    徐云栖看向外祖父,章老爷子却是皱了皱眉,连忙摇头,“万万不可,陛下宽宏仁爱,咱们做臣子的却不能失了本分,还是走着去。”

    就这样祖孙三人不紧不慢赶到奉天殿偏殿,进去时荀允和和裴沐珩均在。

    三人正在商议正事,听到外头小内使禀报,纷纷止住了声。

    裴沐珩上前主动将老爷子迎进殿。

    荀允和目光先是温和地看了一眼女儿,随后落在章老爷子身上,露出几许复杂来。

    心里虽含着恨,荀允和还是起身给老爷子行了晚辈礼。

    老爷子看着风度翩翩的女婿,百感交集,念着皇帝在场,终是什么都没说,先给皇帝行礼。

    皇帝连忙摆手,“一家人,无需见外,来人,给老爷子看座,摆上炭盆。”

    徐云栖陪着章回坐在右下首,荀允和坐在二人对面,银杏立在徐云栖身后。

    至于裴沐珩则坐在一旁批阅折子去了。

    熙王登基第一道诏书便是让太子监国,裴沐珩这个太子实则比皇帝还忙。

    喝过茶,寒暄几句,皇帝问起老爷子这些年的经历。

    “没想到老爷子与朕因三十年前这桩案子而结缘,朕原先还觉着自己吃了苦,比您来是不值一提,每每想起您的际遇,朕心痛如绞。”

    章老爷子虚乏地笑了笑,眼底含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安然,“都过去了。”

    皇帝又问起了这三年他是如何落入文寅昌之手,老爷子告诉他,

    “三年前,臣听闻老太君病危,想着过去这么久,也该平安了,便悄悄易容进了柳府见了老太君一面,可惜那文寅昌是个老狐貍,依旧在柳府布了棋子,我的行踪被棋子发现,他们的人立即将我抓住带来京城。”

    “不幸中的万幸,我当时隐姓埋名易容在身,他们辨不出我的模样,也不知我真实身份,我一路被他们绑在马车上带到京郊,终于借着出恭的机会逃了出来。”

    “在京郊留下信号后,我一路往东边跑,关键时刻跳下河,又趁乱抹去了易容的痕迹,甩掉了他们,最后跟着一条船抵达通州,混在一群河工里,可惜这些人个个高手,虽然没认出来我,却紧咬着不放。”

    “后来辗转到了通州粮仓,我终于得了机会,便写了一封求救信给当时的陛下,”

    徐云栖听到这里,诧异问,“您不是写给三爷的?”

    老爷子也很疑惑,“西州是熙王殿下的封地,我们西州人心里很景仰殿下,故而我那封信实则是写给熙王殿下的,是不是王府的人弄错了,送给了当时的三公子?”

    “大约如此了,然后呢?”徐云栖继续问。

    老爷子道,“我混迹河工,屡次想脱身不成,后来通州一案爆发,被关去了牢房,我索性也不恼,就安安分分蹲着,可惜对方穷追不舍,得了机会将所有可疑的人带去了营州,那文寅昌的人从我指腹上的茧认出我身份,以假死的手段将我带出营州,这期间我屡屡逃脱,可惜最终还是被他们捆住带回了京城。”

    整整三年辗转数地,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其中艰难困苦忍辱辛酸不足道哉,而这些到老爷子这里,只剩一句平平无奇的“都过去了”。

    一向冷静自持的徐云栖抱着他胳膊哽咽许久。

    皇帝叹息不已。

    独荀允和没好气道,“您若是早告诉我,也不必吃这么多苦,更不必害我们父女分离。”

    老爷子凉凉看着他,不屑道,“以你当初的能耐你能跟苏家文家相抗衡?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危险,再说了,你不是过得挺好的吗,妻子孩子热炕头,娶谁不是娶,有儿有女,又没委屈你什么。”

    荀允和顿时气结,怒道,“你就没想过囡囡吗?她本不必跟你吃这么多苦!”

    老爷子偏眸怜爱地看着外甥女,“囡囡,跟着外祖父是不是比跟着你爹爹要好?”

    徐云栖抚了抚面颊的泪,附和点头,“是呢,跟着您走遍四海,见识大好河山,学了一身本事,自然是好的。”

    荀允和气得不想说话。

    皇帝等着他们一家三口插科打诨一阵,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开口,

    “老爷子,这一次若非您,朕难以沉冤昭雪,在朕心中,您是第一位的功臣,朕打算给您封个侯爵,赐您一个院子,您就安安生生在京城养老,如何?”

    裴沐珩在这时搁笔,含笑望过来,

    “父皇,就把熙王府赏赐给外祖父吧,离着岳父府邸也近,好有个照料。”

    荀允和虽然面露不快,却没有反驳,显然是默许的意思。

    不料这个时候,老爷子突然推开外孙女的手臂,慢慢起身,又后退一步,双膝着地行了大礼。

    皇帝见他如此,连忙摆手,“哎呀,您老人家何必这般客气,都说了,咱们是一家人……”

    话音未落,却见章老爷子无比凝重地擡起眼,眼底甚至闪着泪花,

    “陛下,您这番厚爱,臣本该感激涕零,只是臣福薄命薄,不敢消受,如若您真的念着臣一点功勋,不如答应臣一个不情之请。”

    殿内众人微微一愣,就连那一头的裴沐珩也起身绕案而出。

    皇帝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什么事,您直言便是。”

    老爷子语带哽咽,“陛下……臣草根出身,没什么能耐,也无大志向,这辈子颠沛流离,如惊弓之鸟惶恐度日,唯一的念想也仅仅是平安二字。”

    他视线挪到徐云栖身上,看着端方明丽的少女,那朝露般的眸眼清澈无垢,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又如何在垒垒白骨的后宫立住脚呢。

    眼下裴沐珩与徐云栖新婚不久,情意绵绵难舍难分,待他登基,待一个又一个女子入宫之后,无尽的争风吃醋夺嫡之争,迟早能磨掉这份感情,而皇宫终究也会成为徐云栖的坟冢。

    柳家殷鉴在前,奉天殿前的血还未干呢,他决不能看着徐云栖重蹈覆辙。

    老爷子重新望向皇帝,一字一句含泪道,“云栖医女出身,抛头露面,无德无才,不堪太子妃大任,臣恳请陛下赐云栖与太子殿下和离!”

    殿内死一般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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