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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君 正文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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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诏书的事很快波及全城,齐府门外聚集了上百士子与看热闹的百姓,石狮两侧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甚至已有了哭声,有人感恩老太傅提拔,对着上苍作揖祈福。

    齐府下人手忙脚乱,一面安抚士子,一面泪水涟涟。

    老太傅可是齐府定海神针,一旦老人家去世,齐府便是江河日下,再无往日风光了。

    哭声闹声汇聚一片,齐府上空如罩阴霾。

    就在这时,一道敞亮的脆声拨开人群,

    “让开!”

    银杏咄咄逼人开道,迎着徐云栖跨进齐府。

    齐府上房正院暖阁内。

    东窗下的檀香已欺灭,屋子里摆了整整三个炭盆,浓烈的炭气驱逐出冷冽的寒风,让屋子里生出一股腐朽的闷热。

    徐云栖从容迈进暖阁,闻到这股气味便皱了眉,“留下一个炭盆,其余的都搬出去。”

    齐府大老爷噙着泪不敢违拗,赶忙使了使衣袖,立即有下人照办。

    进去时,齐老太傅的床榻边坐着一人,正是哭得难以自抑的齐老夫人,见徐云栖进来,老人家扶着桌案颤巍起身施礼,“郡王妃……”嗓音都是沙哑的。

    徐云栖朝她微一颔首,便已来到塌间。

    太医院院使范太医带着韩林正在塌前诊治,只见老太傅眉心紧蹙躺着一动不动,脸上呈现一种灰铅色,这是气绝之症,范太医已扒开他衣裳,露出胸膛两肺之处,正给他施针。

    韩林瞧见她,立即将自己位置让出来,徐云栖坐过去,轻声问范如季,“老太傅的病一直是您看的吗?”

    范如季面色凝重,施针后他手一直搭在老太傅的手腕,“是,老太傅有胸痛咳血之症,一旦受寒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先期风寒束肺,后期风热袭肺,舌苔黄腻,反反复复难以根治。”

    徐云栖看着老太傅僵硬的脸色,沉吟道,“你让我试试吧。”

    范如季这回没有迟疑,扭头看了一眼韩林与齐家老太太等人,吩咐道,

    “你们都出去吧。”

    齐家两位老爷相视一眼,再看看母亲,齐老太太抹了抹泪,慢慢颔首,“郡王妃是允和之女,便如同咱们自己人,咱们出去,交给郡王妃与范太医。”

    齐家老爷搀着老母出去,韩林打算去关门,却见范如季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你也出去,”语气顿了顿,补充道,“我来给她打下手。”

    韩林惊了惊,范太医有多排斥徐云栖大家看在眼里,今日一改常态要给徐云栖打下手……韩林虽然疑惑却也不敢耽搁,立即退了出去。

    徐云栖让银杏守在门口,取出白纱复上面颊,随后她与范如季飞快互换位置。

    范如季亲自摊开医囊,取出徐云栖备用的十三针,两人都很默契没有提先前那一茬,老太傅非救不可,只能用十三针。

    徐云栖摸了摸齐老太傅的两肺之处,“左肺方向明显肿胀,这是肺痈之症,他肺叶生了浓疮,得排脓解毒。”

    “银杏,你出去唤韩太医,取桔梗十二钱,贝母十二钱,橘红十二钱,葶苈子十二钱,并甘草十钱,金银花十五钱……速速煎了药来。”

    范如季在一旁沉思道,“各自再多加三钱,这些药老太傅时常服用,非下猛药不能见效。”

    “再备些老颧草,白芨……”

    银杏立即推门而出,唤韩林备药去了。

    徐云栖这厢拔了范太医的针,用上十三针,扎在他胸前,肺腑,心口各处大穴,又掀起他袖口足衣,同时于手掌并脚心各处扎针,足足下满十三针方罢手。

    范太医在一旁看着暗自惊叹,好果断的手法!

    一刻钟过去,床榻上的老太傅没什么反应,两刻钟过去,隐隐地看到他嘴唇蠕动了几下,等到再过一会儿,只见他剧烈地咳了几声,一股浓烈的腥痰被喷出来,紧接着血污浓痰悉数从嘴里涌出。

    范太医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连忙上前给他清理,徐云栖则忙着调整针穴,二人忙碌足足一个时辰,方稳住老太傅的病况,等到结束时,胸口闷胀一除,好歹是喘上一口气了。

    这边药水煎好,韩林又亲自帮着老太傅喂下去,又吐了不少浓痰淤血出来,到下午申时初,老太傅脸色已好转,呼吸慢慢平稳。

    命算是救回来了,徐云栖吁出一口气,起身净手,

    “接下来便交给范太医您,我先回去了。”

    范太医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迟迟诶了一声。

    徐云栖先一步从暖阁出来,银杏整理好医箱也跟在她身后,

    齐老夫人立在厅中对着徐云栖欠身行了大礼,“郡王妃大恩大德,齐府上下铭记在心。”

    宫里的消息已传出来,是有人陷害裴沐珩伪造了诏书,以齐老太傅与苏老爷子之间的渊源,幕后黑手是谁不难猜出。

    齐家两位老爷在朝中已无明显建树,齐家上下的尊荣全靠老太傅撑着,齐家对着徐云栖是一万个感激的。

    徐云栖忙了半日,精神有些疲累,笑着摆了摆手离开了。

    徐云栖前脚离开太傅府,裴沐珩后脚赶到。

    方才从上午巳时三刻直至下午申时初刻,皇帝将三品大员聚在文昭殿开始审讯,施卓平日虽炸炸咧咧,实则是个老狐貍,很容易便将自己摘的干净,都推到户部尚书岩峰身上。

    可怜过去户部尚书被荀允和这位侍郎给压着擡不起头,心中怀恨,好不容易入阁果断投靠裴循,不成想这么快被人抓到把柄,心里是叫苦不叠,他也圆滑,只肯承认当时有小内使拿了诏书来,自个儿没细看便按了印,绝不承认有心伪造。

    皇帝坐在上首,铁青着脸没有吱声。

    自冷静下来,皇帝又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来,无论真假诏书,上头那内阁和司礼监的印章都是确切无误的,能将内阁与司礼监调度得团团转,还能是谁呢。

    裴循跪在蟠龙宝座下,一言不发。

    皇帝木木看着前方,没有再让刑部尚书萧御查下去。

    “革除户部尚书言锋阁臣之职,发配江州为吏,擢刑部尚书萧御入阁。”

    留着都察院首座施卓,便是为了让他制衡荀允和,施卓是聪明人,今日这番敲打,接下来断不敢再伴着十二王做出违拗圣意之事。

    就这样内阁班子重新做了调整。

    司礼监这边,刘希文雷厉风行将卢翰二人给抓出来,皇帝看着平日唯唯诺诺的卢翰跪在脚跟前哭,气得一脚将人给掀翻了,

    “朕还没死,你们就急着投靠新君!”

    司礼监上下悉数跪下,只道不敢。

    刘希文立在皇帝跟前,对着余下司礼监几位秉笔与都督,严肃教训道,

    “你们始终要记住,司礼监只有一个主子,那便是圣上!”

    别看刘希文心里已倾向裴沐珩,他始终拧得清,从未做过背叛皇帝的事,对着裴沐珩的帮衬也是点到为止,从不越界。

    忠心,有分寸,不与人为恶,是这位司礼监掌印立身法宝。

    他就靠着这份炉火纯青的功力,一直屹立在朝廷之巅。

    料理了内阁与司礼监,最后就轮到通政使瞿明政了。

    诏书有误这么重大的过失,总要推出一个人承担后果,内阁与司礼监是皇帝左右手,他们出了乱子皇帝颜面无存,大晋朝廷无存,所以此案最终只能由通政使瞿明政来背。

    全大晋所有折子都要从这位通政使手上过,他便是皇帝的眼睛耳朵与喉舌,这么关键的一个人物为十二王所用,皇帝快气炸了,当场以诬陷昭明郡王伪造诏书之罪,将瞿明政拿下,阖家悉数入狱,皇帝狠狠惩治瞿明政,也是敲山震虎,让所有朝臣看明白,现在拥立新君还为时尚早。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名不虚传。

    所有朝臣胆战心惊。

    裴循跪在一隅,俊脸已是一片苍白,他双手伏地,深深吸着气。

    自夺嫡以来,一路顺风顺水,眼看就要成功,却栽在一手教养长大的侄儿手中,裴循心情可谓郁碎。

    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往这位十二王身上看了一眼,也不曾责备他一句话。

    是保全,也是失望。

    最后皇帝与萧御道,“你以三法司的名义发明文昭告天下,带着熙王将此案真相公布于众。”

    带着熙王的目的很简单,挽回面子。

    皇帝快刀斩乱麻处置了假诏一事,带着刘希文回了奉天殿。

    离开前嘱咐裴沐珩去一趟太傅府。

    显然皇帝也很关心这位老太傅的安危。

    裴沐珩一路出文昭殿,往午门去。

    沿途百官瞧见他,均行以注目礼,只觉面前这位郡王姿容清举,衣不染尘,叫人五体投地。

    方才在社稷坛多么惊心动魄啊,不少大臣都要替熙王和裴沐珩捏了一把汗,偏生这位年纪轻轻的郡王,不卑不亢,旁征博引消除皇帝猜忌,并反戈一击,精彩痛快地打了十二王措手不及,这等临危不乱的本事,阔达明睿的气格,叫人拍案叫绝。

    这才是王者风范。

    可惜生在熙王府,众臣免不了又一次替他惋惜。

    出了午门,裴沐珩快马加鞭往齐府赶去,这一路神情丝毫不见松懈。

    裴沐珩自小聪慧,启蒙甚早,早在三岁便能认字诵诗,宗人府有令,五岁的皇孙均要入宫启蒙,裴沐珩也是这个时候被送去皇宫,因着熙王不被皇帝待见,裴沐珩在学堂里没少被其余皇孙欺负,直到他在学业上崭露头角,齐老太傅对着他赞不绝口,皇帝这才知道熙王府有这么一位出色的皇孙。

    七岁那年,也正因为老太傅一如既往的钟爱,大兀使臣来朝时,他成为进入奉天殿伴驾的四位皇孙之一,才有了当年喝退使臣这一壮举,由此被皇帝留在身边悉心教导。

    平心而论,老太傅是他的启蒙恩师,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老太傅出事。

    锐利的马蹄声撕破寒风,裴沐珩心急如焚赶到太傅府,太傅府门前果然聚了不少士子,人人义愤填膺均要为老太傅讨要个说法,齐家大老爷立在台阶处,擡手安抚众人,

    “诸位诸位,方才熙王府的郡王妃赶到,及时将我父亲的命救了过来,如今他老人家已转危为安了……”

    裴沐珩来不及下马,听到这句话,脑子里轰了一下,刹那间沉湛的双眸仿若冬雪春融,慢慢浮现一抹别样的神采。

    彼时齐家大老爷已发现了他,赶忙跃出人群来到他马下朝他作揖,

    “多谢郡王及郡王妃救命之恩,齐府上下感激不尽。”

    裴沐珩收敛情绪,定声问他,“我夫人呢?”

    齐家大老爷灿然一笑,往巷子外一指,“郡王妃刚回去了呢。”

    裴沐珩听了这话,本能先于理智作出反应,掉转马头往巷子外奔去,刚跃出两步方意识到他该要先去探望老太傅的,可惜马已出巷,无论身心均将这份刻在骨子里的礼节给抛却在后。

    熙王府离着太傅府并不远,坐马车得转过几条街,徒步反而更快。

    银杏前段时日将荀府逛了个遍,发觉荀府后面有个角门通往后街,如此便能省去大半路途,她带着徐云栖坐了一截马车,便从一条巷子口下车,往里走了一段,抵达荀府角门,荀府守门的老管事一瞅见徐云栖过来了,高兴地一跃而起,屁颠屁颠迎上去,

    “大小姐!”

    这一声大小姐过于热情过于激动,叫的徐云栖头皮发麻。

    银杏熟稔地跟着老管事打招呼,“秦伯,您老人家腿好些了吗?”

    唤做秦伯的老仆立即笑着答,“好多了好多了,”旋即目光落在徐云栖身上,满目怜爱,“大小姐这是从哪里来,这般风尘仆仆的,可用午膳了?若是不曾,老奴这就吩咐厨房去备。”

    徐云栖看了一眼活泼的小丫头,再瞅一眼满脸兴奋的管事便明白了大概。

    这丫头倒是一点都不矜持,早早把荀府当自家了。

    徐云栖对着下人向来是和颜悦色的,“我用过了。”

    荀府毗邻熙王府,之间有条小门可来往,到了这里,徐云栖也就没有推拒,跟在管事身后往里走,打算穿过荀府回裴家。

    荀允和办寿那回,徐云栖来过一次,与上次相比,荀府彻底变了样,院子拆过重建,造了个轩峻秀丽的园子,大约是引了一泓小溪入府,处处小桥流水,轩窗绿庑,颇有江南园林的气韵。

    秦伯如数家珍介绍荀府景致与院落。

    “大小姐瞧一瞧前面那个锦楼,这是老爷吩咐新修的,共有两层,上层开间宽阔,视野极好,是供大小姐读书玩乐的,”

    “瞧见那片竹林没有,竹林里建了一个花房,大小姐可以在那儿养花。”

    过了一段廊庑,拐入一个穿堂,秦伯更加兴奋了,指着荀府中轴线上的宽阔屋梁,

    “呐,从这进去,便是大小姐的正院,里头共有五间上房,大小姐想住哪间住哪间,除了前院给老爷和少爷留了两个院子,后院全是您的。”

    “您不知道吧,咱们后院还留了一块空旷的苗圃,是供大小姐种药的哩。”

    徐云栖看着热情洋溢的秦伯,无语了好一会儿。

    这荀允和真够无聊的。

    出荀府大门时,秦伯眼巴巴跟在她身后,热情相邀,“欸,大小姐若是在熙王府住腻了,就回来住一住嘛。”

    仅仅是一道墙的距离,说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徐云栖提着裙摆下台阶朝他摆摆手,

    “劳驾老伯了。”随后头也不回绕去了隔壁。

    银杏背着医囊,瞅一瞅徐云栖黑青的脸色,快笑破了肚皮,

    “姑娘,您别气嘛,荀老爷也是一片爱女之心。”

    徐云栖摇摇头,不予置评。

    回到王府,只见熙王和熙王妃等人个个神色肃穆,满目忐忑等在大厅。

    社稷坛的事已传回熙王府,整个王府如临大敌,便是平日嬉皮笑脸的大爷裴沐襄此刻也神情戒备冷汗淋漓。

    熙王坐在主位,手心掐着汗问,“云栖,如何了?”

    不等徐云栖回答,银杏叉着腰拨了一个响指,神采奕奕道,

    “我家姑娘怎会有失手的时候呢?她一出马,那必定是手到擒来,妙手回春。”

    王府众人纷纷喘出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熙王妃高兴地落了泪,

    “好孩子,辛苦你了,快些去歇着吧。”

    徐云栖屈膝行了礼,不及进厅堂便回了清晖园。

    到了院子,第一桩事便是焚香沐浴,将里里外外清理干净,换了一件素色的家常褙子出来。

    银杏也累了,让她回后面厢房歇着去了。

    屋子里静若无人。

    徐云栖喜欢这片宁静,慢悠悠给自己斟一杯热茶,浅酌两口,恰在这时,门口方向传来动静,一阵急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珠帘被掀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迈了进来,革带束出他优越的身形,宛如鹤骨松姿。

    看清那张脸,徐云栖愣了一下。

    几日不见,裴沐珩又变了个样,眉峰沉沉压着眼尾,面颊消瘦暗沉,若不是知道他几日都在京城,她还当丈夫征战沙场而归,不过细细一想,今日这般生死存亡时刻,熙王府上下都是赫赫心惊,遑论立在风暴漩涡中的裴沐珩。

    他独自一人撑下来,置之死地而后生,属实不易。

    这会儿神色紧绷,眉峰冷锐,便不好奇了。

    徐云栖将茶盏搁下,正想关怀丈夫几句,只见面前光线一暗,一阵劲风拂过眉梢,那双修长有力的胳膊钳住她腰身,紧接着俊脸倾轧而下,吻急促地掠过来,徐云栖还没开口的话悉数被他吞入嘴里。

    *

    裴沐珩追着徐云栖一路回到王府,撞上惶惶不安的熙王府众人,先是收整心绪将事情简要一述,安抚大家,这才大步往后院来,别看裴沐珩面色镇定,运筹帷幄反将一军,心里何尝不是绷着一根经,那毕竟是被誉为大晋第一神射手的十二叔,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踽踽独行二十多年,步步为营至而今,决不能功亏一篑,只是他素来心性坚韧不将压力示于人罢了,直到赶赴齐府门口,听到那句话,吊在嗓眼的那口气落下,骨子里那份摇摇欲坠的矜持也被一击而溃,那一瞬心绪翻涌到了极点,她果然在关键时刻替他稳住了局面,将人救了回来。

    一面庆幸有那么个人来到他身边,与他风雨兼程,同舟共济,一面又忍不住想,她素来是这个性子,即便不是因为他,她也会去救人,便是怀揣这份五味陈杂追着她到了清晖园。

    此刻那姑娘洒洒落落立在房中,她照旧穿着那件素色的兰花纹对襟褙子,白皙手指捏着一杯茶浅浅抿了一口,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神态,像是普渡世间苦难的观世音,稍稍洒一洒净瓶里的灵水,便是和风拂面,春暖花开。

    那一瞬,裴沐珩心里就一个念头。

    他要在这个女人心上刻下自己的痕迹。

    他要将她拽下凡尘。

    浓烈的炽情,紧绷的欲求如潮水在他心口交织,无处宣泄的情绪均随着这个吻,烙在徐云栖的唇瓣。

    承认吧,裴清予,你就是喜欢她。

    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他抚着她后颈,强势地破开齿关长驱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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