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瑶在梦里被某种噪音缠住,她拼命想逃,可无论往哪个方向奔跑,那声音始终在耳边喧嚣,她咬咬牙,一使劲,终于逃出了梦境。
手机响个不停,她惺忪且愤怒地爬起来接听,居然是程添,叫她马上去店里大扫除。
“你知道现在几点?”凌瑶尖声质问,感觉自己快疯了。
“五点,做事要趁早。”程添语气平静,音色迷人。
“昨晚上不是打扫过了?”
“昨天是常规打扫,今天是全面打扫。”
“全面打扫难道不应该放在周六或者周日?”
“不能侵占员工的休息日——你在公司上班会希望周六周日被叫回去大扫除吗?赶紧过来,我已经开始了!”程添说完就挂机了。
凌瑶抓抓头发,把手机甩桌上,掀起空调被盖住自己的脸,接着睡。
五分钟后,她气鼓鼓起床,洗漱、换衣服,出门。
夏日初晨,石板路上有微微的湿意,沿途的灌木林也被笼罩了一层水汽,也许是晚上起过雾的缘故。水珠从一些叶片上无声坠落,过程缓慢,需要耐心。
整座城市还没完全醒来,继续均匀地吐纳、呼吸。但局部已开始有动静,是苏醒的前兆。天色也逐层亮起,走在寂静无人的巷子里不会感到深夜时的惊恐。
凌瑶想,这真是奇怪,为什么同一条巷子,不同的时间走过景色也截然不同?她因为看到了未曾料想的风景,心情很快好起来,走到餐厅时气已全消。
餐厅的格局大变样了,桌子一律被挪到边上,条凳全给挂了起来,两面墙上整齐地竖着一根根桌腿,像机械丛林,凌瑶不懂程添是怎么把凳子挂上去的。
店堂中央空出大片地方,一桶掺了清洗液的水已被用掉大半,地上流淌着水样的泡沫,程添手上的洗地机隆隆作响。他一身短打,头上扣一顶棒球帽,帽沿朝后,像个朝气蓬勃的高中生……
不对,凌瑶很快在心里否定,像高中老师。这会儿他没戴口罩,如果戴上,在这样一个晨曦初起的早晨,会不会像个彪悍的劫持犯?
凌瑶掐断思绪嘟哝,“花姐没说过要全面打扫,只说每天晚上扫个地就行了。”
程添手上不停,嗓门比平时大了一倍,“说了你还肯帮她?”
“她没你这么坏!”凌瑶也嚷回去,随即笑问,“要我做什么?”
程添指指放在厨房料理台上的水盆,里面是他调好的洗液,“给桌子和厨房消毒,全面消毒!”
凌瑶才干个开头就失手打翻水盆,程添关掉机器,皱眉朝她看,很不信任的目光,凌瑶也来气了,冲他嚷,“我还没睡醒呐!”
程添问:“你上过班吗?”
“当然!”
“你在公司对老板也这种态度?”
“才不会……你又不是我老板。”
“在公司和在餐厅区别很大么?进公司也是从最琐碎的活儿干起,被人支使……我不是想教训你,但你得明白,怎么把腰弯下来,踏踏实实做事。”
凌瑶还想反驳,猛然想到什么,赶紧刹车——程添变得爱讲话了!他可从没讲过这么多话呢!她不该怼他,怼得厉害了,说不定他又会跟自己玩沉默是金。
凌瑶重新打了水,踏踏实实擦洗,时不时朝程添瞟几眼。
“添叔,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有必要告诉你么?”
“说说看嘛!这里又没外人!”
程添似乎笑了下,不做声,继续洗地板。
凌瑶不死心,“不会一直是开饭馆的吧?”
“……”
凌瑶想起自己猜过的各种可能性,语气变成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以前,是不是犯过什么错误啊?”
程添脸色忽然变了,再次关掉机器,直起腰冷冷朝凌瑶看了眼,气压骤然降低,凌瑶的笑容也被冻住,心说完了,被她猜中了。
“窗子也要擦,半小时后我回来检查!”程添绷脸交待完就走了,没去后院,从前门走的。
凌瑶有些忐忑,老老实实擦了会儿,想到程添吩咐自己时傲慢的口气,心里又腾起一股火,不知者无罪,何至于一声不吭就给人脸色看?再说,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只是来帮忙的了?
半小时后程添回来,凌瑶也大致把活儿干完了,一反常态没有主动搭讪,紧闭嘴唇看程添怎么发落。
程添先检查厨房,手在柜台外沿摸一遍,又在料理台上摸一遍,很快指出,“这里没擦干净,有点黏。”
凌瑶拎着抹布杀气腾腾走过去擦,程添被她的气势唬住,绷紧的脸色略微松了松。
又去检查窗户和桌子,摸到没擦干净的地方也不出声了,目光四下搜索抹布,但抹布都晾在外面,唯一在用的一块在凌瑶手里。
“把抹布给我。”程添对凌瑶说。
凌瑶手持抹布走过去,程添伸手要接,凌瑶闪开,“哪里脏?我自己来!”
程添只好指指窗格子,凌瑶虎着脸把那一整块都擦了一遍。
她没有朝程添看,但能察觉程添的目光偷偷在自己脸上逡巡,有点虚弱似的,等把窗格擦得一粒灰尘都找不见了,凌瑶才转过脸去直视程添,“还有哪里?”
程添猝然调开视线,语气也柔和许多,“没什么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几点过来?”
“呃……一点,还是一点过来吧。”
凌瑶很负责,把抹布洗干净晾起后才离开餐厅,走时也没跟程添打招呼,其实她早就不生气了,尤其是发现程添的气焰从饱胀到越来越萎靡后,有个瞬间她差点笑出声,到底还是忍住了。心里混织着惊诧与得意,原来程添是只纸老虎。
凌瑶下午一点准时回到餐厅,桌子被搬回原来的地方,条凳也都从墙上摘了下来。程添一身厨师打扮,在厨房拌酱料。
看见凌瑶,他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凌瑶背手朝他走去,笑得慈眉善目,“怎么会!我答应花姐要帮她顶一个礼拜的,做人不能言而无信——你给我脸色看,我就当是给花姐看的,跟我无关。”
程添笑起来,是第一次流露出舒展的笑容。
凌瑶敲敲桌子,神气活现问:“有什么活儿要我干的?”
忙到三点时,凌瑶饿了,跟程添请假出去买吃的,程添叫住她,“我也饿了,一起吃面吧!”
他煮了两碗面,和凌瑶在店里吃。
面是劲道的拉面,配了两块白煮肉,一小撮蔬菜,面汤是奶白色的,很鲜,咽下去后嘴里又很清爽,没有被调味料袭击后的麻感。
凌瑶问程添面汤是什么,程添说是骨头汤,用鸡骨熬制出来的。
“你熬的?”
“嗯。”
凌瑶又问:“今天熬的?”早上没看见他熬过汤呀!
“不是,上礼拜熬的,存在冷冻柜里。”
凌瑶兴致很高,“再说说你怎么炒空心菜的吧,你炒的空心菜和我以前吃过的蒜蓉空心菜不一样,很香,还带一点甜。”
“我不用蒜蓉炒,加了一点味淋。”
“你怎么想到的?”
“各种尝试,直到满意为止。”
“原来是这样!”凌瑶也很满意,不光是新的炒菜技术,还有程添有问必答的态度。
“对了,明天下午我要去面试哦,你一个人能忙过来吧?”
“嗯。”
程添低着头,很认真地吃面,那表情不像进食,像在做化学分析,凌瑶想,他是不是能吃得出自己放了哪几味料?
“面试结束以后我会尽快赶回来的。”她又说,“大概六点左右吧。”
程添擡头瞥她一眼又移开,凌瑶发现他很少长时间盯着人看,对任何人都一样,他总是很迅速地把视线移开,不给人洞察他内心的机会。
凌瑶没有把目光从程添脸上挪走,像他分析面条成分那样分析着他的表情,而程添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好好面试,赶不回来也没事。”
他已经吃完了,没有等凌瑶,端起碗回厨房。
晚上,凌瑶正对镜上妆,花姐忽然打电话过来,问她餐厅情况如何。
“还行,一切正常。”
“老板有没有发过火?”
凌瑶反问:“他对你发过火吗?”
“那倒没有,他要是生气了就一句话不说。”
凌瑶笑,但没说什么,花姐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好像哭过似的。
“你家里怎么样,不严重吧?”
“没事,婆婆关节痛,没别的病……唉……”花姐叹了口气,却不往下说了。
凌瑶却听懂了那一声叹息,她母亲、奶奶、爷爷都有过类似的叹气,心有忧愁又找不到出路,所以无话可说。
凌瑶换了个话题,告诉花姐一大早被程添拉去大扫除的事。
花姐很惊讶,“全面打扫?那一直是老板自己干的呀!我以前问过他要不要帮着一起打扫,他说用不着,他一个人就够了。他什么都喜欢一个人干,要不是店里忙不过来,他也不会肯请人的。”
凌瑶努嘴,“好吧,那可能是我得罪他了。”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问他以前是不是犯过错误?”
其实这是今天早上问的,但凌瑶不想告诉花姐自己偷卖炒花生被老板抓包了,更没法告诉花姐她还看到了老板洗澡的香艳场面。
花姐总算笑了,恢复了一点在古柏街上的活泼,“没事啦!老板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还有哦,有些事你要是实在干不了,跟他说一声,他不会勉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