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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春 正文 第78章

所属书籍: 鸾春

    第78章

    负责今日回宫礼仪的是新任礼部右侍郎孔云东,此人乃孔夫子第五十二代世孙,新一任衍圣公,在民间与太学生中威望隆重,何楚生致仕后,礼部便由他和石楠与袁士宏搭班子。

    他见裴浚牵着李凤宁停在正阳门前,快步上前来,朝皇帝施礼道,

    “陛下回銮,京城上下无不欢欣鼓舞,臣等盼陛下如长夜盼曙光”

    先是一阵歌功颂德,随后眼神往凤宁身上落了落,话锋一转,

    “敢问陛下,这位李姑娘是”

    年轻的皇帝携胜而归,眉宇间隐含一抹剑鞘之气,浑身威赫逼人,他素来敏锐,瞄一眼孔云东就知这位礼部侍郎心里琢磨什么,

    “孔爱卿熟读经史,当知唯有皇后方能打正阳门入宫,朕又不糊涂,既然带着人来,就是要告诉诸位爱卿,朕要立李凤宁为皇后。”

    这话一落,群臣沸然,脸上的不满和震惊已然掩饰不住。

    嗡嗡声响了一阵,最后压力均堆在首辅礼部尚书袁士宏身上。

    袁士宏是裴浚的恩师,唯有他有资格质问皇帝,袁士宏静静瞥了一眼凤宁,心中十分为难,李凤宁出身太低,岂能坐镇坤宁宫,这简直是无理取闹,可他又深知裴浚从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两厢焦灼下,耐着性子,温声确认一句,

    “陛下,您当真要立李姑娘为后?”

    裴浚理了理衣袍,直视前方,语气慵淡,“金口玉言,岂能有假?”

    孔云东见裴浚连袁士宏的面子都不给,仗着衍圣公的身份,有些恼了,

    “陛下,恕老臣直言,这位李姑娘的父亲堪堪一九品末流,立她为后,恐被人笑话”

    只见皇帝眼风扫过来,凉凉道,“你笑一个给朕看看”

    他说这话时,身后的彭喻和燕承面无表情转了转腰刀。

    孔云东打了个激灵连忙摇头,心中生了几分胆怯,放软语气劝道,“陛下,您喜欢李姑娘,极尽宠爱,臣等毫无异议,可立后要慎重呀”

    裴浚眉棱沉沉压着,逼近一步,“你嫌他父亲官职不高,声名不显,那朕也实话告诉你,李家对不起她,朕还不乐意让李家沾她的光,即日起,她可以不姓李,皇后金册上就写凤宁二字你若要问她打哪儿来,那朕也告诉你,她与你一样是娘胎里来的,孔爱卿,你还有要问的吗?”

    孔云东被他劈头盖脸一阵叱喝,面上有些挂不住,支支吾吾道,“可是陛下天子无家事,立后不能儿戏”

    裴浚盯着他的眼,面色转寒,“朕是在跟你们商量吗?”

    那一脸的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明明白白写着,没有商量的余地。

    孔云东话终究咽在嘴里,退开数步,轻轻瞟了一眼站在最前的几位阁老。

    首辅袁士宏凝眉不语,次辅梁杵无可无不可,其余人暗中交换眼色,没有人站出来说话,这些阁老哪个又不是明白人,朝臣换了一波又一波,从来没有哪位大臣成功让裴浚低过头。

    再看皇帝身后,刚从战场上浴血而归的禁卫军,个个面容肃整,气势凛凛,尤其是那彭喻,手已扶在腰刀,仿佛只要皇帝一个眼神,他能立马拔刀砍人。

    谁会蠢到跟自己脑袋过不去。

    即便再不满意这个皇后人选,却也无可奈何。

    既然无可奈何,那么还不如拼一份荣宠,跟皇后讨个彩头。

    于是,就在百官一片缄默下,最擅长逢迎钻营的王琦帧率先迎出来,高声朝凤宁下跪,

    “臣恭贺陛下凯旋,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王琦帧这一起头,礼部左侍郎石楠紧随其后,其余官员也陆陆续续俯首下拜,很快正阳门前乌压压跪了一片,只剩几位内阁阁老,梁杵第一个跪下去,再然后是其余辅臣,最终袁士宏长叹一口气,长揖而跪。

    凤宁裹着那件孔雀翎的皮袄,握住裴浚,心里有一种千帆过尽的平静,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怯懦无助的女孩,见过世面,历经坎坷,人落落大方的,未被百官的阵仗吓到,始终不卑不亢。

    她转过眸来望着裴浚,裴浚轻轻握了握她。

    视线笃定。

    王琦帧很快起身,商议大婚之事。

    “陛下瞧着,是否命钦天监尽快看个吉日迎皇后入宫?”

    裴浚负手道,“不必,朕看今日便是吉日,宜大婚。”

    什么?

    百官再度傻眼。

    立后不商量便罢,大婚连卜都不占,八字都不合么?

    “不必合八字,朕与皇后必是天作之合。”他是天子,他说了算,最烦这些老头子折腾出名堂来烦人,他不信那一套。

    几位阁老还不曾见过这种阵仗,纷纷招架不住。

    “陛下,这也太着急了,年关之时朝中诸务繁忙,陛下大婚乃是国之重务,岂可如此匆忙”

    裴浚擡眸看着远处巍峨的皇宫,语气冰冷,“朕一刻都等不得,没有皇后陪伴在身侧,朕阖不了眼。”

    “可是,凤冠还不曾备好,大婚所需的礼服都需现做”

    “那就去准备,还愣着作甚!”裴浚耐心告罄,“别看着朕,都滚回去干活去!”

    百官哭笑不得问,“敢问您娘娘是否先回李府待嫁?”

    裴浚没回他们,而是径直牵着凤宁往正阳门上的城楼走。

    众人眼睁睁望着二人登上城楼,再度失声。

    得了,谁也别耽搁,赶紧忙活去吧。

    内阁首辅袁士宏担起大婚主事人一职,当场调度各衙门筹备大婚。

    礼部左侍郎石楠负责准备大征礼,帮着皇后准备嫁妆,礼部右侍郎孔云东则与后宫六局二十四司接洽,筹备帝后大婚的礼服器具,布置婚房一类。

    钦天监照旧占卜,可巧定了腊月二十八日为上上吉日,如此如了裴浚的意,也合了礼部的流程。

    至于燕承等禁卫军则分几班人马在正阳门大街值守,皇后一日不入后宫,他们一日不散班。

    凤宁跟着裴浚上了城楼,进了冬暖阁歇着,韩玉领着养心殿的人马进来伺候,一应用具也搬了来,裴浚牵着凤宁落座,二人先喝上一口热茶,凤宁劝他道,

    “陛下何必这般焦急?瞧你将百官逼成了什么样。”

    裴浚行事向来有的放矢,“傻姑娘,你没有娘家,百官必有轻怠,朕就是要告诉他们,你跟着朕从疆场回銮,你与朕生死相依,你有军功在身,征西二十万雄兵就是你的娘家,就是你最强大的后盾,朕必须在你最风光的时候迎娶你为后,拖不得。”

    “朕实则并不在意眼前这些文武朝臣,朕在意的是史书青笔,千百年后,人人论起你这位皇后,想起来的不会是你的出身,而是你在这场战事中冒险筹粮的丰功伟绩,是你前无古人从正阳门发嫁。”

    “凤宁,朕娶你,决不能让你受半分委屈。”

    他要给她最好的,礼仪规矩一切通通为她让路。

    凤宁鸦羽颤颤,顺着他手的力道,钻入他怀里。

    裴浚身上还披着那件大氅,见她手背微有凉意将氅衣裹过来,凤宁干脆将乌靴给退下,整个人缩在他怀里,裴浚喜欢凤宁跟他撒娇,正要俯首亲她,察觉手臂似有什么在挠痒,低眸一瞧,藏在凤宁兜里的卷卷突然从二人怀间探出个头,昏懵冲着裴浚喵了一声。

    裴浚好事被打断,没好气道,“你主子回京了,你使命完成,可以回御花园,去寻个猫作伴。”

    凤宁闻言连忙从他怀里坐起身,将卷卷搂入怀里,瞪着他,“你这是过河拆桥!”

    卷卷也不甘示弱冲裴浚狠狠凶了两声,然后委屈地缩去凤宁怀里乞怜,凤宁抚着卷卷的毛发,喃声安抚。

    裴浚看着这一幕,心神忽然被牵动。

    他盼着凤宁给他生个孩儿。

    片刻,柳海带着养心殿上下齐齐过来请安,这么久不曾见着凤宁,柳海跪在她跟前一阵泣泪,“您总算回来了,您不在这些年,陛下跟丢了魂似的,养心殿上下也都牵挂着您。”

    凤宁咧嘴冲着裴浚一笑,“谁叫有人让我有多远滚多远呢”

    裴浚闻言脸色一黑,嫌柳海多嘴将他赶出去,拖着凤宁到他怀里,堵住她的嘴狠狠欺负了她一番。

    二人厮混片刻双双拥在被褥里歇着,醒来时,天色将暗,天际余一抹霞晖,韩玉听到动静,恭恭敬敬进门,请安道,

    “启禀陛下,启禀娘娘,燕国公府的少夫人,城南侯府的二少夫人在楼下求见。”

    凤宁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身份说的是杨玉苏和章佩佩,激动地捂了捂脸,

    “陛下,我要去见她们。”

    匆匆入梢间擦洗身子换了一身出行的衣裳,由韩玉领着下了城楼,绕进楼下哨房。

    不大不小的砖房内,坐着两位少妇,一位穿着海棠红窄袄外罩银鼠披风,梳着八宝髻,手里搂着一个极为漂亮的小女孩,正是杨玉苏,另一人外罩五彩缂丝大红羽纱缎袄,腹部明显隆起,俨然一派少妇风韵的则是章佩佩。

    两年未见,二人模样竟也大变。

    “玉苏姐,佩佩姐!”

    二人正在唠嗑呢,听到这一声呼唤,急忙起身,只见门口立着一高挑的人儿,一眼望去,故人眉目依旧。

    章佩佩都不顾上细看,径直往凤宁怀里扑过来,

    “李凤宁我不理你了,你食言,说好大婚给我插簪的呢”

    杨玉苏将孩子交给乳娘,上上下下打量她,见她完好如初,泪如雨下,也迈过去搂着她的肩哭,“你太狠心了,说走就走,都不曾与我们告别”

    凤宁搂着这个,抱着那个,三姐妹扑在一块,哭成泪人儿。

    “是我不好,我对不住你们,认骂认罚,随你们。”

    章佩佩毕竟怀着孕,月份不浅,今日出门已是冒了风险,凤宁忙搀着她坐下,杨玉苏拉着她坐主位,笑称道,

    “正阳门前的事传开了,你如今是咱们大晋国的皇后,谁敢骂你?谁敢罚你?”

    凤宁害羞,面颊红彤彤望着她们俩,“我无论走到哪儿,是何身份,始终是你们的妹妹,你们若与我生分,我就不依了。”

    章佩佩擦拭眼泪笑道,“谁要跟你生分,我还要仗着你在京城为所欲为呢。”

    凤宁闻言眼眶忽然发酸,想起当年在皇宫,章佩佩处处罩着她,甚至扬言要罩着她一辈子,如今真的反过来了吗。

    凤宁再度将她搂入怀里,

    “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章佩佩不高兴了,“哟,你这一回来就数落我。”

    杨玉苏拉着凤宁,“你快别理她,她自打怀了孕,娇气得很,她家里那位整日被她折腾得来燕国公府诉苦。”

    跟着下来的黄锦见三人有说不完的话,恭敬笑着道,

    “娘娘,两位少夫人,这哨房狭窄,奴婢在对面的迎凤楼安置了一桌席面,到了晚膳时辰了,娘娘不如移驾去那边吧。”

    “这敢情好,我正好也饿了。”章佩佩怀了孕,等了凤宁半个时辰,这会儿饥肠辘辘。

    正阳门外就是棋盘街,这一带是京城最有名的前朝市,鲜鱼市,肉市,果子市,布市,珠宝市应有尽有,人烟攘攘,匆忙不歇,一行人迅速挪至迎凤楼,进了暖阁,屋子里熏了香,早早烧了炉子,温暖如春。

    黄锦依着三人口味,吩咐人上菜,凤宁这边拉着二人坐在八仙桌,

    “快些与我说说你们的事,”目光落在乳娘怀里的小宝儿,惊喜道,“哎呀快让我来抱抱,她叫什么名,生得可真好”

    杨玉苏将孩儿接过来抱给凤宁,

    孩子六个月大了,正是沉的时候,凤宁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又稀奇又忐忑,轻轻将孩子搂在胳膊,温声抚呢,小姑娘咬着手指,睁着大眼睛水汪汪望着凤宁,杨玉苏坐在一旁小心注意,以防着她认生,还真就奇了,一向认生的宝儿竟然没哭。

    凤宁温柔善良,凡事极有耐心,无论是孩子抑或是小动物都对她心生亲近。

    杨玉苏纳罕道,“哟,可见她与你投缘,没哭呢。”

    凤宁笑道,“难不成她平日不许生人抱。”

    “可不是,”章佩佩闷闷不乐道,“我抱这小妮子,抱一次她哭一次,害我都不敢抱了。”

    “都不让我抱,这干娘还怎么认。”

    凤宁嘿嘿一笑,“那干脆认我做干娘得了。”

    凤宁认谁为干女儿那是擡举。

    可既然认了章佩佩断没有换人的道理,杨玉苏不能厚此薄彼,摇头道,

    “那可不行,她出生时是佩佩帮忙洗的身子,她认定佩佩这个干娘了,等下回再有,你再认吧。”

    章佩佩不在意地摆手,“哎呀得了得了,咱仨什么交情,多认个干娘没错,我这要是个女儿,你也一并认下得了。”

    “好嘞,往后都送来皇宫,我教她们读书习字。”凤宁乐道。

    她拉着小宝儿的手,认认真真逗她。

    杨玉苏和章佩佩坐在一旁看着她,忽然感慨道,

    “凤宁还真是没变,出去时什么模样,如今还是什么模样”

    还是那股水灵灵的劲,眉眼生动天真,不曾褪色。

    章佩佩从未这般佩服一个人,凤宁乐观烂漫,不记恨,不埋怨,无论出走何方,归来依旧初心不改。

    反观她们俩,成了婚,家长里短,婆媳难处,终究被岁月磨得变了样。

    杨玉苏对着她总算放了心,“凤宁,你这一成婚,后宫无人越过你去,你也不必看谁脸色,不像咱们,上头还有公婆压着,你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凤宁想起那张牙舞爪的百官,捏了捏小宝儿的脸蛋,失笑道,

    “谁说我没有公婆,天子无家事,满朝文武不都是我的公婆。”

    章佩佩扶着肚子笑道,“还真没错,今个儿管成婚,明个儿催孩子,总归没个消停的时候。”

    杨玉苏瞥佩佩,“你别吓她,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也不瞅瞅咱们陛下是什么脾气,谁敢做凤宁的公婆,那是不要命了。”

    三位姑娘插科打诨说一阵,笑成了一团。

    凤宁那股乐观劲又来了,“管他公公婆婆,我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用过膳,天色已晚,凤宁不舍地送她们出门。

    原是担心天黑路滑,准备让侍卫相送,不成想掀开窗帘,便见底下楼前杵着两位门神。

    燕承方才与裴浚告假,亲自来接妻子女儿回府,那头程鞍也早早驾了马车等在楼下。

    凤宁冲二人揶揄道,“瞧,什么公公婆婆,有位好丈夫不比什么都强?”

    章佩佩满脸嫌弃,“啧,什么好丈夫,整日游手好闲”嘴里嫌弃,眼神漾着抹不开的情意,可见对程鞍是真心喜欢的。

    杨玉苏倒是习惯了燕承的体贴,他对她素来看护有加,“接下来几日我们不便来打搅你,你若是得闲,就来国公府串门,等你往后入了宫,再出宫就难了。”

    凤宁笑了笑,“陛下答应过我,准我随时出宫,不必被礼俗约束。”

    杨玉苏和章佩佩相视一眼,连连啧声,“瞧,这才是好丈夫典范呢。”

    实在难以想象当初眼高于顶的男人,竟然为了凤宁折腰。

    凤宁脸一红,送二人出门。

    下了楼,目送二人登车离去,凤宁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市,犹然没舍得收回视线,直到身后突然罩过来一股熟悉的清冽,她回过眸却见裴浚将一件袍子搭在她肩头,缓声道,

    “太冷了,上城楼吧。”

    旁人都有人接,他也不能让李凤宁落人下乘。

    即便只有几步路。

    男人这该死的胜负欲。

    凤宁看着他脸色淡淡的,一副无可无不可却暗中不肯认输的模样,抿嘴一笑。

    他的温柔藏得很深,如暖暖的一泓春水,让人怦然心动。

    凤宁主动牵着他回了城楼。

    李凤宁被册封为后的消息当然传入李府,李夫人高兴地撑着拐杖赶来书房寻李巍,李巍已卧床多日不起,闻讯自是无比激动。

    当初送她入宫,只求能封个妃子,讨得皇帝一些好,熟知孩子争气,最后竟成了国母。

    “老爷,姑娘如今人在正阳门城楼,咱们快些去把她接回来呀。”李夫人柳氏这两年过得窝囊极了,恨不得借着凤宁鸡犬升天。

    李巍撑在床榻,张望窗外,茫茫间,一股心酸堵在胸口。

    皇后发嫁理应从李府出门,可皇帝既然没让她回李府,意思显而易见。

    他就不去讨嫌了。

    他摆摆手,重新卧下。

    他终究对不起凤宁,没尽父亲的责任,让她吃了太多苦,今日也没脸去沾她的光。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出现在她面前,不给她蒙羞。

    任凭柳氏如何哭泣,李巍无动于衷。

    柳氏最终跌坐在地,捂着脸大哭,悔不当初。

    腊月二十八,立春,全城张灯结彩,明烛高照。

    整座官署区人潮涌动,秩序井然。

    说到毫无准备也不尽然,裴浚既然放话完婚,就绝不是一时起意,早在他出京追随凤宁始,便吩咐柳海暗中筹备,尚功局依着凤宁留下的旧衣尺寸缝制翟衣和燕居冠服,那件九龙九凤冠更是早在裴浚登基时便开始锻造。

    翟衣和凤冠从昨夜便送来城楼,给凤宁试戴。

    这是一件举世无二的极品,足足用了两百多颗宝石,四千多颗珍珠,点翠金丝不计其数,远远望去,有如金色龙凤腾翔于翠云之上,一派富丽堂皇。

    清晨起,内廷宫正司几位嬷嬷,并六位老王妃郡王妃等,一道赶到正阳门城楼给凤宁梳妆打扮,隆安太妃被请来坐镇指挥。

    卯时正,裴浚回到乾清宫,着衮服先往太庙拜天祭祖,随后回到奉天殿,着内阁次辅梁杵担任正使,礼部侍郎石楠担任副使,前去迎接皇后入宫。

    二人先往皇帝叩拜,从御案前取来制案和节案,行至午门前,将制案节案置于停在午门外的彩舆上,随后领着禁卫军,从午门东出街,往东再折向南,绕至正阳门城楼停下。

    正使当众宣读聘旨,外命妇拖裙迎着凤宁登上彩舆,从正阳门前沿着御道往北一路过大明门,午门,至奉天门前停舆。

    文武分立左右,个个姿容肃整,羽林卫等上六卫各列两个方阵,旌旗飘展,长矛赫赫,给大婚助阵纳威,场面十分恢弘。

    凤宁由两名老王妃搀着下车,跪于奉天门前。

    内阁首辅袁士宏宣读册立诏书,并将金册宝玺交予凤宁,随后凤宁在文武百官的注目下,一步一步沿着大红锦毯往最上方的奉天殿行去。

    一百零八石阶浩瀚地从奉天门丹樨铺向奉天殿,裴浚一身大红绣金龙纹婚袍肃然立在台前,他目光始终凝着凤宁不动,她每一步都迈得极稳,端庄得不像话,气质十分陌生,莫不是那些老夫子们又给她立规矩了?

    过去他认定皇后该是母仪天下,端庄大方气度沉稳。

    有了凤宁后,他觉着,凤宁是什么模样,皇后就该是什么模样。

    他不希望李凤宁失了自己本色。

    总算到了脚跟下,能看清她的模样,她天生丽质,模样生得炽艳,礼官并未给她涂上太浓烈的脂粉,那张脸依然俏生嫩白,只是眉目低垂,捧着金册亦步亦趋,不曾看他一眼,显得有些刻板。

    裴浚神色微敛等着她上前来。

    凤宁走得很吃力,翟衣七层,凤冠有好几斤重,她不敢有一点含糊。

    余光注意到离他越来越近,凤宁松了一口气,还剩最后几步时,凤宁终于舍得擡眸,结果就看到裴浚板着一张脸,累得够呛的凤宁气得瞪了过去。

    就是这一眼,三分清媚,三分娇俏,还有几分努力维持的端庄,令裴浚开怀大笑,他很干脆地拉她一把,将人稳稳带上台阶,接受百官朝拜。

    袁士宏纵然嫌皇后出身不高,此刻擡眸展望,也不得不承认,上方的帝后,一个仙姿玉色,一个清隽翩然,当真是一对般配的璧人,也只有李凤宁这般出挑的容貌,立在高大的帝王身侧,方不显得逊色。

    礼毕,内阁大臣簇拥帝后前往奉先殿祭拜先祖,最后再送至坤宁宫。

    裴浚与凤宁各自入内更衣,换了一身寻常的喜服出来,凤宁也褪去繁重的凤冠,只用金簪挽发,礼仪官执金樽奉上,二人行合卺同牢之礼,也有不少皇亲贵戚在场,只是碍着裴浚那一脸逼人的威赫,谁也不敢造次,象征性闹了几句便退开。

    少顷,众人退去,坤宁宫的婚房只剩凤宁与裴浚。

    屋子里十分安静,想是累极,二人都不曾说话。

    裴浚双手搭在膝盖,看着身侧的李凤宁,凤宁却是第一次来到坤宁宫,好奇地张望四周。

    帝后大婚也如民间一般,图个喜庆。

    大红鸳鸯千工拔步床安置在正北靠西的位置,鸳鸯被,褥垫,全是用红底明黄金线所制,地上铺满了带囍字的大红地毯,南面炕床上也贴着了龙凤呈祥的图样,垫子用的是明黄的缎面丝绸。

    满屋子的红与黄,耀眼又气派。

    凤宁曾以为她这辈子不可能堂堂正正嫁人,不成想她还真就凤冠霞帔嫁给了这个世上最尊贵的男人。

    往事历历在目,那人曾信誓旦旦说,“以你的身份够不着贵人之位,朕不会因为任何人破了规矩。”

    如今呢,万里迢迢将她追了回来,眼巴巴将凤印送到她手中。

    凤宁抿着唇低笑片刻,自个儿偷偷乐了一会儿。

    还是很不真实。

    跟做梦似的。

    裴浚见她满嘴揶揄,蹙眉道,

    “皇后在笑什么?”

    凤宁眨眼看着他,想起心中腹诽,害躁道,“嫁给陛下,我高兴呢。”

    “是吗?”裴浚是什么眼力,凉飕飕盯着她,“你在笑话朕?”

    凤宁被他戳穿,唇角越发压不住了,连忙将脸侧去另一旁,“真没有”

    “李凤宁,你什么时候骗得过朕?”裴浚将人给拖过来,他并未用多大的力气,凤宁跟泥鳅似的从他怀里挣脱,逃去南面炕床,转身过来望着他,满脸得意。

    “我在想幸亏陛下小气,舍不得贵人之位,否则我如今还不知是何光景呢。”

    她穿着一件大红的缎面通袖喜服,梳着八宝百合髻,鸦羽绵密,明眸皓齿,双手搭在床沿,那一脸的笑容从未这般明媚昭彰,

    裴浚被她这话给呕得胸闷脸疼,“朕若不小气,这会儿后宫如云,你高兴吗?”

    凤宁扬眉一笑,“那往后还请陛下继续小气!”

    裴浚轻嗤一声。

    转念细想,若当初真许了她贵人,往后是否真会大封后宫?

    裴浚在心里摇了摇头,百官数度催促他立后封妃,他予以拒绝,难道真是因为李凤宁闹脾气?

    不是,他从来都不会为他人所左右。

    他之所以不曾广纳后宫,是因为除了李凤宁,他谁也瞧不上。

    父母琴瑟和鸣给了他潜移默化的影响,让他下意识只接纳纯粹的感情。

    这世上,毫无保留捧着真心给他的只有李凤宁。

    裴浚起身倚着拔步床的门栏,视线钉在她身上,他身后的门栏雕刻百子戏图浮雕,孩童憨态可掬,神色逼真,映着那张冷隽的脸也有了一丝烟火气。

    “皇后之位该你的,就是你的。”

    他款步朝她走来,擡手将凤宁捞入怀里。

    凤宁圈住他脖颈,眼底清晰倒映着他,目光干净又热烈。

    裴浚忽然在她脸上看到了初见的懵懂,满心眼里都是他,细细密密的情愫在他胸口缠绕,一种难喻的欢喜涌上心头。

    他忍不住在想,他到底从何时起喜欢上这个女人。

    不是行宫窗外那惊鸿一瞥,不是琼华岛上义无反顾的奔赴,或许在更早,在那双朝露般的杏眼水灵灵望着他时,无意中就拨动了他的心弦。

    “宁宁。”

    他声线清冽平静,宁宁二字出自他口,丝毫不觉矫作。

    “朕带你去看烟花。”

    “好。”

    二人累了一日,不曾好好进食。

    裴浚吩咐宫人传了晚膳,吃饱喝足,漱口净面,又换了一身袍子,裴浚牵着她去消食。

    除夕在即,京城的百姓借着帝后大婚的喜庆劲,提前庆贺新年,四周城墙烟花叠起。

    遥远的喧嚣在夜色里回荡,可以想象京城坊间热闹非凡。

    皇宫却格外寂静。

    裴浚牵着她登上绛雪轩,正值隆冬,绛雪轩外残雪错落,风呼啸着,一处浮亭略有冬泉叮咚,凤宁好奇探目,零星些许落英在水面游荡,狭长的溪道点缀着几盏五颜六色的宫灯,光线连成一片,恍若灯河。

    裴浚见风大,将大红斗篷的兜帽给她兜住,只露出一张明净的娇靥。

    过绛雪轩,往堆秀山走,遥遥瞥见一抹雕栏画栋藏在绿色之下。

    裴浚见她似乎有意,又牵着她沿着平直的石桥,往浮碧亭去。

    沿途宫人纷纷下跪请安。

    “陛下万岁万岁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裴浚听了这话直皱眉,

    “朕万岁,皇后千岁,皇后千岁后,朕岂不是孤家寡人了,传旨,今日起,也称皇后万岁。”

    凤宁悄悄瞪了他一眼。

    宫人纷纷惊愕,却也不敢质疑,连忙称是。

    裴浚牵着她越过宫人,上了一处廊桥,凤宁却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几位宫人,温声道,

    “快些起来吧。”

    裴浚看得出来,凤宁还不太习惯皇后的身份。

    一手牵她,一手负后,漫不经心道,

    “其实呢,你嫁给朕与嫁去寻常门第没什么区别,不用觉得拘束。”

    “你依旧是当家主母,这后宫还是你做主。”

    “御花园就是你的后花园,六宫二十四局便是你的管事,你该怎么吩咐就怎么吩咐,该要惩处也不要手软。”

    他温情款款,姿态清贵,“别想着人家杨玉苏和章佩佩比你自在,你也自在得很。”

    “你只不过是宅子比别人大一些,仆从比别人多一些。”

    “夜里消食要转的地儿比旁人多,进贡的东西太多,你挑的眼花凌乱。”

    “对了,你还没有公婆需要伺候,太后如今老了,日日礼佛,压根不敢给你立规矩,至于那些朝臣,别看他们管得宽,你不答应他也拿你没辙,倘若你有事儿吩咐下去,他们比谁都卖命,瞧,这婚礼不是办得挺隆重气派么?”

    “坤宁宫住腻了,东西六宫随便挑个地儿换着住,你家厨子比别人多一些,准你每日换花样吃。”

    凤宁慢慢驻足,眼神乌溜溜盯着他,

    “陛下,你这是安慰我么?”

    “你分明是炫耀吧。”

    裴浚失笑。

    这一身明黄的龙袍实在很衬他,线条起伏凌厉而流畅,从面容到骨架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

    凤宁学着他的口吻,“嗯,我也只是夫君比旁家更俊一些,更招人些罢了。”

    裴浚无声一笑,漆黑的双眸凝望她,潋如星辰,

    “不要羡慕别人,”他云淡风轻地说,“朕只会让你比世间所有女人过得更好。”

    他这辈子没输过人。

    天际被焰火淹没,寒风肃静无音,凤宁胸腔被他这番话给填满,用尽扑入他怀里,闻着那抹熟悉的奇楠香,眼角布满潮气,“陛下,我现在就很好。”

    裴浚轻轻吻了吻她发梢,唇齿间的热气在她耳畔徐拂,“你瞧瞧,这是哪?”

    凤宁在他怀里撑起身子,举目望去,只见顺贞门的绿廊被光芒照耀,斑斓如画,御景亭四周挂满了五彩宫灯,万千星光倒下,仿若银河倾垂,原先御景亭上方挂着一方牌匾,而今日这番牌匾格外显眼,熟悉的笔锋龙飞凤舞写下四个大字,是他御笔亲题。

    “有凤来仪?”

    凤宁怔怔念着。

    她当然记得就是在这座御景亭,她冒冒失失朝他示好,对他暗许芳心。

    裴浚长身玉立,神色深邃而肃静,注视那四字,

    “今日起,这座亭台改名有凤来仪。”

    凤宁眼眶湿意密布。

    时光荏苒,四年过得很快。

    初入宫时,她以为自己不过是紫禁城的匆匆过客,熟料兜兜转转成了这里唯一的女主人。

    宫墙外的百姓依然为这场盛大的婚事而欢呼,映着这片喧嚣,凤宁指尖轻轻蹭了蹭他潮热的掌心,酥痒沿着修长玉指一路攀延至心口。

    裴浚面不改色,与她并肩立在有凤来仪亭下,张望半空。

    这一夜很长,未来的一生也很长。

    他不着急,伴着她慢慢品味。

    他很庆幸当年她能莽莽撞撞朝他奔来,庆幸在茫茫人海,找到这份独属于他的珍贵。

    紫禁城的红墙依然没有尽头,殿宇巍峨如故,漫天焰火绵绵无尽,早梅在严寒的枝头破开一缕春意,而他们风华正茂。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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