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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君 正文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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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明明是三九伏天,荀夫人却仿佛置身冰窖,连着嘴唇也有些泛乌。

    老嬷嬷立在一旁狠狠掐了她一把,低声提醒,

    “生辰日子不同,仅凭这一点,她断不出来。”

    荀夫人稍稍缓过一口气,万幸当年荀羽改名时连带将生辰也改了,否则仅凭姓荀,同样出身荆州,又是一样的生辰日子,那章氏保不准就是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说来她也很好奇,荀允和明明视妻女为命,当年又怎会与过去一刀两断?

    荀夫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慢慢露出笑容,“快些去将人迎进来。”

    在场的夫人也都看出荀夫人的不对,只当荀夫人忌讳那裴沐珩的妻子徐氏,不曾往旁处想。

    “说来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放任女儿去学医?”有夫人忍不住奚落。

    “只有小门小户才能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

    荀夫人闻言慌忙阻止,“来者是客,可休得再提这些。”

    心里想那徐云栖可是荀府名正言顺的大小姐,荀云栖的牌位如今还在祠堂供着呢。

    众人只道荀夫人胸怀雅量云云。

    荀家宅院并不开阔,正院上房容不得这么多人,荀夫人便将花厅装扮一番,将客人引至此处招待,花厅四周垂下绿枝藤蔓,角落里搁些冰盆,有丫鬟立在一侧拿着大蒲扇不停扇风,厅内倒也凉快。

    众人不觉荀府狭仄,只道荀允和两袖清风,景致别有意趣。

    徐云栖和母亲章氏便在这时进了垂花厅。众人视线均落在母女身上,在场的李氏立即起身相迎,往自己旁边指,

    “三弟妹,我给你和徐夫人留了地儿呢。”

    荀夫人忍不住打量章氏这张脸,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章氏,当年那场大火浓烟滚滚,她只瞧见一少妇从屋子里冲出来,朝那带着银镯的孩儿奔去,理所当然便认定是章氏和徐云栖,哪知阴差阳错,杀错了人。

    章氏那张脸无疑是美的,眉梢柔软,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清丽,论容貌气质,她比不得荀允和风华绝代,乡里出生,也定没什么才华,不知荀允和为何将这样一个女人铭刻在心,荀夫人自认处处压章氏一头,腰杆便挺直了些。

    再瞧徐云栖,因着相貌更肖父亲,兼采父母之长,容色反而越发炽艳。

    不等章氏上前,荀夫人主动朝二人欠身,“惊动郡王妃与徐夫人,实在惭愧,二位请落座。”

    荀夫人这番举动,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大气端庄。

    章氏依旧介意对方女儿觊觎女婿,对荀夫人没多大兴趣,只随意回了一礼便坐下了。

    李氏近来与徐云栖十分热络,对着章氏也嘘寒问暖,好不容易等李氏被手帕交寻去,章氏这才得空和徐云栖闲聊,

    “下月十五便是你的生辰,王府可打算给你过?”

    徐云栖摇摇头,“我不打算过。”

    章氏便以为王府怠慢女儿,露出不满,“若你爹爹在世……你们父女俩的生辰定是要大办一场……”

    徐云栖出生那一日,恰恰是荀羽的生辰,他一直以来将女儿视为上苍给他最好的礼物,如珠似玉疼着,翻了三日诗书给她取名“云栖”,盼她如云鹰一般广阔翺翔,不忍唤大名,整日囡囡囡囡喊,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养成徐云栖无法无天的样子。

    再看眼前这心如止水,云淡风轻的女儿,章氏红了眼。

    少顷,荀夫人又迎进来几名贵客,竟是文国公夫人与她的女儿文如玉,文如玉虽外嫁成国公府,平日却常随母亲出行。

    她一来席间就更热闹了,几乎与人人都能攀上话茬,对着徐云栖也很熟稔地问,“珊珊怎么没来?”

    世人常将燕贵妃,文如玉和裴沐珊视为老中少三代最负盛名的大小姐,三人才貌出众,性情相似,是各自同龄中的佼佼者,晚辈中燕贵妃最喜文如玉,文如玉又最爱裴沐珊,裴沐珊不来,文如玉便觉少了几分兴致。

    徐云栖未作答,李氏先回上话,“萧家今日也有宴席,珊珊去了那边。”

    文如玉便明白过来。

    荀夫人这边心惊胆战吩咐人守好垂花门,绝不给荀允和见到章氏和徐云栖的机会。

    须臾,大家坐着唠了一会儿嗑,听得垂花门外传来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文如玉隐约听到丈夫的声音,顿生疑惑,这时,一婆子慌慌张张从外头迈入垂花厅,来到文如玉跟前道,

    “太太,方才咱们国公爷下车贺寿时,被一女子缠上了,如今正在府前闹呢。”

    文如玉心顿时一紧,旋即脸色泛青,“是什么人?”

    身侧文夫人也听得这话,用眼神示意她稳住。

    说来文如玉算是京城出身最好的姑娘之一,可惜嫁得不如人意,早年文国公与已故老成国公是刎颈之交,自小定了婚事,老成国公前几年过世了,儿子继承爵位,可惜这位年近三十的成国公是个花天酒地的性子,平日没少在外头沾花惹草。

    文如玉将门出生,性情霸烈,岂能容忍,夫妻俩早已是形同陌路,可如今日这般闹到旁人寿宴上来,还是头一遭,文如玉又羞又愤。

    文夫人显然见惯大风大浪,很从容地问婆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那婆子气道,“听着像是国公爷在外头的女人,闹着说是自己怀孕了,非要寻国公爷要个名分。”

    这话未落,只听得一女子从垂花门处冲进来,

    “你既然做不得主,那我便问她,她堂堂文国公的嫡长女,可能忍心看着丈夫的骨肉流落外头。”

    好在两名婆子彪悍及时将人拦住。

    这女子显然是瞅准了时机,以孩子挟持文如玉夫妇,意图讨个名分。

    文如玉气得拔座而起,扬起长袖便要怒斥,却被文夫人拦住了,文夫人抚了抚衣袖,镇定吩咐,“让她进来。”随后便与荀夫人欠身,

    “叨扰贵府寿宴,老身在此赔罪。”

    文夫人与文国公声望隆重,文国公亦是军中的一把手,老夫人今日过府赴宴,已经是很给面子,荀夫人不敢有半分怪罪的意思,忙道,“是我未作防备,惊扰了贵客,该赔罪的也是我。”

    文夫人感激地点头。

    荀夫人这厢扬声吩咐,“只将她一人放进来,其余男客回避。”

    婆子得令松开手,放那女子进院。

    众人好奇望去,只见一穿着桃粉的少女,端着一双盈盈泪眼,满面惶恐碎步而来。她梳着一堕马髻,衣裳称不上贵气却十足鲜艳,俨然是外头烟花柳巷的做派。

    任谁瞧她那模样只觉可怜,可细看来,眼梢深处并无半分惶恐,可见是在三教九流混过的女子,心里城府深得很。

    文夫人一眼看穿她,淡定坐着问道,“你是何人,有何意图,一一说来。”

    那女子跪在垂花厅正中,先是给文夫人磕了几个头,便泣诉道,

    “小女子姓柳,太原人,后来跟着舅舅来京做生意,不巧遇见了成国公,彼时我哪里知晓他的身份,当街恶霸欺负我,他出手帮我教训,舅舅生意遭遇危机,他信手支援,几番与我舅舅说想娶了我过门,我自知他有妻室,绝不肯答应,哪知有一回我被人……”

    说到这里,她哭起来,

    文夫人见状顿时一阵力喝,“当朝首辅的寿宴,你竟在此哭啼,我这就去叫人把你绑去京兆府问罪。”

    那柳氏吓得一个哆嗦慌忙止住哭腔,“我被人下了药,恰巧撞上他,一来二去就被他得了逞,可惜他只顾骗我身子,压根不肯接我过府,我原也想,就当报答他算了,怎料偏有了身孕,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夫人怜惜我,给我个容身之处,往后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文如玉气得冷笑一声,

    “你哪里是被人算计,我看你是贼喊捉贼。”

    荀夫人听到这里,袖下的手不由自主抖了几下,额头的汗密密麻麻滑落。

    那柳氏也不驳她,只柔声细气道,“我如今失德在先,夫人要如何编排,我拦不住,只求夫人看在腹中孩儿面上,给我一条活路,我已请高人把脉,道这一胎是男胎,只等他生下,我便将他交给夫人养,从此不见他一面。”

    文如玉喉间呕上一口血。

    她膝下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男嗣傍身一直是诟病之处。

    这柳氏字字句句踩在她软肋,显然是有备而来。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必定得想法子收场,席间立有好姐妹帮她出招,

    “文姐姐,人已到了跟前,也不能将成家子嗣往外头扔,依我看,姐姐且不如将人带回府,再慢慢调教。”

    言下之意是,等人进了门,是生是死便由不得她了。

    首辅宴席之上,不好大动干戈,文夫人蹙着眉,也有此意,正要征询女儿心意,却听得身侧传来一道幽幽的嗓音。

    “你有身子多久了?”

    徐云栖这话一出,文夫人母女对了个眼神,立即提了个心眼。

    那柳氏循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姑娘穿着月白裙衫,模样娇软可亲,她便放松戒备,轻声回,“大约一月有余……”

    徐云栖含笑往前,温柔地朝她伸出手,“我瞧你面色不对,恐动了胎气,你且伸出手,容我给你把把脉。”

    这话一落,那柳氏脸色就变了,喉咙跟哑住似的,见鬼似的盯着徐云栖。

    文如玉立即嗅出不对,冷笑道,“我看你怀孕是假,逼迫是真。来人,押着她把脉。”

    文家的随侍立即冲上去,将那柳氏给摁住,柳氏自是挣扎,可惜她哪里是几个仆妇的对手,很快被摁得动弹不得,她恶狠狠瞪着徐云栖,

    “你是什么人?”

    徐云栖轻飘飘地笑着,嗓音跟从九幽地狱飘来似的,凉得让人发瘆,“我呀,是捉鬼的神。”

    荀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徐云栖很快把脉过,确认女子并无身孕,只是服用一些产生孕像的药物,文如玉很是解气,对着徐云栖满怀感激,又着人将那女子押下去,回头再行处置。

    文如玉敛衽朝徐云栖屈膝,“多谢妹妹火眼金睛,否则我都要着她的道。”

    文夫人若有所思接话,“你确实得好好感谢郡王妃,她不仅帮了你的忙,更是救了你,你且想,那女子并未怀孕,一旦进了府迟早露馅,她会怎么办,她一定想法子将之栽赃到你头上,到时候你便是脱身不得。”

    文如玉想明白其中厉害,顿时冷汗淋漓,再次郑重施礼,徐云栖摇头表示不在意。

    那柳氏离开后,花厅内的正室夫人们依旧打抱不平,

    “外头的女人手段多着,千万碰不得。”

    “怎么会有女人甘为外室?简直是自轻自贱。”

    “还别说,也有外室心肠险恶害了正室娘子,登堂入室的。”

    “天哪,简直是匪夷所思,这种人就该天打雷劈……”

    荀夫人听得她们一声声谴责,只觉有鞭子抽在自己面颊,浑身僵如石蜡,等到她擡起眼时,恰恰撞上徐云栖含嗔的眉目,只见她满脸无辜地眨了眨眼,那一瞬,荀夫人险些窒息。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老嬷嬷知她心病,猛掐了她一把,逼着她回过神来。

    荀夫人眼神恍惚,气喘吁吁擡手,“开宴……”

    宴席一毕,文如玉茶都没喝,急急忙忙出府寻丈夫算账去了。

    章氏也不愿多留,徐云栖便送她出门。

    荀夫人看着母女俩渐行渐远,等到宾客渐渐散去,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昏倒在嬷嬷怀里。

    荀允和这厢回的匆忙,席间挨个敬酒赔罪,今日皇帝遣十二王裴循过府贺寿,给足了荀允和面子,宴毕,荀允和亲自送他出门。

    有长风自巷子深处掠来,猎起他绯红的衣角,他弹了弹衣襟,负手立在照壁处,目送十二王马车走远,

    车马喧嚣人头攒动。

    客人纷纷朝他拱袖拜别,荀允和也一一含笑回礼,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荀允和回过眸,就在这时,远处巷子另一端,一道娉婷的背影滑过他余光,记忆深处一道影子瞬间被牵了出来,荀允和视线猛地聚焦,定睛望过去,那抹绿色眨眼消失在尽头。

    荀允和本能大步跟随而去。

    那是晴娘最爱着的绿裙,裙摆上绣满了嫩黄的小花,如一抹徜徉在林间的姝色。

    近了,更近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衣摆,连着背影削肩也极像,眼看那一抹裙角即将被他捕捉,却见那人钻入马车里,如同一尾鱼瞬间滑出他视线。

    荀允和脚步顿时凝住,待要再探,一道身影从垛墙后绕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荀大人。”

    徐云栖双手合在腹前,笑吟吟立在他跟前。

    荀允和没注意徐云栖,视线迫不及待循过去,却见那辆马车徐徐驶向远方,驶向渐沉的天色里,荀允和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徐云栖,“姑娘为何拦我去路?”

    徐云栖好奇望着他,“大人在追什么?”

    荀允和没有回她,而是负手一问,“刚刚那位是你什么人?”

    “我远方表姐。”

    荀允和面色一顿,既然是面前这姑娘的表姐,意味着是位极为年轻的女子,想必是背影肖似,荀允和抚了抚额,露出几分后知后觉的窘迫,“抱歉,方才她的身影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徐云栖笑而不语。

    等到荀允和转身离去,徐云栖也上了一辆马车,疾快地驶向城南。

    这回她没去医馆,而是来到隔壁的成衣铺子。

    秀娘已焦灼地等在里头,见她进门,连忙迎了过去,迫不及待问,“怎么样?像吗?”

    徐云栖神色复杂看着她,“他认出了你的背影。”

    秀娘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这半月功夫总算没白费。”

    *

    今日天色并不好,到了下午酉时,天光已彻底沉下,只见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荀允和夜里还要回衙门,早早用过清淡的饮食,先来到祠堂。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被他推开。

    风掠进来,里面九十九盏烛火忽明忽暗。

    他如常跨进门槛,先瞧一瞧地上是否落灰,随后慢慢踱步至前方。

    正北摆台上供奉着荀家列祖列宗,最边上还有两个棕色牌位十分显眼,一个是他原配嫡妻章氏之灵位,一个便是爱女云栖之灵位。

    荀允和接过管家递来的湿帕子,轻车熟路将母女二人的牌位擦拭干净,随后来到正前,上了一炷香。

    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

    荀允和并未回眸,只将供香插入小鼎中,风就在这时往祠堂里打了个转,掀起些许粉尘灌入他眼睑,荀允和眯了眯眼,退后一步静静看着她们。

    一道影子绰绰约约落在他脚跟下,伴随沙哑的嗓音传来,

    “每每来到祠堂,我便忍不住想,若章姐姐在世,你会如何安置我?”荀夫人痴痴望着那章氏的牌位,心里说不出的慌乱。

    荀允和觉得她问的莫名其妙,却还是不假思索答,“她是妻,你是妾,毋庸置疑。”

    妾这个字生生刺痛了荀夫人的心,她望着前方清瘦挺拔的男人,强撑了十七年的脊梁在这一刻险些塌方,

    “我堂堂翰林院副院使的女儿,竟然给你做妾?荀允和,你好狠的心,你对得住我爹爹吗?”

    荀允和想起自己阔达明敏的恩师,深深闭了闭眼,“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礼法如此,除非你不愿跟我,否则,便是这样。”

    十几年了,她以为当初的答案被岁月侵蚀也总该褪了色,不成想他始终如一,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自始至终是一个笑话,十几年相互扶持,替他打点后宅,应酬官眷,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始终撼不动章氏在他心里的地位,抹不掉儒家礼法刻在他骨子里的痕迹。

    哪怕他犹豫一分,她也不至于这么痛。

    既如此,荀允和,你休怪我心狠。

    *

    连夜一场恶雨突至,日子悄无声息进入六月,凉快了不到两日,暑气再次席卷而来。

    熙王妃连着用药油刮了数日,脖颈果然松乏许多,不仅晨起不疼了,便是午后也只偶尔胀痛片刻,人鲜见精神不少。

    这自然归功于徐云栖。

    熙王妃不想欠她人情,便与郝嬷嬷商议如何回馈徐云栖。

    郝嬷嬷笑道,“您不知道吧,这个月中,便是少奶奶生辰,这是她过门后第一个好日子,论理不能怠慢了。”

    熙王妃若有所思颔首,“是该给她办一场,这样,你将我的话告诉谢氏,让她操持。”

    郝嬷嬷诶了一声,立即转身去议事厅寻到大少奶奶谢氏,将熙王妃意思转述。

    谢氏立即起身回,“我知道了。”

    等郝嬷嬷一走,谢氏将手中账册合上递给丫鬟,“收好,带上我母亲前日捎来的那支人参,咱们去清晖园。”

    丫鬟诧异,“少奶奶,您平日不是不太跟三少奶奶来往么?”

    谢氏跟熙王妃一样,骨子里看不起徐云栖的出身,更重要的是裴沐珩如今被封郡王,风头正盛,衬得她丈夫一无是处,王府世子不曾请封,最终花落谁家不得而知,谢氏心里有些忌惮三房。

    “婆母将此事交给我,我务必要办好,这就去问问三弟妹的意思。”

    丫鬟不疑有他。

    主仆二人收拾一番来到清晖园。

    这是谢氏第一次来清晖园,徐云栖有些意外,原要去花房折腾那些药草,这不被迫袖了手,将谢氏迎进来说话。

    银杏正在小药房研制药水,谢氏的丫鬟忍不住凑过去瞧,只留下陈嬷嬷伺候二人用茶。

    谢氏笑着问,“过几日便是三弟妹生辰,母亲准备好好操办,遣我来问弟妹,可有什么想法?”

    徐云栖断然回绝,“不必办。”

    谢氏客气道,“这怕是不成。”

    “真的不必,”徐云栖面上罕见露出不耐,“还请嫂嫂替我回绝母亲。”

    徐云栖态度前所未有坚决,谢氏不解,“三弟妹,不是我强求你,实在是你过门第一个生辰,不办显得王府失礼。”

    徐云栖笑道,“放心吧,此事我自有分寸,绝不叫王府为难。”

    周叔方才递来消息,说是荀夫人趁着今日天晴出了门,看样子是往城外青山寺去了,想必不日她便有大动作,徐云栖哪有功夫办寿。

    谢氏与徐云栖关系不算亲近,不敢深劝,“母亲那边我先替你说一声,这么大事想必还是得你自个儿回话。”

    徐云栖点头,不再做声。

    在她看来,谢氏该要走了,谢氏也觉得尴尬,目光落在自己捎来的礼盒,朝陈嬷嬷使了个眼色,陈嬷嬷便知二人有话说,便悄悄退了出去,又将廊外的仆妇丫鬟使开了。

    徐云栖隐约猜到谢氏来意,慢腾腾喝了一口茶。

    谢氏也没打算跟她绕关子,径直将人参锦盒推至她面前,

    “三弟妹,明人不说暗话,我丈夫的毛病想必你猜到了,范太医开了方子,见效一阵,慢慢的也不管用了,他心里难受,我看着也着急,不知三弟妹可否帮忙想个法子。”

    徐云栖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气,

    “我需要把脉施针,他肯吗?”

    谢氏顿时犯难,这种事又怎么好当面整治,更何况面前这人是自己的弟妹,谢氏光想一想,就替丈夫尴尬,“没有别的法子吗?”

    徐云栖笑着耸了耸肩,“没有。”

    事情陷入僵局。

    徐云栖看出她的为难,边抿茶边道,“这样的病例我治过不下二十人。”

    谢氏:“……”

    她对徐云栖的医术深信不疑。

    “我也想呀,就是怕他不答应。”

    徐云栖不说话了,目光移开看向小药房的方向,两个小丫头不知在捣腾什么,有模有样,银杏罕见耐心教人,徐云栖颇为好奇。

    虽然所求不成,礼携了来,不可能带回去,谢氏还是很大方将盒子打开,

    “三弟妹,你过府这么久,我一直不得探望,这算是一点赔罪。”

    徐云栖往盒子瞄了一眼,“不必了。”

    谢氏只当她客气,“这人参是我娘家人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弟妹别嫌弃。”

    徐云栖无奈道,“不是我不收,是这个人参并不好。”

    谢氏面颊顿时发烫,以为徐云栖是不给面子,徐云栖认真解释道,

    “呐,你瞧这人参闻着药香很浓,实则是被药水浸泡过,现在市面上真正的人参并不多,好人参就更少了。”

    “原来如此。”谢氏窘迫极了,她赶忙将盒子合上,面带愧色,“我并不知情,抱歉了。”

    这才察觉徐云栖性子比想象中不一样,李氏八百个心眼,谢氏与她说话嫌累得慌,徐云栖不同,纯粹简单。

    谢氏心房稍稍松懈了些,

    “三弟妹,我丈夫的事我回头再劝劝,若能劝动他,再请弟妹出山。”

    徐云栖颔首,送她出门。

    自燕平离开内阁,秦王这边如同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心急如焚,底下的官员见形势不妙,隐隐不太听使唤,秦王为了震慑住场面,私下动作颇多。

    为了拉秦王下马,裴沐珩少不得暗中筹划,每日早出晚归,徐云栖亦然,白日去医馆,夜里回府,夫妻二人大多时候只能在床上会面。

    徐云栖暗中盯着荀府的动静。

    等到六月初十这一日,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消息,

    “嫂嫂,青山寺的明远大师回京了,听闻在十五月圆之日摆坛看相,京中女眷最爱寻他问姻缘,我打算去找他求一道平安符,”

    徐云栖笑吟吟捏着裴沐珊的脸颊,“你给谁求平安符?”

    裴沐珊羞了一阵,大方承认道,“给燕少陵。”

    赐婚圣旨已下,她与燕少陵的婚事板上钉钉,如今只等燕少陵好全便来下定。

    “对了,那日恰恰是你生辰,咱们先去寺庙拜佛,回头再去胭脂铺子逛一逛,嫂嫂,我和芙儿要送你一份大礼。”

    裴沐珊捧腮将脸蛋凑到她跟前,笑起来眉梢飞扬,顾盼生辉。

    徐云栖看着活泼明丽的小姑子,目色深深,迟迟应了她一声,“好。”

    到了傍晚一家人聚在锦和堂用晚膳,熙王妃也提到此事。

    “你不办寿我也不勉强,听说生辰那日求佛最是灵验,你过门这么久还没好消息,我与你爹爹着急,十五这一日干脆让珩哥儿陪你去寺庙求个送子符。”

    这话一落,徐云栖有些尴尬。

    夫妻二人房事还算勤勉,日子也对,可惜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裴沐珩则是恍惚了片刻,若非母亲提醒,他压根不知徐云栖十五过生辰,心中顿生愧意,立时悄悄伸出手握住徐云栖的柔荑,回熙王妃道,

    “孩子要看缘分,此事我们夫妻有数,母亲以后不必操心了。至于十五……”裴沐珩偏转过眸看向徐云栖,

    “你若不想大办,便在府上举办家宴,将岳父岳母接过来吃个小酒,也算一番庆贺。”

    他不想委屈妻子。

    徐云栖连忙摇头,“我想去求佛。”眼神前所未有坚定。

    裴沐珩听着妻子斩钉截铁的语气,心里莫名定了几分,她愿意生孩子,说明心在他这里,“好,只是十五这一日我当值,晚边来接你可好?”

    徐云栖压根不乐意他去,

    “三爷忙公务吧,你去了,我少不得手忙脚乱,你不在,我也好自自在在跟着妹妹玩。”

    裴沐珩心想她什么时候手忙脚乱过,看来是真不乐意他作陪,这是徐云栖嫁给他过的头一个生辰,身为丈夫总该有所表示。

    到了翌日,徐家也遣了婆子来问,

    “夫人问十五这一日王府可办寿宴,若是不办,便叫姑奶奶陪着夫人去一趟青山寺,说是生辰这一日求神拜佛最是灵验,姑奶奶进门大半年了,还不曾有消息,夫人打算伴着您去求一道送子符。”

    话术竟是与熙王妃一般无二。

    看来荀夫人为了引她和母亲上钩,下了不少功夫。

    徐云栖莞尔回道,“回去告诉母亲,十五那日清晨我去徐府接她。”

    话虽这么说,到了十四这一日下午,徐云栖提前回了一趟徐府,章氏换了一身素裙,跪在观音佛像前焚香祷告,徐云栖推门进来与她打招呼,

    “母亲在做什么?”

    章氏回眸一瞅见是她,面露讶异,“你怎么来了?明日不就见上了么?这会儿来,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您别多心,什么事都没有。”徐云栖上前搀着她落座,亲自给她斟茶,笑着回,

    “我突然想起母亲求佛最是灵验,当年您亲自写了他的生辰八字去拜佛,最后他成功考取县学第一,便想让母亲也替我写一张。”

    这是徐云栖第一次主动提起荀羽,章氏愣了好一阵,茫然道,“是啊。”

    记忆太久远,久到她险些记不清他的模样。

    “当年我求完符回来,你不知从那捡来一个贝壳,你爹爹便将符箓塞在里面,佩戴在身,后来果然考了个头魁回来。”章氏沉浸在思绪里。

    徐云栖并不是来与她回忆过往的,她准备好笔墨纸砚,将沾了墨汁的狼毫递到她手中,“娘,明日是我生辰,也是他的生辰,还请您将我们的生辰写在正反两面,我拿去求平安符。”

    章氏很痛快地写下了徐云栖的生辰八字,轮到荀允和时,怎么都下不去笔,“你怎么突然想给他求?想他了?”

    看着别人风风光光,有爹娘呵护着,她没有,心底深处一定是挂念的吧。

    章氏心头泛酸。

    徐云栖沉默片刻,兀自失笑,“或许吧。”

    章氏含着泪一笔一画写下荀允和的生辰八字。

    徐云栖看都没看一眼,将之在一旁晾干,不等章氏留饭,便捏着那张纸条出了门。

    这一日裴沐珩休沐,早早回后院用膳,

    “待会我要去当值,夜里不会回府。”

    徐云栖疑惑问,“你不是明夜当值吗?”

    她并不希望裴沐珩掺和进来。

    裴沐珩看着妻子,温声道,“我跟人换了班,今夜当值,明日傍晚尽早来接你,再陪你去街市。”

    徐云栖嫁过来这么久,他不曾陪她出过门,明晚打算破例。

    徐云栖见他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言,而是问起旁的事,

    “对了,明日我要出门,三爷可否借个侍卫给我?”

    裴沐珩愣道,“我早安排黄岩护送你左右,你忘了?便是最早那回送你去医馆那个。”

    徐云栖想起那少年的模样,不瞎打听主子的行踪,很听调派,这样的人她很喜欢。

    “可信吗?”

    裴沐珩心神一动,定定看了她片刻,他精心挑选的暗卫自然可信,徐云栖特意问一句,便是问于她而言是否可信。

    可见徐云栖要做一些事,不方便告诉他。

    裴沐珩没有理由干涉她的自由,“待会我便交待他,从即日起他归你管,万事我不过问。”

    徐云栖闻言笑逐颜开,“多谢三爷。”

    丈夫轻而易举便能猜到她的用意,这种默契实属难得。

    天色一暗,裴沐珩便离开了。

    徐云栖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随后端了一张圈椅坐到院子正中。

    银杏爱荡秋千,每到一处,总爱扎个竹千秋搁在院中,如今亦然。

    夜深人静,草木葳蕤,银杏的歌声便在这时被风送入耳郭。

    徐云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裙坐在圈椅,左手捏着纸条未动,右手撑额靠在背搭上闭目养神。

    黄莺般的腔调婉转流淌在庭院中,有雀鸟闻声而来,在半空盘旋半圈,最后落在墙垛聆听。

    下人均被遣开了,清晖园内外未燃一灯,只有月光如水轻轻泻了一地,银沙笼罩在她周身,那身白衣飞扬翩跹,衬得她像一抹妖冶的鬼魂。

    “我的囡囡最乖了,爹爹下次回来,一定给你捎冰糖葫芦吃!”

    “你生下来时,你爹爹高兴地抱着你一宿没睡,扬言一定要科考入京,将来做大官,让你成为世间最瞩目的明珠。”

    “你所有的玩具都是他亲手所做。”

    “他见不得别人穿着比你鲜艳,白日背着你干活,夜里挑灯抄书,换银子给你做衣裳。”

    “你的银镯子还记得吗,那是你爹爹磨破了手,给你换来的宝贝……”

    “囡囡,娘对你的爱,不及你爹爹万一。”

    无声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灌入林间发出飕飕的响动。

    徐云栖擡起眼,双目如同覆了一层冷雾,漠然盯着面前的虚空,心里一时像填平不了的深渊,一时如同浩瀚的苍穹,空无一物。

    银杏唱了一会儿,嗓子累了,便问她,

    “姑娘,这么大事,您不知会姑爷一声吗?有姑爷帮衬,咱们兴许万无一失。”

    徐云栖摇摇头,“不必了,那是他的恩师,他顾虑重重,恐下不去手。”

    徐云栖没告诉银杏,她还担心裴沐珩坏她的事呢。

    月盘悄然升去半空,又藏去乌云里,不知过去多久,银杏歌声宛如溪流入海,渐渐归于沉寂,周遭月华缓缓褪去,黯淡覆下来,慢慢将圈椅那道白影吞噬在夜色深处。

    主仆二人就这么坐了一夜。

    凌晨第一声鸟鸣划破天际,徐云栖睁开眼,迷茫的双眸悠悠睁开,蒙在瞳仁的那团冷雾渐渐晕开,起身,有露珠滑落裙摆,落在绣花鞋尖。

    天亮了。

    该启程了。

    徐云栖将捏了一夜的纸条封入信封,来到清晖园与书房之间的斜廊,招来暗卫黄岩。

    黄岩昨夜得了裴沐珩的吩咐,知道从今往后他的主子是徐云栖,遂跪下行了大礼。

    徐云栖静静看了他几息,将信笺递给他,神色淡漠道,

    “今日太阳下山之时,将此物交到内阁首辅……荀允和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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