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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春 正文 第19章

所属书籍: 鸾春

    第19章

    裴浚确实是一位好老师。

    无论做何事,他专注严谨不达目的不罢休,从某种程度来说,李凤宁这份锲而不舍的精神与他如出一辙。

    比起提纲挈领的章云璧,他在讲述骑马要领时,更加细致实用,动作示范也无比精准。

    凤宁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

    她感受到了赤兔马与小壮的区别,这匹小赤兔速度更快却也更稳当,它每一步还未落地下一步又已腾空跃起,给了凤宁腾云驾雾般的感觉,自然也不觉得颠簸。

    此外它还没那么强壮,凤宁足以把控,确实是一匹适合姑娘家骑的马。

    凤宁开开心心驾着小赤兔在林子里溜达了一圈,每骑一段总忍不住回眸追寻裴浚,裴浚看得出来,她心里不那么踏实,便驱马上前,不远不近跟着。

    过了这片林子便是一片更为广阔的沃野,风从山顶呼啸而下,不等凤宁反应,胯//下的小赤兔已风驰电掣般跃起,吓得凤宁尖叫一声,“陛下!”

    裴浚立即催马跟上,来到她身侧一步一步提醒她如何控制马缰,

    这是与跟章佩佩骑马完全不同的感受,裴浚的马速总能拿捏地炉火纯青,无论她快或慢,颠或平,他总能岿然不动地与她并驾齐驱,无论何时,她一擡眼那道挺拔的身影就在身侧,她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叫她如何不喜欢他呢。

    在裴浚的指导下,凤宁终于能稳稳当当把控这匹小赤兔,也享受到了一马平川的肆意,在沃野奔驰了数个来回,裴浚担心凤宁体力透支,提议缓行回棚。

    马儿平稳地从一片草丛爬上矮坡,两匹马不约而同驻足食草,凤宁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侧眸去瞧裴浚,裴浚不知在深思什么,双目深邃凝视前方。

    裴浚望着远处太液池上的琼华岛,凤宁却望着他,只见他黑衫猎猎,身姿修长,轮廓分明的俊脸呈冷白色,好看得要命,凤宁目光不可控地落在他身前的位置,也不知坐在他身前,由他搂着驰骋山川会是什么滋味,该是很踏实吧。

    一刻钟后,二人双双牵马回棚。

    凤宁有些不舍小赤兔,捋一捋它的额发,小赤兔的反应很出乎凤宁的意料,它很乖巧地将脑袋凑过来让凤宁抚,这与它矫健昂扬的姿态形成巨大的反差,凤宁稀罕极了,怜惜地用脸贴了贴小赤兔,小赤兔竟然也发出如与小壮一般的幽咽。

    凤宁轻轻点了点它的额尖,“你可比你主子好相处多了。”

    裴浚立在她身后不远处净手,冷不丁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凤宁慌忙摇头,“陛下听错了,我没说话呢,我就t是夸它乖。”

    裴浚冷哼一声,当他耳聋呢。

    他不与李凤宁一般见识,很慷慨道,“往后这匹马就赏给你了。”

    “啊?”凤宁吃惊回过眸,惊喜自然免不了,就是有些不敢承受,“陛下隆恩,臣女感激不尽,可是这匹马人人皆知是您的,您赏了我,我”

    她怕佩佩难过。

    佩佩对她那么好,说罩着她就罩着她,她舍不得让佩佩伤心。

    但她也实在很喜欢这匹小赤兔,于是笑眯眯道,“陛下,要不往后臣女独自一人来时,您这匹马就借给臣女骑好吗?”

    裴浚兀自喝茶,没理会她,他不明白李凤宁遮遮掩掩有什么意思。

    凤宁现在也渐渐摸清他的性情,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

    于是她愉快地跟小赤兔道别,“下回来看你哦”又揉了揉它的额尖,这回小赤兔却莽莽撞撞往她胸口蹭来,幸在裴浚反应得及时,他黑着脸将人往自己身边一扯,随后冷冷看着小赤兔。

    小赤兔大约也是会察言观色的,立即往后退了两步,发出两声委屈的呜咽。

    侍卫见状慌忙将马牵进马棚。

    凤宁捂了捂被蹭了一下的胸口,本来也没什么,可裴浚看了她一眼,二人视线撞了个正着,裴浚不知想起什么移开眼,凤宁则面红耳赤。

    今日凤宁夜值,她早早回延禧宫沐浴更衣,陪着杨玉苏用过晚膳前往养心殿。

    裴浚与凤宁分道扬镳后,去了一趟北军驻营,当年他从湘州入京,将王府的侍卫长和贴身暗卫首领带来京城,王府侍卫长接任北军中尉驻扎在紫禁城之北,暗卫首领接任羽林卫大将军执掌宫防,二人一内一外护他安虞。

    这位北军中尉也是裴浚的表兄,姓蒋,是裴浚母亲娘家的侄子,这位表兄年长裴浚十来岁,是看着裴浚长大的,感情不是旁人可比。

    前段时日,裴浚拿下了右都督秦毅,打算将表兄调任都督府,接秦毅的职,若是有把握,最好是亲自去一趟云南收拾叛乱,如此有了军功便可在军方站稳脚跟。

    “臣也有此愿,臣这一年多来也替陛下收服了不少军将,只待陛下定了可靠人选接受北军,臣随时可以远赴云南。”

    裴浚一面往玄武门方向走,一面神情肃穆摇头,

    “你不必担心,尽管去,只消立了功,往后军方无人可逆尔锋芒,至于京城,且让中郎将刘威接你的班。”

    蒋中尉闻言露出忧色,“刘威此人虽然能干,是否完全效忠陛下,臣不敢打包票,您的安危重于一切,除非确认您在京都安全无虞,否则臣决不能离京。”

    裴浚驻足,含笑抚了抚表兄的肩,“平澜,我比你更明白北军的重要,我之所以这么做,自有妙用,你尽管按我说的办便是。”

    蒋中尉深望他,晓得他素来有主见,又是个心思诡谲的主,慢慢放心下来,

    “陛下坚持如此,臣自当领命。”

    蒋中尉目送他进玄武门方离开。

    裴浚这厢回了养心殿,凤宁早侯在御书房门口,他目不斜视进了内殿去换衣裳,打凤宁身旁经过时,吩咐一声,“进来。”

    凤宁将手中文书搁在桌案,跟着进了内殿。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裴浚的寝殿,寝殿在御书房之后,帝王卧寝讲究藏风聚气,格局紧致,开间并不大,凤宁粗粗扫了一眼不敢乱看。

    裴浚正在解衣扣,问她道,

    “会解腰封么?”他要沐浴更衣。

    凤宁犹豫着上前,望了那繁复的腰封一眼,“要不臣女试一试?”

    那就是不会。

    裴浚无奈,只得自己解了衣带进入浴室,凤宁跟到屏风处,隔着龙凤呈祥的六开大屏障小声问他,

    “陛下,要臣女给您准备什么呢?”

    “您的龙袍在哪呢?在东边这个八宝镶嵌竖柜么?”

    “您用晚膳了吗?要给您传膳吗?”

    絮絮叨叨一箩筐话,听得裴浚脑仁疼。

    他到底有多想不开,非要将她拎进来。

    裴浚没兴致理她。

    凤宁只得自己捣鼓,她小心翻开竖柜,瞥见十几件各式各样的龙袍整齐叠在柜中,她压根不知给他备那身,十分犯难,若是不拿过去,他会不会光溜溜出来。

    凤宁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想得有些多。

    显然事情与预料相反,她这边还摸不着头脑时,那人已穿戴整洁出来了。

    鬓角仍然残存些许湿气,身上散发一种清爽的皂角香,极其优越的皮相。

    瞧,这可是后宫才人享受不到的艳/福。

    凤宁正为自己做出一个正确决定而沾沾自喜,外头却传来章佩佩清脆的嗓音。

    “柳大总管,凤宁呢,她不是擦伤了吗,我从慈宁宫给她捎了些药膏来。”

    凤宁闻言顿时慌了,她怔怔望着裴浚,急道,“陛下,臣女要告退了”她嗓音压得极低,不敢惊动外头。

    她记得佩佩姐提过,裴浚平日不许人进这内寝来。

    裴浚身姿挺拔立在她三步远处喝茶,清湛的眼神一动不动睨着她,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凤宁苦着脸,带着几分恳求。

    裴浚神情无波无澜,还是不曾俯准。

    凤宁不管了,朝他屈膝便打算撤退,可裴浚是什么人,长臂一捞,便已拦住凤宁的去路,一个天旋地转,二人双双跌在圈椅,而凤宁已坐在他腿上,她耳根子一下窜红,面露哀求。

    外头章佩佩还在四处寻她,里头却已是春意迟迟,暗送款曲了,舌尖就这么勾着她耳珠,一点点往里含,凤宁朱唇紧闭不敢发出半点吟声,腰身被迫贴他极紧,目光也楚楚可怜。

    滚烫的舌尖游离至她朱唇,眼神却冷清锐利,“不是说这里方便么?不是不要名分么?”

    这就是不要名分的代价。

    凤宁闭了闭眼,方才那点子欣喜顿时荡然无存。

    裴浚就是这样,不习惯人脱离他的掌控,不许人跟他说不。

    隔着那层轻柔的面料不停地摩挲她,凤宁纤细的身段轻颤不止,看着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裴浚忽然觉着,这般遂她的愿倒也有趣。

    “李凤宁,你别玩不起。”

    凤宁看得出来他是不打算放过她了,卧在他肩头细细地抽颤,泪水绵绵渗入他衣裳里,外头章佩佩的声音渐行渐远,他握着她的腰,凤宁深吸一口气,属于她在养心殿的第一夜才真正开始。

    无休无止,久到她不知是深夜还是黎明,每睁开眼,看到的是他紧绷的下颌线,锋利又冷锐,每一片肌肤都像是被他熨烫过,每一寸肌骨都像被他碾压过,每一个毛孔充满了舒展的快乐。

    他哪哪儿都好,唯有一处叫凤宁不满,他不喜人抱他,凤宁多么想靠在他坚阔的胸膛依偎他片刻,搂着他精壮的身躯得些许温存,却没有,他不习惯这样的黏糊,他喜欢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树静风止,凤宁累瘫过去,那人却是无比餍足进了浴室。

    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水声,凤宁强打精神撑起身子下榻。

    她牢记裴浚说过的话,养心殿不许皇后以外的女人留宿,与其等他赶她,还不如自个儿识趣,双腿已不是自己的了,她跌跌撞撞起身,艰难地将衣裳裹好,抚平褶皱,离开前忍不住回望那张架子床。

    床榻并不算很宽敞,却舒适精美,明黄的缠枝龙凤呈祥引枕,同色绣鸳鸯戏水的帘帐,那是他与他妻子同寝的地儿,凤宁心头酸溜溜地离开了。

    片刻裴浚披着明黄的寝衣出来,殿内空空如也,哪还有李凤宁的身影。

    他看着空旷的床榻,沉默地立了一会儿,这才召柳海进殿,伺候他穿戴更衣去御书房看折子。

    凤宁这边回到了西围房的值房,司礼监在此地给女官们准备了夜值的卧室,今夜除了她之外,还有梁冰。

    梁冰当然知道今夜是李凤宁当值,听到门吱呀一声,猜到李凤宁回来了,梁冰平日虽不言不语,人却十分通透,她继续看账册装作不知情,只是下一瞬,隔壁传来哎哟一声,梁冰迟疑了一下,终是推开相通的小门去到隔壁。

    李凤宁捂着膝盖弯腰坐在小塌,看样子像是难受得紧。

    “凤宁,你怎么了?”

    凤宁看到她进来,眼神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她揉了揉膝盖,失神地摇头,“我没事,方才不小心撞了下桌案。”

    双腿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走得不那么利索,免不了磕碰。

    梁冰捕捉到她的神色,看着她略微凌乱的鬓发以及沾湿的额尖,心里已经透亮了。

    听得出她嗓音有些暗哑,梁冰转身替凤宁斟了一杯茶过来,“先喝口水。”

    凤宁尴尬地接过,抱着茶盏坐在小塌,面色有些拘谨,“谢谢t你梁姐姐。”

    梁冰挪了个锦杌坐在她对面,蹙眉道,“你这是何苦?是陛下不给你名分么?”

    凤宁见梁冰会错了意,忙解释道,“不是,是我不愿意要,依着我的身份只能得个才人的位分,可才人由不得自己做主,我想做一宫之主,便拗着没接受。”

    梁冰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缘故,微微错愕,她朝凤宁竖了个大拇指,

    “好样的,就是不能对男人百依百顺。”

    越得不到越惦记着,倘若现在凤宁应了他,没准就被抛诸脑后了。

    “慢慢来,若陛下心里有你,迟早能答应。”

    从上回梁冰对秦毅的态度可见,她憎恶一切藐视女人的男人。

    她喜欢女孩子自立自强。

    凤宁能跟皇帝叫板,委实叫梁冰意外。

    “我还真没看出来,你骨子里不是个轻易屈服的。”

    凤宁没想到梁冰会支持她,轻轻抿唇一笑,“梁姐姐,你别告诉旁人,我怕”

    “我知道。”梁冰示意她放心,“枪打出头鸟。”凤宁家世并不显赫,也无城府,若被人算计下场难料,自然能遮掩则遮掩。她倒是希望龙椅上那位能长点心,看顾一些。

    凤宁没想到那么深,她现在过得好着呢。

    离得他又近,又有一份能发光发热的差事,凤宁很满足,待熬到皇帝答应封她为贵人,那就更完满啦。

    梁冰不再多言,吩咐内侍给凤宁送了水来,西围房的梢间专给守夜的女官沐浴,凤宁沐浴更衣重新回到值房,便见韩玉拧着个食盒恭恭敬敬立在那。

    “韩公公,您有事吗?”

    韩玉连忙将食盒搁下,取出里面一碗燕窝粥,

    “陛下吩咐给您送的,姑娘趁热吃吧。”

    凤宁望着那碗热腾腾的燕窝粥,眼眶微微生热。

    她打小就没吃过燕窝,父亲与嫡母让她捡姐姐不要的衣裳,吃姐姐剩下的零嘴。

    她没被人疼过。

    他施予的一点点细心温柔,都能让她死心塌地。

    往后这碗燕窝粥,无论二人关系融洽与否,从未断过。

    *

    又过了两日,凤宁来了月事,告假回延禧宫歇着。

    午时过,杨玉苏急急忙忙打外头回来,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宁宁,你们李家这几日可热闹啦。”

    “怎么个热闹法?是看好出嫁日子了?”凤宁歪在塌上喝姜汤。

    杨玉苏匆匆饮了一口茶,迫不及待道,“非也,韩子陵前日去了趟李府,将你姐姐的庚帖给退回了。”

    凤宁登时坐直了,“他要跟李府退亲?”

    那是不是连她娘亲的信物也退回了?

    “那退成了吗?”

    杨玉苏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你嫡母扬言要告去官府,说是韩家毁诺,害了你姐姐一生。那韩子陵也不甘示弱,责备李家换人,违背了最初的约定,他退亲理所当然。你爹爹担心事情闹大,牵连宫里的你,暂且按捺住了。”

    凤宁冷笑,“他哪里是怕牵连我,他是怕被陛下知晓,论他欺君之罪。”

    杨玉苏颔首,“这是自然,这还是我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到的,两家都瞒着呢,韩家那头也不想弄得人尽皆知,估摸着要私下商议如何了难。”

    凤宁也没太在意,她如今已是皇帝的人,断没有出宫的道理,李家与韩家要怎么闹随他们闹去,她入宫是礼部侍郎首肯,怪也怪不到她一个弱女子身上,唯一担忧的还是那枚玉佩。

    歇了四日凤宁重新回到养心殿,刚进入影壁,就被章佩佩给轻手轻脚拉至西围房,二人躲在值房的窗棂下说话。

    “你这几日不在,是不知道养心殿多热闹。”

    “这又是怎么了?”

    章佩佩指着正殿的方向,满嘴不屑,“这几日,那张茵茵还真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还别说,味道真真好,原来她是故意卖关子,以退为进,好叫众人为她惊艳一场呢,不愧是锦衣卫府邸的姑娘,心机可深沉呢。”

    “说实在话,杨婉心机也深,可没她这么讨厌,杨婉至少有底线,不像这张茵茵,就像是蛇一般,伺机而动,逮着了机会就恶心人。”

    看来张茵茵让章佩佩感觉到危机了。

    不想否认,她也有。

    张茵茵生得一张鹅蛋脸,肤白貌美,人又聪明会看眼色在他眼里,应该比她讨喜。

    凤宁不想去琢磨,转身坐下准备翻译文书。

    一整日裴浚都去了前庭,至傍晚方归,凤宁想起几日未见,心里有些挂念,正好《论语》那册书已译好,便打算觐见。

    来到正殿廊庑下,柳海正在殿内一道一道检查膳食,张茵茵面色恭敬侯在一旁,凤宁朝柳海屈了屈膝,便径直往御书房来。

    里面并无他人,裴浚正在查阅锦衣卫指挥使张勇回禀的密报,张勇倒是很聪明,第一站先到弘农,杀了当地官员一个措手不及,将那两名乡绅控制并押送京城,没给杨元正反应的时机,办妥这桩事才南下江州。

    张勇这么做目的何在?

    这是一份投名状。

    裴浚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聪明人若识趣那就更好了。

    擡眸间,见凤宁身姿亭亭立在门口朝他笑,

    “陛下,臣女译好了一册书,您得空瞧一瞧么?”她笑容明亮又温柔,连着整座御书房也跟着亮堂了。

    他已有四日没见这姑娘,听闻她身子不适,那碗燕窝粥照旧送去了延禧宫,柳海如何办到的他不知道,想必是不动声色。

    其实他压根不在乎被人知道。

    裴浚颔首示意她进来。

    恰在这时,柳海也领着张茵茵进殿。

    “万岁爷,该用晚膳了,您瞧着,可摆膳?”

    裴浚确实有些饿了,便点头,“摆下吧。”

    张茵茵看了一眼立在御案前的凤宁,大大方方领着内侍将十二样菜肴摆在东窗下的八仙桌,裴浚这边已起身绕出御案来净手,张茵茵很有眼力劲,顺带又要来递帕子,裴浚没接她的帕子,柳海福至心灵立即奉上手巾,裴浚擦拭干净水渍,这才往八仙桌落座。

    帝王每一顿饮食均有小内使当场试菜,裴浚不急着动筷,而是看向凤宁,

    “给朕瞧一瞧。”

    李凤宁双手将译好的《论语》奉上,站在他身侧不远处。

    距离很近,裴浚也没觉得不合适,好像她本该站那。

    裴浚看不懂波斯语,却发现凤宁写波斯文字迹很好看,那蚯蚓一般的线条无比柔美,比她的楷书好看太多。

    “先搁在朕这,回头遣人送去鸿胪寺给你父亲过目,待他校对完毕,你再拿去经厂刻印,怎么印,能否印,该印多少,如何发行,你自己拿主意,此事经你手,由你全权负责,可有疑虑?”

    这意味着要凤宁要开始独当一面了。

    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凤宁紧张又兴奋,她笑着道,“臣女领命。”

    裴浚将书册搁在一旁,又净了一遍手,这才开始用膳。

    大约是膳食太丰盛,裴浚第一筷还不知从哪道菜入手,张茵茵立即便遥指正中那道苏造肉,

    “今个儿这道肉按照您的吩咐少放了些酱料,也没那么油腻了,万岁爷可尝一尝口味。”

    这句话门道可多着呢。

    凤宁何时见裴浚在吃食上下功夫,他能对张茵茵做的菜给与意见已经很难得了。

    凤宁不可否认心里有些吃味。

    柳海这边将那道苏造肉布至裴浚跟前,他筷子刚拾起,瞥见凤宁还未走,又停下来问她,

    “还有事?”

    凤宁双颊绯红,眼神绵绵望着他,轻声问,

    “陛下,臣女这几日告病,有两夜是张姐姐替我当的值,臣女劳烦了姐姐,心里过意不去,想补回来。”

    今夜是张茵茵的值,而张茵茵已连着夜值两日了,凤宁想跟她换班,她盼着裴浚能留她。

    她想他了。

    张茵茵心里自然是不情愿的,别说两夜便是夜夜守在这,她也心甘情愿,可她很聪明,没有急着辩解,而是等着看皇帝的反应。

    可惜裴浚的反应让凤宁失望了,他平和看着她,

    “饿了就去用膳,今夜不是你当值,早些回去歇着。”

    凤宁失落地退出了御书房,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来,可就是管不住腿。

    她不喜欢别的女人靠近他,她心里难受,突突地疼。

    喜欢一个人都这样吗?

    还是她错了?

    凤宁茫然出了养心殿。

    张茵茵看着凤宁的背影暗暗有了信心。

    裴浚这边用完膳,手持凤宁那册译书,慢慢在东窗下踱步。

    张茵茵领着人将余下的菜肴撤下去了,又亲自给裴浚奉茶,裴浚看都没看她一眼,只道,“搁着吧。”

    张茵茵便将茶盏搁在炕床上的小案,大约不小心洒了t一滴水渍在地上,她抚裙跪下去擦拭。

    御前的人向来训练有素,别说是洒一丝水渍便是杯盏晃一晃均是大忌,是以裴浚侧过眸去瞧她,这一眼好巧不巧落在她脖颈处,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雪白圆领下的一抹春色。

    裴浚锐眸微眯,一丝好笑涌上心头,他慢慢将手中的书册搁下,干脆提着蔽膝坐下,整暇看着她。

    张茵茵余光察觉到他的打量,红着脸含羞带怯起身告罪,“臣女失仪了,还请陛下恕罪。”

    裴浚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那卷书册,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张?”

    “张茵茵,”张茵茵心跳加快,慌忙禀道,“臣女闺名茵茵,‘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的茵。”

    他唇角明明挂着笑,却有一种不敢仰望的威仪。

    就在张茵茵心里仰慕之至时,他嗓音如薄薄的锋刃斩下,“张茵茵,你怎么不干脆脱了给朕瞧呢?”

    脑门如被人狠狠敲了一记,张茵茵脸腾的一下胀红,慌忙扑跪在地,“陛下恕罪,臣女没有,臣女”她试图狡辩可对上那双寒芒般的眼,浑身抖如筛糠,愣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裴浚执着茶盏,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气,“你可知朕的后宫有多少女子?”

    张茵茵想了想,敬畏地望着他答,“想必不下二千人。”

    裴浚漆黑的目光沉淀着幽泽,“没错,先帝朝后宫女子共有五千四百人,朕裁撤一半,如今剩两千三百七十余人。”他语气带着悠扬的腔调,“你说朕什么美人没见过?”

    言下之意是瞧不上她这等作派。

    张茵茵脸色白如薄纸,绝望地闭上眼,磕头如捣蒜,

    “臣女错了,臣女不知好歹,还请陛下恕罪!”

    “出去。”裴浚将那盏茶给倒了。

    张茵茵撞墙的心思都有,挪着膝盖慌忙往外退,直到退出珠帘,这才羞愧难当地起身,理了理衣袍匆匆离去。

    裴浚这边打算出去消食,起身时目光在凤宁那册书上掠过,恍惚想起那张脸,干干净净,明媚鲜活,哪怕吃味也懵懂可爱。

    裴浚嗤的一声笑,起身踱出了养心殿。

    天际只剩一抹微光,紫禁城的灯火已煌煌燃起,午后下过一场小雨,遵义门外的长街沁着湿气。

    凤宁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宫去,心头茫茫,脑海浮现张茵茵伺候他用膳的画面,一个清俊优雅,一个谦恭温顺,便觉得刺目,他会纳了张茵茵吗,会像亲吻她一般亲别人吗?

    酸楚一阵一阵盖过来,凤宁难受得眼眶渗出泪。

    迈过近光右门,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瞄,凤宁循声望去,墙根的角落里蹲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小猫昂着脖颈朝她委屈地吟了一声,凤宁心都软了,惊喜又彷徨地蹲下来,

    “卷卷,你怎么到这来了?”

    这里可是养心殿!

    凤宁飞快将卷卷抱起,藏在怀里,卷卷显然很享受她的怀抱,不停往她怀里蹭,小尾巴也频频往她面颊招呼,凤宁搂着它,仿佛搂着暗夜里的唯一一丝慰藉。

    凤宁抱着卷卷慢腾腾往前走,“小祖宗,你胆子可真大,你怎么跑这来的?”

    卷卷在她怀里昂起头,那模样仿佛在说:“我循着你的味来的。”

    凤宁噗嗤一笑,抚了抚它的小脑袋瓜子,“我送你回去。”

    走了两步,恰巧前面来了一队巡逻的内侍,凤宁慌忙将卷卷塞在兜里,面朝宫墙立着,将人躲过去。

    等到再擡步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淡的嗓音,

    “你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凤宁浑身一僵,愣了好一会儿都不敢回眸,可背对皇帝是大忌,她只能故技重施,重新将卷卷往袖兜里塞,这才转过身朝裴浚行礼,

    “臣女给陛下请安。”

    裴浚自然看出她兜里揣了个东西,无暇追究是何物,目光往上移,落在她泛红的眼眶,裴浚心里咂摸一声,叹了一气,朝身侧的咸和右门指了指,身后内侍立即开了咸和右门的锁钥,裴浚先一步踏进永寿宫。

    凤宁望着他背影直发愣。

    柳海见状,擡起手往里一比,“我的好姑娘诶,快些进去呀。”

    心想上回是翊坤宫,今个儿是永寿宫,下回又得是哪儿,合着不定名分,便是方便你们将三宫六院玩转是吧。

    柳海一面腹诽一面吩咐小太监锁了咸和右门,再擡眼跟进去,便见一个雪白的小玩意儿打凤宁的袖兜钻了出来,凤宁不敢叫它露面,只得将卷卷藏在背后,柳海瞧见双眼瞪大,凤宁不管,只无辜地朝他投去求救的眼神,柳海嘴角直抽抽。

    凤宁用嘴型告诉他,帮她把卷卷送回御花园。

    柳海有些崩溃。

    前头裴浚走了一段不见人跟上,背着手转过身来,

    “你们折腾什么呢!”

    这话一落,那卷卷很神气地从凤宁掌心一跃三尺,窜上墙头,飞快往北面溜去了。

    裴浚面色森森盯着凤宁。

    凤宁见卷卷逃开了,心里暗暗一乐,面上乖巧地朝裴浚施礼,

    “臣女这几日没去看望卷卷,卷卷想臣女了,便追来了养心殿,陛下,您就饶了它这一回吧。”

    裴浚看出她得意洋洋的小心思,好脾气没与她一般见识,擡步进了永寿宫。

    凤宁蹑手蹑脚跟进去,见他气定神闲坐在上首,赶忙去给他奉茶,不料裴浚却满脸嫌弃,

    “你离朕远一些。”

    嫌她身上沾了猫味。

    凤宁一呆,立即又折回来,躲在门槛边上候着,一言不发。

    皇帝果然矜贵,就连头发丝儿都带着香气,嫌弃卷卷呢。

    裴浚看着她暗自嘀咕的模样,连那双小酒窝也深深靥起,气不打一处来,

    “去沐浴更衣,朕有话跟你说。”

    凤宁老大不情愿,却也不能违拗圣旨,慢腾腾退出正殿,循着小宫女去了西面的厢房,水是临时送来的,耗了些时辰,她不敢叫皇帝久侯,速速洗毕,两刻钟后便重新回到正殿。

    彼时夜色浓稠,凉风四起,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啾鸣鸟声,衬着永寿宫十分静谧。裴浚挪去东阁的炕床上坐着,柳海将手中备好的茶壶递给凤宁,示意她进去奉茶,这回裴浚倒是没再说什么,痛痛快快接了她的茶盏。

    凤宁待要退开一些,裴浚却指了指对面,“坐。”

    凤宁便挨着炕床边儿坐了一丁点儿,裴浚这才搁下手中的折子,胳膊搭在一旁小案朝她看来。

    “李凤宁,你今日是不是不高兴了?”

    凤宁闻言睃了他一眼,委屈后知后觉涌上,她期期艾艾望着他,“陛下看出来了么?”

    裴浚笑,他能没看出来?

    方才在御书房,她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呢。

    “你吃味了是吗?”他眼神一动不动凝望她。

    凤宁鸦睫颤颤,讷讷点头,“是。”

    裴浚吁了一口气,复又笑了,“你不喜欢朕亲近别人?”

    他一步一步循循善诱。

    女孩儿端着一张楚楚动人的脸,柔柔望着他只管点头,“是。”

    裴浚真心觉着李凤宁实诚地有些可爱。

    哪个女人敢当着他的面承认自己善妒。

    但紧接着,裴浚神色变得严肃,

    “你是不是忘了朕是天子?”

    凤宁一怔,旋即沉默了。

    裴浚继续擡眼看着她,见她眼角渗出一行泪泉,擡手轻抚,半是语重心长,半是戒告,

    “朕是天子,理应坐拥三宫六院,不仅是为绵延子嗣,也是为巩固皇权,这一点,哪个皇帝都规避不得。”

    “李凤宁,今日只是一个张茵茵便叫你兵荒马乱,他日还有其他妃子呢,难不成朕每回纳妃,你都要来闹上一闹?”

    凤宁眉睫湿了大半,咬着唇不说话。

    裴浚指腹顺着瓷白细腻的面颊落至她下颚,他慢慢捏住,逼着她对上自己的眼,

    “朕不可能守着你一人过日子。”

    “朕也不喜拈酸吃醋的女人,你可明白?”

    凤宁望着那张神清骨秀的脸,幽深如海的眼眸,心房仿佛被人狠狠击了一下,碎的一塌糊涂。

    原来是她错了,天子绝情冷性,压根不会将感情倾注某个女人身上,他要的也是一个乖巧温顺能替他绵延子嗣的皇妃。

    有那么一瞬,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上他。

    裴浚见她满眼带着倔强,复又开口,“凤宁”

    “陛下不要说了,臣女都明白了”凤宁不想听他说下去,每一个字跟刀子似的太伤人,她飞快擡袖拭去眼泪,逼着自己挂上笑容,“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浚看着她很努力开心的样子,心情五味陈杂。

    凤宁为掩饰情绪,起身去给他倒茶。

    裴浚压根不渴,却还是接了她的茶再饮一口。

    而凤宁呢,却是一盏接着一盏喝,苦涩的滋味盖过心t头的难过,麻木了人才好受。

    既然裴浚跟她提了要求,她也有请求。

    于是凤宁放下茶盏与裴浚说,“陛下,臣女能把卷卷带回延禧宫养吗?”

    她要不了他的心,她要卷卷。

    裴浚发现李凤宁也开始跟他耍心思了。

    但他并不反感,“朕准了。”

    他甚至希望李凤宁有自己的天地,而不是一味地将所有喜怒哀乐倾注在他身上。

    这样的李凤宁,才值得欣赏,才配做他的皇妃。

    凤宁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本就会娶许多妃子,她心知肚明,只是一直不愿面对而已,早早勘破也省得日后难过。

    往后他愿给她贵人位分,她便留下,如若不然便出宫,总归他女人多,也不会在乎她的去留。

    回到延禧宫,正殿西阁内传来章佩佩的笑声。

    凤宁撩袍迈上台阶,章佩佩看到她连忙拉着她进门,

    “你不知道吧,刚刚张茵茵被罚了。”

    凤宁微愣,“因何被罚?”

    章佩佩笑得合不拢嘴,“不知道,若是我没猜错估摸着是想勾//引陛下没成呗。”

    “你知道我喜欢陛下什么吗,就喜欢他这股劲,谁越搔首弄姿,他越不叫人如意。你说有这样的皇帝,这宫里的风气能不正么?”

    凤宁怔怔立在那,忽然之间就释然了。

    瞧,他对哪个女人都一样。

    指望他偏爱自己那是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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