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离C市六十多公里远的县城。
出海的人除了程添、凌瑶,还有小刀与何锐。花姐和两个女儿本来也想跟去,但同乡里有个小姐妹结婚,花姐必须到场,两个女儿都不想离开妈妈,也跟着参加婚礼去了。
小刀美其名曰来做帮工,其实跟凌瑶一样也是来凑热闹的,至于何锐,是因为凌瑶在家不小心说漏了嘴,何锐就吵着要一起来,何萧萧这一阵不知为何对儿子特别宽容,居然让他赖掉两节课外辅导课跟凌瑶出来玩。
“毕竟是小孩子,偶尔还是要放松放松的。”何萧萧这么告诉凌瑶。
凌瑶对何锐赞叹,“想不到你妈妈这个暴君居然还有对你开恩的时候!”
何锐赶紧替母亲辩护,“我妈才不是暴君!她只是脾气暴,人是很好的,既讲规矩又讲道理。”
何萧萧乐,“还是我儿子最懂我!”
凌瑶撸何锐的脑袋,“小马屁精哟!”
海滩附近的水很浑浊,打鱼得往海深处开,程添租了艘小游艇,马达开足后就在海上一路飙驰。
凌瑶问程添,“为什么不租条渔船?”
“太慢,得好几天才回得来。”
开游艇的老郑和程添很熟了,告诉凌瑶说:“你以为老程出海真是为打鱼?他是来散心的,能不能抓到鱼不重要,哈哈!”
何锐上船前兴致最高,扬言要到海里去捞一种蓝色的鱼。
小刀吓唬他,“你别乱来哦!小心被鱼咬进水里。”
“我不怕!我学过游泳的。”
凌瑶说:“可你没学会。”
“那也比你强!你连水都不敢下!”何锐朝她做个鬼脸就往游艇的二层上攀,“小刀哥哥,你也上来啊!”
小刀赤脚跟了上去。小刀跟何锐投缘,刚认识就熟络得像哥儿俩了。他今年刚满20岁,还像个孩子似的贪玩。不过他说他崇拜读书好的人。
“我上学那会儿成绩也不错的,但是我们村没有读书的观念,读到初中就完事了,要么在家种地,要么出来打工,很多人都跑城里打工去了,包括我爸妈……”
小刀是留守儿童,没人管,读书缺动力,小刀初二就辍了学跟人到外面瞎混,在餐厅打过杂,在工厂做过学徒,还在流水线上点过胶水,后来发现外卖小哥这份工作最适合自己。
“我好动,骑着电驴飞来飞去特别开心,比坐在一个地方干重复的活儿好。”
他父母常年在外,管不到他。家里一穷二白,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他喜欢城市,随便干点什么就能养活自己,还很自由。
“哪天干烦了就换个事做,不过我也不知道会换什么。”虽然没有明确目标,但小刀的眼里同样充满对未来的憧憬,“我想绕着地球走一圈,看看南极北极,还有赤道……”
凌瑶问他知不知道裙姐结婚的事。
小刀立刻说:“知道啊!她也给我送喜糖了……唉,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
“你难过吗?”凌瑶问,“你说过你喜欢裙姐的哦!”
小刀笑起来,“开玩笑怎么能当真?”
凌瑶便也笑了,隔一会儿忽然听见他说:“我希望她越来越好。”
凌瑶扭头打量小刀,他一脸无所谓的笑容消失了,表情难得成熟而深沉,像换了个人,虽只是一瞬,凌瑶还是看出了他的难过。
何锐在游艇上来来回回爬得欢,但游艇开了二十分钟他就开始晕船,脸色苍白,歪在椅子上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凌瑶很担心,问老郑能不能找个地方停一会儿。
老郑说:“停了更颠簸。”
嘴上虽这么讲,还是关掉了马达暂停片刻。确实如他所说,小艇随着海水波涛上下涌动,快把何锐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了。他抱住凌瑶的腰,有气无力说:“小姨,我难受。”
凌瑶抱着他哄,“你先忍忍,等习惯就好了啊!”擡头看,他们已离岸很远,四野苍茫,望不到边。
程添走近来,打量何锐的面色,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转脸对老郑说:“开回去吧!”
所有人都诧异,“不捕鱼了?”
“下次吧!”程添眯眼盯着何锐,“别把孩子折腾坏了。”
何锐在凌瑶怀里嘟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觉得遗憾,可终究抵不过那股难受劲儿。
返程后,他们告别老郑,在程添的带领下去了一块带休息区的海滩休息,不远处就是鱼市场。
程添在休息区的小卖部给何锐与凌瑶买了几罐饮料,让他俩在凉棚下待着,然后叫上小刀去鱼市场转转。
何锐躺在租来的廉价躺椅里,脸色还是很白。
凌瑶问他:“好点儿没有?”
何锐说:“不想吐了,但还是没什么力气,感觉周围还在晃……你别告诉妈妈行吗?她要是知道我这么菜,以后肯定不让我出来玩了。”
凌瑶安慰他,“放心,我不告诉她。”又说,“你妈只是嘴硬,心里可疼你了。”
何锐不说话。
凌瑶拍拍他脑袋,“想来点儿可乐吗?”
何锐眼睛亮了亮,“好。”
凌瑶会心一笑,小孩子对所谓垃圾食品总是有过分的热情。她开了一罐,递给何锐。
何锐喝了几口可乐,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感觉好多啦!”
凌瑶也笑,“可乐治百病呀!”
浓云不知何时布满天空,海上的风大起来,凌瑶用手遮光,朝远处眺望,水天一色,灰蒙蒙的看不到尽头。海真辽阔啊!
“小姨,你有没有觉得我妈最近有点奇怪?”何锐忽然问。
凌瑶转头看他,“没觉得啊……她怎么了?”
“她好像特别容易激动,一激动就像……像吃了咖啡豆的羊一样蹦蹦跳跳的。”
凌瑶噗嗤一乐,“哦,是为了手上那个合作项目吧?要是真能让你妈办成,她不仅会发一笔横财,还能升职加薪,你说她能不激动嘛!”
“你觉得她能成吗?”
“不好说,希望吧……不过升了职会很忙……”
“她不升职也够忙了!”
“你妈这么忙,你没意见吗?”
“有意见能怎么办?”何锐闭上眼睛,老气横秋说,“只要她别把我扔了就行。”
凌瑶心头一动,仔细打量何锐,那张稚气的脸上有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世故。
“问你个问题行吗?”何锐依旧闭着眼睛,仿佛知道凌瑶在端详自己。
“你说。”
“小时候她把我送去爷爷奶奶那儿,是不想要我了吧?”
凌瑶愣住。
何锐以为她没听懂,解释说:“就是她打算和杨叔叔结婚那会儿。”
凌瑶说:“不会啊!她当时也是没办法,但等生活一稳定,她肯定会回去接你的。”
“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说不会扔下我不管。可我同学邵敏佳,她爸妈离婚后,她在奶奶家住了三年多,她妈妈也没说要接她回去。”
凌瑶心酸,用力握紧何锐的手,“你妈不会的!她舍不得你……你不用担心。”
何锐说:“我也不是担心,我就是怕,怕她把我忘了……我妈是射手座,射手座忘掉一个人只要一分钟。”
凌瑶笑着驳斥,“一派胡言!”
何锐睁开眼睛,“真的!我同学有本书叫《星座妙语》,上面就这么写的。”
“你妈不会忘了你的,你是她亲生的呀!”凌瑶说完就想到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何锐闷了会儿,似乎释然,脸上深思熟虑的表情重新被稚气替代。
“我希望我能快点儿长大!长大就会变得很厉害,什么都不怕,还能有好多自由!”
凌瑶哑然失笑,何锐这论调跟自己想迅速变老有什么区别呢?
程添和小刀从鱼市回来,手上拎满海货,休息区提供烧烤架和柴火,两人忙活起来手段熟稔,显然都是老手了。
何锐已恢复元气,听小刀给他描绘渔港的景象,“那一长条石墩子上晒满了小鱼干,还有鸬鹚站在岸上,喉咙那里给绳子扎住了,防它们把大鱼吞下去……”
“我要去看!”何锐没等听完就嚷嚷起来。
程添说:“先吃东西,吃饱了再去。”
凌瑶洗干净一口铁锅,照程添的意思把鱼干和海带丢进汤里煮,程添把挖净内脏的小鱼用铁签子签住了,鱼皮上抹一层油,搁火上烤,烤熟了撒盐吃,味道很棒。又把买来的馒头也切片烤了,泡在海带汤里吃,汤里没放酒,有淡淡的腥味,鱼干煮透了,鲜味融在汤里,滋味特别醇厚。等他们吃饱,天也暗了下来。
涨潮了,潮水涌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又退下去,沙滩被浸湿,小沙蟹像蜘蛛一样钻出洞来乱爬,速度快得让人咋舌。
何锐忘记了鱼市,在海滩上追着沙蟹狂奔,凌瑶在洗锅具,对何锐的背影喊:“何锐你别跑远啦!”
小刀脱掉鞋子,喊一声“我去看着他!”就追着何锐冲了过去。
潮声喧哗,带来凉爽的惬意,又有些心惊动魄的意味。凌瑶收拾好锅具,拿手机拍海,海是天生的素材,横拍竖拍都好看。
凌瑶忽然扭转身,把手机对准程添,“添叔,我给你拍两张!”
程添戴着墨镜仰躺在帆布椅上休息,畏罪似的用手遮住脸,“别拍我,难看!”
凌瑶已经在他反应过来前摁了几张,来回翻看,“不难看呀!给你瞧瞧,多帅!”
程添站起来,朝大海走去,凌瑶跟上他,“添叔,你不会不知道自己有多帅吧?你平时都不照镜子的吗?”
程添笑,“你是不是到哪儿都很受欢迎?”
“怎么说?”
“嘴巴甜啊!”
凌瑶得意,“我实话实说嘛!”
浪潮忽的涌来,打湿了凌瑶的七分裤,她大叫着往后跑了两步,海水玩闹似的裹挟着白沫又迅速退去。
程添扭头问凌瑶,“真不会游泳?”
“是啊!”
“我会,你不用怕。”
凌瑶便又笑嘻嘻地跑回来。
“添叔,你一直是厨师吗?”
“不是。”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做餐饮的?”
“两年前。”
“哇!那你一定很有做饭的天分,两年就能把饭做那么好吃了——做什么事都需要一点天分的。”
程添笑笑,那笑容却异样,有些沧桑,甚至凄凉。
“没什么天分,以前老看人做,看多了就会了……那些食谱都在心里藏着呢!”
凌瑶好奇起来,感觉那个“人”对程添来说应该至关重要。
“原来是跟人学的呀!你师傅是谁?”
程添却不接话了。
何锐与小刀已经跑到靠近鱼市场的海滩边,两人不时弯下腰,鞠水泼对方,一个追一个逃,欢乐得像两只虾米。
程添望着在潮水中蹦蹦跳跳的两个人影说:“看见他们那么开心,好像又感觉到生活的温度。”
凌瑶也看向远处,她觉得今天的程添不太一样,似乎敞开了一点心灵。
“说说看,你最喜欢什么菜?”程添问,“除了土豆肉饼。”
凌瑶仰头笑,背手想了想说:“嗯,肯定是土豆肉饼排第一,然后是煎饺、拆骨面、章鱼烧……你真的不打算教我吗?”
程添笑笑,“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我保证不做你的同行!”
“行吧,等哪天有心情过来找我。”
凌瑶咧嘴,“一言为定!”
海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凌瑶望着程添舒展的神情,心里忽然很安定,她感觉似乎还有希望,至于是什么,也说不清,一种朦胧向上的东西,正努力把她从沮丧中拖出来。
她迎着海风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丢人也罢,痛苦也罢,终将成为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