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时不时借着腿痒来讨要药水,偶尔赶着晚膳过来蹭一顿饭吃。
害得周夫子都不敢跟凤宁同席了。
想要赶他,人家又掏出一册波斯语译注请她指教,一派严肃,一丝不茍,凤宁好像拒绝不了。
因着他,学堂的伙食越来越好,下厨这种事裴浚做不来也实在不擅长,他有他擅长的领地,每日的果子不带重样,天南海北的珍馐也应接不暇,西北物资不如京都丰富,面食为主,也总有吃腻的时候,别说孩子们,就是凤宁胃口也很好。
一日傍晚批阅课业时,凤宁捏了捏自个儿粉扑扑的脸颊,眼神睃着裴浚问,
“我是不是胖了些。”
对面的男人上下打量她两眼,斯斯文文笑着,“胖就胖了,我又不嫌你。”
气得凤宁去抓他,对着他胳膊锤了两下,捶完意识到不妥,讪讪收了回来,
“你怎么不躲”
毕竟是皇帝,当年在养心殿刻在骨子里的规矩轻易磨灭不了。
裴浚笑,“为什么要躲?你这点力气连挠痒都不算,不信你再试一试。”
修长的手臂横亘在她眼前,准她冒犯。
凤宁睃着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御花园瞧见他与蒋文若说话,他不用朕,蒋文若无需称您,随随意意亲和无间。
凤宁收到他鼓励的眼神,忽然对着那只胳膊咬了下去。
她当然没怎么用力,可那人却皱着眉头,捂着胳膊仿若疼得不得了,凤宁眨眼,狐疑地看着他,“有这么疼吗?”
裴浚板着脸,起身,捂着胳膊进了内室,径直往床榻倒了去。
凤宁跟进来,看着他堂而皇之卧在她床榻,眼角直跳,“你疼就疼,窝我床榻作甚!”
裴浚一把搂住被褥,嗓音闷过来,“疼,回不去了。”
凤宁气得在塌前来回踱步,“你胡说什么,我咬的是胳膊,又不是你的腿,你怎么就回不去了?”
裴浚当然不想回去。
他万里迢迢奔来这里,可不是独守空房来的。
修长的男人窝着一动不动,装死。
凤宁给气笑了,绝不惯着他,爬上床榻,去扯他的胳膊,却看到那张俊脸忽然转过来,怀里搂着残存她体香的被褥,
“凤宁,你最先离开那段时日,我在养心殿压根睡不着,半夜出宫去到你的跨院,窝在你的被褥里方能阖上眼”
凤宁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心口一酸,忽然说不出话来。
那张床榻都不够他伸个脚,他怎么待的下去。
凭着这股赖劲,裴浚留了下来。
九月下旬的夜,寒风刺骨,地龙还没烧起来,屋子里如同冰窖,那具身子成了现成的火炉,他很乖顺,老老实实暖被子,绝不乱动。
没有那股居高临下的掌控感,眼眸透着散漫的惬意,当真有些为人丈夫的模样。
凤宁收拾妥当,穿着一身月白的寝衣,掀开被褥躺了下来。
裴浚胳膊伸过来,迫不及待将她带入怀里。
夜雨拍打窗棂,秋寒冷冽,不得不说,在这样的寒夜,他结实的胸膛是最好的慰藉。
怀里人儿软软的似猫儿一般拱了拱,寻到舒适的姿势入睡,裴浚轻轻搂着她,心里格外的熨帖。
可惜这抹熨帖并未持续多久,很快他呼吸粗了几分,宽掌不由自主在她蝴蝶骨游走,慢慢滑至浑圆,落入溪谷。
凤宁喘气嘘嘘恼他,“你就不老实。”
乖顺?不存在的。
狠狠叼着她耳珠细细密密吻个遍,握着她的手抚慰自己一番,又伺候她一场,这一夜才算过去。
凤宁许久不曾睡得这般安稳,东奔西走,独在异乡,偶尔午夜梦醒,总能梦到他顶着那张阴鸷的脸,狠狠钳住她胳膊责怪她离京,梦到他独自在皇城放一场无人欢呼的焰火。
裴浚就睡得更踏实了,凤宁不在这两年,他每日担惊受怕,浑浑噩噩,闭上眼哪儿都是她的影子,由他牵着搂着,睁开眼两手空空。
而这一回,清晨醒来,人当真在怀里。
凤宁睡得很香,背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双脚钻到他膝盖窝里,浑身暖烘烘的,裴浚一动不动,生怕吵醒她,陪着她睡到日上三竿。
九月三十,乌城商贸会启幕。
在这之前的几日,各地商贾使节齐聚乌城,康家堡的街道也络绎不绝,乌先生忙着接待。
有一日学堂进了几位蒙古商贾,裴浚觉着蹊跷,着人暗中盯着,到了傍晚人离去时,果然见乌先生一脸凝重进了别苑。
裴浚正陪着凤宁在书房看书,见乌先生过来,凤宁将人迎入,
“先生,出什么事了。”
乌先生也不含糊,径直递了一张货单给裴浚,
“这是今日那几个蒙古商人交予我的货单。”
裴浚接过来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字迹中两样货物十分抢眼。
一样是玄珠,一样是黄英,这两样是什么东西凤宁一头雾水,裴浚却一眼看明白。
这是三教九流的行话。
玄珠代指硝石,黄英代指硫磺。
此二样是制造火药的原料。
蒙兀的商人忽然要这玩意儿,自然是为了备战。
裴浚脸色严肃,回递给乌先生,
“先生只管应下,东西朕来准备,至于条件,你告诉他们,要马匹,用马匹来换。”
乌先生很快明白了裴浚的用意。
大晋最缺的是战马,为此特在四川云贵等地设茶马司,种植了茶叶一类,供边境的藏民与诸国百姓,用马匹换取日用的茶盐。
蒙兀既然要火药,且不如将计就计,得些马匹来。
凤宁不解道,
“你舍得用火药去换?”
裴浚失笑摇头,“朕当然不会用真火药去换,朕自有思量。”
事情就这么定了。
乌先生继续与蒙兀商人周旋,裴浚这边回了一趟乌城,一面着人准备残次硝石与硫磺,一面悄悄传令九边备战。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骤然间要那么的粮食,绝非等闲,裴浚亲自去一趟雍州。
待回来这一日,正值商贸会开幕。
数日前,乌城的守将在城外搭了几排廊房,整个场地成回字形,左为大晋商贩,右为外域来者,乌先生作为第三方,负责帮着大晋接待来使,处理争端,将南面的廊房安排给了他,凤宁陪着朝廷来使礼部郎中,及乌城县令坐镇北面廊厅。
比起千里迢迢外的京城,乌城显得便利许多,西域诸多的商贾踊跃参与,反倒是大晋这边因为地t域遥远,到场的行商有限,数日前凤宁发现了这一难题,与裴浚商量法子,裴浚给了她一封手批,
“你用皇店的名义,先揽下货单,余下的咱们慢慢周旋。”
凤宁听他的,特开了几间廊房,摆上官商的招牌,大晋最大的丝绸商可不就是江南织造局么,只要有单子,还担心交不出货?
凤宁又调派人手,在廊房当值,皇店之下,其一是江南织造局,其二是四川茶马司,其三是景德镇官窑等等,桌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器样品,墙壁堆着一匹匹鲜艳娇贵的丝绸。因直接掌握货源,价格相对便宜些,惹来外商争先抢货。
不过因为量大,管理手续繁琐,出货时间可能没有普通瓷商那么快,于是,量大的跟皇店谈判,量小的便寻现场的普通瓷商签订契书,此外,也有不少大晋的商贾用本地的生丝换取西域香料玛瑙之类,更有远在西洋的西欧诸国辗转托人来谈丝绸瓷器生意,场面异常火爆。
裴浚从甬道踱入商会一角,就看到凤宁穿着特意给她准备的一套青色官袍,以礼部特使的身份出席商贸会,她一口波斯语,一口蒙语,亲切地与各国使臣交谈。
朝县令拿捏不了的场面,均领到她这儿来。
原来乌兰国的使臣与凤宁在京城打过罩面,说是自个儿领了本国最豪横的一群商户到场,给大晋带来不少生意,要求凤宁给他降一个点的税率,你以为姑娘就这么答应了人家,她现在聪明着呢,开始坐下来跟他谈货量。
裴浚教过她,谈判讲究策略,先提出对方不可能答应的数额,再慢慢跟他熬,乌兰国的使臣也不干,
“那我还不如去寻普通商户。”
凤宁告诉他,“官窑的工艺水准可不是民窑可比,您这可是要进贡皇宫的,自然得用大晋最出色的景德镇瓷具,咱们皇帝陛下用的就是景德镇的瓷器呢。”
乌兰使臣被成功说服。
大晋皇帝用什么,他家的皇帝也得用什么。
就这样,出货量增加三成,税率降了一个点,价格也低了少许,凤宁跟着梁冰学过账目汇算,自个儿算了算,大晋赚了,乌兰国的使臣合算了下每件瓷器的单价,也赚了。
皆大欢喜。
她从容送走一位使臣,又迎来下一批。
官服是特为她量身定制的,乌纱帽恰恰罩住额面,露出纯净漆黑的杏眼,那张脸蛋在西北的寒风中简直白得发光,她身量高挑,气质出众,时而踱步与人谈笑风生,时而游刃有余斡旋调度。
从流程,到人手,到账目,甚至到内里乾坤,就没有凤宁答不上来的。
她曾立在大晋权力之巅,高屋建瓴,领略过顶端的风景,站得高,看得远,掌握的信息也比乌城县令要全面,更有裴浚做后盾,她有底气当场拍板。
从容又耀眼。
跟着的小内使望了凤宁几眼,忽然与裴浚道,
“主儿,奴婢觉着姑娘越看越像您呢。”
连负手的姿态也如出一辙。
裴浚但笑不语。
连着十来日,凤宁凭着流畅的口语,亲和的外交能力,帮着大晋官商拿下许多大单子,稍稍合算,货银共计三千万两,若是如期交货,无论是大晋国库还是各处官商均能收入巨靡,有些单子朝廷忙不来的,也可以交予民商参与,以皇店带动私营,自先帝朝遗留下来的国库不盈,百姓不丰的局面,将彻底扭转。
十月初十这一日夜,乌城朝县令摆席开庆功宴,请了乌先生和凤宁做首席。
有了这一份政绩,朝县令升迁指日可待。
这一次乌先生和凤宁当居首功,以朝县令为首的官员拼命灌二人喝酒,乌先生不能看着凤宁喝醉,自然是替她挡酒,可惜凤宁大出风头,备受瞩目,有些酒躲不掉,也吃了几碗,好家伙,酒至酣处,有官员笑眯眯凑过来,
“李大人,瞧您意气风发,年纪看似不大,该是尚未成亲吧,不知李大人打算娶一位怎样的妻子,下官可以帮着参谋”
乌城县主簿笑着推了这人一把,“你就别参谋了,想把你女儿嫁给李大人就直说”
一听有人抢女婿,其余人不干了,家里有姑娘侄女外甥女的,蜂拥而上。
凤宁虽喝得面红耳赤,脑子还不算糊涂,连忙将乌先生推出来,
“先生正当壮年,不曾婚配,你们许给他吧。”
话落,矮着身段从人缝里钻了出来。
跌跌撞撞从县衙西花厅绕出来,过西厢房打后门离去,刚出门,撞在一人怀里,往他胸膛摸了摸,是熟悉的香气,熟悉的轮廓,她擡起昏懵的双眼,冲来人笑了笑,
“躲哪去了再躲我都要给人做驸马去了。”
她咧着嘴,一口白牙在月色下犹未耀眼,水杏眼汪汪的跟淌着一抹春色似的,很是得意。
裴浚气得咬牙切齿,“你沾花惹草便罢,连女人都不放过。”冷笑了一声,
“你有本事去,朕剥了你的皮。”
“呵!”她偏是不服气,豪爽往他肩头一拍,“别装,我知道你也惦记着我,快蹲下来,让我骑。”
裴浚才知道凤宁醉了会耍酒疯,好样的。
她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裴浚弯腰将人打横抱起,往巷子深处的马车行去,
“你做梦。”
凤宁不干了,在他身上手舞足蹈,裴浚怕箍疼了她,不敢再太用力,被她擂了几脚,被迫将人放下,认命蹲下,
“李凤宁,你有种。”
凤宁满意地抖了抖衣袍,大大方方往他肩背一扑,“这还差不多。”
裴浚将人背起,漫不经心往前走。
冷风拂面,凤宁趴在他肩头,盯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问他,
“尊贵的皇帝陛下,凤宁今日的表现您满意吗?”
凤宁喝醉了,也有一股风流意味,一口酒气对准他耳廓吹,软绵绵的气息伴随着她特有的体香,及那股浓烈的酒意,肆意在他鼻尖翻腾。
裴浚忽然驻足,回眸望着她,盯着她晶莹的眼,正色回道,
“李凤宁,你是朕见过的最出色的姑娘。”
没有家族帮扶,没有亲长疼惜,一个人磕磕碰碰长大,善良正直,永不言弃,她是最柔弱的花,却开出世间最坚韧的姿态。
凤宁闻言怔怔一愣,曾几何时她自卑地跟着众人身后亦步亦趋,就盼着有朝一日有个人能这么赞美她。
今日她等到了这份赞赏。
出自大晋最尊贵的皇帝陛下。
姑娘咧嘴笑了,好像很高兴,双腿时不时抖几下,真将他当马骑,裴浚脸一黑,用力搂住那双不安分的腿,发誓回去一定得给她点苦果子吃。
上了马车,将人扔去软塌,摁住她双手双腿就开始肆无忌惮亲。
舌尖很强势地撬开她齿关,那一双眼深沉锐利,跟要吃人似的。
凤宁起先还挣扎,后来舌尖被他吮的发麻,腰间泄劲软成一团泥,放弃抵抗。
不敢进去,不敢让她怀孕,却总有法子纾解。
回到别苑,沐浴更衣,裴浚还不想放过她,凤宁知道这个男人骨子里有多野蛮,有多杀伐果决,忍不住求了饶,“从明日起,我穿女装行了吧。”
裴浚气笑,“穿女装就不招男人了吗?”
凤宁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
“那怎么办?”
“跟朕回京。”裴浚目光炙热。
凤宁愣了愣,眼底的情绪淡下来。
他虽答应了娶她为妻,可百官答应吗?
她父亲只是九品末流,朝臣的唾沫都能淹死他。凤宁不敢想象会是怎样的局面。
她只知道,这一回去再无出来的可能。
凤宁心生迟疑,没有立即回答他。
“你让我想一想。”
裴浚见她面露迟疑,很难过,也很不高兴,将她双手双脚捆在怀里,双目灼灼凝着她,
“凤宁,这些年你挂念我没有?”
清冽的气息搅着被褥间旖旎,一点点在她鼻尖滋生痒意。
他的眼又沉又亮,凤宁眼神怔怔不说话,双臂圈住他脖颈,唇角递过去,裴浚却是重重咬了下,含着那片濡软滑入嘴里,他总有法子叫她溃不成军,凤宁蜷缩在他怀里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发梢汗湿了粘着他的面颊,嘴角贴着他的耳畔直喘气。
男人依旧不依不饶,“心里真的没念过朕?是不是光顾着在乌兰国招惹桃花去了?”光瞅一瞅今日的局面,便可想象在西域诸国她会遇到什么排场。
凤宁听着他咬牙切齿的,失笑道,“那你呢,你遣散了女官,不是还有宫女么,百官能任凭你行事?也没少给你敬献女人吧?”
裴浚给气乐了,“朕是什么人,朕不要的,谁敢跟朕t叫板。”将她腰往怀里拖,
凤宁仰躺在枕褥间,看着暗夜里依然气势勃勃的男人,忽然轻声问,“那以后呢,以后还会要吗?”
裴浚一怔,倏忽意识到凤宁在犹豫什么,过去裴浚不曾立三宫六院是因为他眼光毒,不是什么人都入他的眼,只相中了李凤宁一个,而如今他只要李凤宁一个。
没有什么柔情蜜语的话,他这个人一向干脆果断,黑沉沉的眼睨着她,扔下一句话,
“只有你,没有别人。”
凤宁胸臆如堵,仰着脖颈去迎合他,非要往他唇齿里钻,往他身子里钻。
裴浚喘了一口粗气,将她身子掰转过去,握紧她双腿,好几次差点将她往死里折腾,恶狠狠问,
“回答朕,有没有念着朕?”
凤宁泪光汗水搅合在一处,眼神里柔光在漾,蠕着嗓音,“想午夜梦醒脑海里都是你”
裴浚这才满意。
日子就这么厮混下去。
直到有一日午后,裴浚在凤宁的书房午歇时,彭瑜忽然送来一道十万火急的边关文书,
“主子,大事不好,蒙兀可汗拖拖卡尔亲率十万铁骑南下。”
裴浚脸色顿时一变,他当然做了蒙兀南下的准备,只是没料到来的这么快。
“走的哪里?”
彭瑜凝声回道,“兵分两路,一路直抵宣城,一路偷袭榆林。”
宣城是京城北面门户,一旦宣城告破,京城危矣,先帝过去穷兵黩武,没少御驾亲征,直到在宣城差点被蒙兀掳走,方消停,也就是因为这一次,让他颜面尽失,最终郁郁寡欢而死。
榆林亦是北关重镇,是蒙兀突袭中路的必经之地,也是大晋与蒙兀交锋最多的城池。
此两地,大晋均派重兵把守,前段时日他已传令九边备战,一时半会倒是不怕。
只是,回京已是刻不容缓。
二话不说便起身往外走,正撞上凤宁从学堂回来。
凤宁遥遥注意到裴浚脸色前所未有凝重,似有心灵感应,脚步顿住。
二人隔着空旷的庭院两两相望,眼神交缠,迟迟分不开。
最后还是裴浚先一步来到她面前,立在台阶下扶住她双肩,
“凤宁,边关告急,我要回去,你在这等我,忙完我来陪你。”
凤宁脑子忽然一片空白,胸口如堵了棉花似的,难受得眼泪一颗颗往下砸,
“那你要小心”
裴浚听着她微颤的嗓音,心里那根弦险些要崩断,恨不得直接将人给拽走,可他承诺过不强迫她,硬生生忍住念头,声线异常平静,
“好,你保重,我走了。”
他怕再迟疑一刻,就走不脱了。
立即松开凤宁,沉着脸接过小内使递来的披风,出了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听着马蹄声远去,凤宁依然保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独自立在廊庑下,久久沉默着,午时的冬阳格外热烈,大片大片的日芒浇在她周身,却褪不去她身上一丝寒意。
她抱着发僵的胳膊,不住地颤抖。
我走了。
三个字不停在脑海盘旋。
最寻常的一句告别,却在凤宁心口挖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相隔八千里,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
一旦战端开启,何时又是个尽头?
他这一回去,路上安全吗?
八千里快马来回尚且要一月,凤宁第一次为自己奔走这么远而慌乱,甚至后悔。
脑海闪过初见那日,他如天降神兵一箭救她于危难,从此像是一束光注入她心间。
那一年生辰,他不容反驳地将她捞上马,带着她跃上城墙,给她绽放一场独属她的焰火。
即便后来辗转多国,她也从未后悔遇到他。
无边落英漫天飘下来,秋去冬来,容颜易老。
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可荒废?
又有几个春秋可容错过?
她害怕,害怕将来人老珠黄时,遗憾这辈子最美好的年华,不曾与爱人相守。
凤宁从来都是个有勇气的女孩,当年敢于出走,如今敢于回头。
这世间最好走的路是回头路。
因为你已用半生坎坷填平了所有坑坑洼洼,往后是一路坦途。
决定是一瞬间做的,凤宁立即折回学堂,在东厢房寻到乌先生。
乌先生正在案后翻阅账目,听到动静擡起眼,就看到那清凌凌的姑娘蓄了一眶泪。
“先生,边关告急,他回去了,我担心他,想去陪他,先生且等我,等战事平定,我再回来探望您。”
乌先生瞳仁忽的一缩,仿佛有烟雨复上心头,将那一腔温情给洗褪,他当然知道她这一去意味着什么,他缓缓站起身,咽了咽嗓,克制住情绪,回道,
“好,你尽管去,学堂交予我。”
他始终是初见的模样,乌发朗目,温润内敛。
凤宁心头酸痛,泪盈眼眶,“谢谢先生这么多年的帮扶,凤宁永生不忘。”
乌先生哂笑,清瘦的身影卓然而立,摇头道,
“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
背负百条人命远赴他乡时,心头何尝不沉重,人生何尝不寂寥,是那么小小的她出现在他面前,给与他无与伦比的信任,恍若明月照进沟渠,让踽踽独行的他不再孤单,不再彷徨。
他给与了她庇护,她何尝不是他的救赎。
凤宁笑出泪花。
回屋简单收拾几件衣裳,着傻妞抱来卷卷,带着卷卷攀上小赤兔,一人一马一猫,逆着夕阳的方向往东面奔驰。
西风烈烈,冬寒如鞘。
裴浚已奔去了老远,身后的叫卖声吆喝声不停在后退。
马蹄每纵跃一步,离着她的距离便远了一寸,心仿佛正在经受凌迟,被一刀刀割下来踩在尘土里。
裴浚这一辈子,杀伐果决,手起刀落,从未有过一线迟疑,他是一国之君,奔赴战场责无旁贷,他不该踟蹰。
可这一刻,脚步仿佛被什么羁绊住,心里生出浓烈的不舍。
他受够了牵肠挂肚,他受够了背道而驰。
去它的君子之约,去它的矜持沉稳。
他就是扛也要将李凤宁扛回去。
裴浚已如离箭般使出城郭百里去了,又忍不住掉转马头往康家堡方向折去,向着她驰骋。
斜阳一点点落在山脉尽头,草原无边。
朔风卷着一层黄沙从远方滚来。
眨眼间,一个黑点在天际尽头闪烁,冥冥之中意识到了什么,裴浚马速越发加快,极近,那个黑点渐渐幻化出想象的模样,一点点将心里那张脸重新镌刻,无比柔秀的身影,如同开在沙漠深处的彼岸花,美好地令天地失色。
“凤宁!”
是她,真的是她!
明明分别不到一刻钟,有如跨越千年。
裴浚眼眶都被逼红了,猩红密布。
那明媚的姑娘,垮着个行囊,无比干脆利落朝他奔来。
“陛下!”
她含泪轻呼。
她没料到,他也折了回来。
这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不要太好。
陛下?
裴浚从来没有觉得这个称呼是如此地碍眼,如此地令他心生抵触,眼看人快到了跟前,他飞身掠下马背,看着那姑娘轻盈地从马上翻下来,抱着卷卷朝他扑来。
裴浚张开手臂,重重将她箍在怀里。
“凤宁!”
怕自己是在做梦,又将那张脸给拉出来,仔细看了一眼,是李凤宁没错。
“往后别再唤我陛下。”裴浚很严肃地说。
“啊?那唤什么?”斜阳歇在她眉梢,那双眸子晶莹如琥珀,笑起来顾盼生辉。
裴浚不在意,“随你,”
他姓裴,名浚,他是皇帝,二十及冠,百官不敢给他取表字,还是早年他父亲见“浚”字过于富贵拔耀,担心他压不住,私下给他取小字“允宜”。
“要不,你唤我表字?”
天子之名需避讳,“允宜”二字过于寻常,除了袁士宏,裴浚从未表露出去,不想给百官与百姓添麻烦。
凤宁却是没答应,她想起裴浚上头有过两个姐姐,而有一回她给隆安太妃送赏赐,无意中听到太妃念了一句三郎,这该是裴浚的乳名。
于是鬼使神差说道,
“要不我唤你三郎?”
裴浚明显怔了怔,三郎这个称呼裴浚一点都不陌生,少时母亲和父亲就爱这般唤他,多少年过去了,他没想到能在凤宁身上重温这抹温情。
“三郎?”凤宁新奇地又唤了一声,声线轻如云丝,很勾人。
怪好听的。
裴浚莫名心动,“好。”
方才得到最新军报,蒙兀佯装进攻宣城与榆林,实则以重兵往肃州扑来,形势万分火急,裴浚必须尽快抵达肃州坐镇指挥。
他不再迟疑,将卷卷扔去小赤兔背上,抱着凤宁上了马,将她双臂扣在自己腰身,往肃州风驰电掣般驶去。
凤宁搂着他窄劲t的腰身,直到奔去老远,人还没回过神来。
她慢慢嚼着那两个字眼,“三郎”
兀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