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萧萧在返回C市的火车上依然神思恍惚,如坠梦中。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SHE,又是怎么上火车的,仿佛一具被抽去灵魂的躯体,游荡在繁华的尘世。
她望向车窗外面,夜幕奔涌如潮,席卷大地,吞噬着一切光亮,做梦的感觉越发浓了。是手机铃声把她从迷蒙中唤醒。
“姐,你今天会回来吧?”
“回…….我已经在火车上了。”
“几点到家?”
何萧萧看看表,又算了算时间,“十点吧,十点前肯定能到家。”
“哦,那何锐的作业我替你签字啦!”
“行,你签吧。”
“怎么了,姐?你听上去好像很累,项目不顺利吗?”
何萧萧被问得惘然,“我,我也不知道……”
凌瑶安慰她,“没事,不成还能再找别的机会,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嗯。”
“我先挂了啊,等你回来!”
“好……哎,等等!”
“怎么啦?”
何萧萧咬唇,又松开,再不找人说说,她觉得自己会憋死,“我今天在上海,咳,碰见,碰见纪承泽了。”
“谁?”
“纪承泽……就是,”何萧萧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后面几个字,“何锐的生父。”
认出纪承泽的那一刻,何萧萧心中那座好不容易稳固下来的山重新崩塌了,飞沙走石,乱尘滚滚,仿佛穿越回不谙世事的青春岁月,世界混沌一片。
何萧萧认识纪承泽那年才十九岁,她在职高学的是酒店管理,因为形象气质出挑,顺利进入Y市一家五星级酒店实习。曾经的叛逆因子在身体里沉淀下去,也是因为看清了前路,知道再怎么不满也没用,路终究要靠自己走出来。
何萧萧被分在酒店前台,专门为客人办理登记入住手续,这份工作需要耐心,有时因为业务繁忙,房间来不及清扫,让客人等待时间长了点,就会招来各种不满,素质差点的还会对前台服务员口出恶语,一些与何萧萧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会受不了掉泪,何萧萧却总能微笑面对,一边安抚客人情绪,一边努力做各种调度加快速度。
入职第一个季度,她就被评为优秀实习生,这对何萧萧而言是极大的鼓励,让她意识到不管在哪行哪业,只要踏实肯干,都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如果没有纪承泽,她或许会一直待在酒店业,三十几岁升做主管,运气好的话,再努力几年或许还能坐上总监的位子。而纪承泽的出现改变了她原本虽循规蹈矩却踏实可靠的路径,给了她一个看似能快速抵达辉煌的机会,要到喧嚣散尽后她才能看清,那个机会其实是把她推入深渊的劫难。
纪承泽的入住登记是何萧萧经手办理的。
那天时近黄昏,何萧萧刚忙完一阵,坐在电脑前稍稍松口气,旋转门蓦地动了,很快进来一位衣着时尚的年轻男子,进门先摘掉墨镜,露出轮廓分明的脸庞,夕阳在酒店大堂的砖面上落下一截椭圆形的影子,宛如一条洒了金粉的毯子。男子拖一只银灰色铝制行李箱,缓缓走在金碧辉煌的“地毯”上,像个来自神秘城堡的王子。
何萧萧在他进门时就习惯性起身,用目光迎候客人走近,他的五官在眼前渐次清晰,她心里有一丝奇异的感觉也悄然晕开——客人的长相竟与她期盼中的样子相差无几。
但也只是一瞬悸动,何萧萧随即收敛心神,用职业性的微笑向客人问候致意。在前台待了半年,常常能欣赏到各种俊男靓女,不该大惊小怪。
接过客人身份证时,何萧萧格外留意了一下个人信息:纪承泽,二十七岁。
纪承泽要在这里住一周,何萧萧把登记单推给他签字时,感觉有一点银光在他脸侧闪烁了下,视线情不自禁寻过去搜索。
纪承泽似乎心有感应,擡手碰了碰耳垂,向何萧萧展示自己的耳钉,何萧萧很快把目光转到他脸上,发现对方也在打量自己,眼神友善,嘴角噙笑。何萧萧终究年轻,尽管努力保持镇定,耳根却微微有些烧。
签完字,纪承泽把证件等物收入钱包,双臂趴在柜台上,忽然把脸凑向何萧萧,嘴里念念有词,“何……萧萧?你的名字?”
“对,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纪承泽好看的双眸微微睁大,“真的吗?”
“真的!”
“那我可不可以问你要手机号?”
何萧萧一愣,纪承泽已直起腰,笑容里泄出一丝顽皮,“别紧张,我开玩笑的。”
他拖了箱子准备走,忽然又回身向何萧萧指出:“你的名字很好听!”
何萧萧微笑着目送他,感觉有一股力道在将她往天花板上拖拉,身子轻飘飘的。她醉醺醺地想,这到底是缘分呢,还是泛泛的礼貌而已?
何萧萧发现,纪承泽总是早上九点左右离开酒店,晚上八点前后返回,只要何萧萧在班上,他都会过来与她打招呼,聊上几句,仿佛彼此是熟识。何萧萧对所有客人的搭讪都是一副欢迎的友善表情,但唯独对纪承泽才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纪承泽不爱聊自己,他喜欢问何萧萧问题,比如她几岁,什么星座,喜欢吃什么,看哪种类型的电影。不过何萧萧还是能从见缝插针的交谈中捕捉有关纪承泽的背景信息——他新近从外市调来本地一家公司,有个项目归他负责,公司在城郊,很荒僻的地方,方圆十里没有商业区,这似乎很令他头疼,所以他宁愿住在市里,每天开车四十五分钟去公司上班。
能够住得起五星级酒店,有自己的车,即便他只是个上班族,也是颇有成就的上班族了。
但何萧萧还是有困惑,纪承泽出门上班从不穿商务装,也不拎电脑包,和入住那天一样,他穿着非常随意,嘻哈风格的卫衣和破破烂烂的牛仔裤是最常见搭配,如果身后跟几个保镖,完全可以冒充明星出行。何萧萧推测他说不定是个富二代——只有富二代才不必在公司里顾及衣着言行嘛!当然也可能他根本不是上班族,纯粹是拿话逗自己玩呢!
有天下午何萧萧正要交班,忽然接到纪承泽电话,问她能不能帮忙去他房间拿份文件,并马上送到他公司,事出紧急,他不想赶来赶去浪费时间。
何萧萧征得主管同意后,去纪承泽的房间找到文件,又打车给他送过去。
公司确如纪承泽说的那样,在一个何萧萧没听说过的小镇上,周围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离公司最近的一条有点商业气氛的街道,全是铁皮棚子搭建出来的店铺,供应快餐和粗糙的日用品。
何萧萧在公司门口打纪承泽的手机,等了约五分钟,纪承泽带着一个秘书样的女孩出来,何萧萧这才确信纪承泽没骗自己,他的确是上班族,应该还是个不小的上司,否则不会有秘书。
纪承泽把何萧萧送来的文件交给女孩,女孩接过看了看就跑回楼里了,纪承泽没跟女孩一起回去,他坚持要送何萧萧回酒店。
何萧萧拦不住,纪承泽已转身去了停车场,她只得跑去跟等在一旁的出租车打招呼,司机嘟嘟哝哝发牢骚,何萧萧付了等候的车钱他才离开。
纪承泽开一辆蓝色保时捷,油光锃亮的漆面能照出脸部细节。何萧萧坐在车里,既拘束,又有难言的喜悦,这是她首次接近一个年轻帅气的精英,更重要的是在他面前,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脸红心跳以及全身心的崇拜——纪承泽和她从前认识的男孩截然不同,他礼貌和善,谈吐优雅,而且尊重对方。
他请何萧萧吃饭作为答谢,在一家装修拙朴,食物却相当出色的小菜馆。当何萧萧完全摆脱拘束后,纪承泽便向她打听城区哪里有合适的房子出租。
“住酒店虽然方便,但千篇一律没什么意思。房子最好在老城区,带点文化底蕴。我喜欢老街,有气氛,不过设施不能太老,否则住起来不舒服。”
“你想租多长时间?”何萧萧问。
纪承泽无所谓似的随口说:“半年吧!先租半年试试。”
何萧萧花了很多心思帮纪承泽打听房子,又利用休息时间陪他去看房,终于在离酒店两条街远的宝鼎花园找到了一栋让纪承泽满意的房子。
他离开酒店搬去宝鼎花园那天,何萧萧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以后不能天天看见他了,同时又有些羞于思及的期待,只是一个朦胧的成不了型的念头,在心底漂浮着,挥之不去。她虽然从小自信嚣张,但还是凭直觉知道自己配不上他。
隔了一阵,何萧萧有天下班走出酒店,擡头就看见一部亮蓝色保时捷停在街对面,纪承泽站在车旁,隔街向她微笑,何萧萧的心一阵猛跳。
“你怎么来了?”她朝他走过去,掩饰着激动问。
纪承泽语气再自然不过,“等你下班啊!”
他带何萧萧去超市,说吃腻了饭店里的菜,想在家里自己做饭吃。在超市,纪承泽看似随意地往购物车里扔各种食材,不过何萧萧发现他挑的其实都是她爱吃的,细心又不自夸,何萧萧对他的印象更好了。
下厨时,何萧萧抢着洗菜、淘米,纪承泽站在旁边喝着咖啡看她忙,表情惬意。清洗工作完毕,何萧萧把厨房还给纪承泽,后者一脸惊诧,“我以为你会接着做下去。”
何萧萧不好意思道:“我从来没做过饭,在家是奶奶做,现在一个人住要不就是在酒店吃员工餐,要不就是回去点外卖。”
纪承泽做饭的水平大概就比何萧萧高了一点点,两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查食谱,烧油锅,煮汤,互相提醒不要出错,然而做出来的仍是一道道惨不忍睹的饭菜,干煸四季豆是生的,扁尖冬瓜汤咸得难以下咽,鸡蛋炒糊了,红烧肉一点也不红……两人在厨房笑得七倒八歪。
最后一道菜出锅,纪承泽回眸看见何萧萧傻笑的样子,忽然撂下锅铲靠近她,手臂圈住她柔软的腰,低头吻她,何萧萧根本无力拒绝,完全陶醉在这迷人的氛围中。
亲够了,纪承泽放开她,柔声问:“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
何萧萧激动到哽咽,怎么会不愿意呢?她从小到大碰见的男性要么木讷老实,要么口吐脏话,为她打架的人很多,自我夸耀的也很多,像纪承泽这样温柔有教养的男人她却是头一回碰见。
何萧萧彻底沦陷了。
那是她有生以来付出热情最多的一个时期,像喝多了酒的醉汉,或者发高烧的病人,晕乎乎燃烧着自己的卡路里,努力取悦对方。
她把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告诉了纪承泽,也希望知道纪承泽的,但他很少提,只说非常简单,不值一提。
但何萧萧也有精明世故的一面,从纪承泽开的车、穿的各种名牌服装以及阔绰的出手,她越来越确信他出身富贵。她把纪承泽的含糊其辞当作低调的体现,对他的爱意不断被这些细节强化着,她相信自己遇到了真命天子——只要能抓住纪承泽,她的人生就可以轻易翻转,从此被光芒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