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餐厅的服务员花姐告诉凌瑶,餐厅下午四点半开始营业,晚上九点半结束,中午不开门,因为人手不够。
“为什么不招人呢?”凌瑶问,那时她正跟何锐在餐厅吃晚饭,到得早,店里空荡荡的。
何锐朝凌瑶嘟噜,“小姨你操的心真多。”
花姐笑,压低点嗓门回答凌瑶,“这得问老板哟!我们周六周日也不开门,老板讲,人家正规公司都是双休,我们也要双休。”
“老板很懂法嘛!”
凌瑶说着,朝在厨房忙活的老板望去,他还是全副武装的打扮,低着头专注干活,对周遭任何动静都浑然不觉,凌瑶觉得他很神秘。
有天下午,大约两点左右,凌瑶晃荡到古柏街,发现周四餐厅的门开了一扇,门上那块牌子还翻在“暂停营业”的一面。
凌瑶走进去,里面光线幽暗,体感阴凉,花姐正在擦桌子,她认出凌瑶,很热情地与她打招呼,从那天起,凌瑶经常挑这个点来古柏街。
花姐很健谈,对此地情况也掌握得一清二楚。
“带壳花生?有!在书院弄,你走到头,那里面有个菜场,门口就有卖花生的,你找第一家,花生炒得香,生意也最好……”
“什么盆?塑料盆还是金属盆?哦,是要给植物翻盆,那就是陶盆咯!去王记!在水秀花园后边,有个花鸟市场,我给你画个地图……”
凌瑶觉得花姐像一本百科全书,什么问题都难不倒她,听她用带点口音的普通话絮絮叨叨也是种享受。
她告诉凌瑶,城北这一带虽然有山有水,但景致都非绝佳,像一条鱼的鱼尾部分,做旅游业找不到足够热点,区里干脆转换思路,劈了块地搞工业园,如今是招商的第三年,已有些规模,紧邻工业园又打造了一个购物广场,人气还算可以。
“古柏街是老街,生意肯定不如新天地咯,不过我们这儿好些店都接了工业园的快餐业务,活下来是没问题的。”
“你们为什么不考虑做快餐?”
“以前做过。就那个老在我们这儿点外卖的刘总,他有家科技公司,前个月找老板商量能不能送午餐,公司人不多,也就三十来份的量,可两个人还是忙不过来,试了几天,老板就给推了。晚上的外卖单子我们接一点,都是做熟客。”
古柏街上的散客送餐业务由一个叫小刀的男孩负责,小刀长得精瘦,二十刚出头,无论多热的天都套着件柠檬黄的马甲,骑一辆黑色小电驴,打出来的灯光黄橙橙的,照在谁脸上谁就犯晕。
凌瑶时常在古柏街的人行道上与他狭路相逢,小刀总是急吼吼的,一边喊着“借过借过”,一边车子已从你身边滑过去,很嚣张的样子。有天下午凌瑶经过奶茶店时,看见他坐在电驴上等奶茶打包,他主动和凌瑶打招呼,笑容格外亲切,像碰见了老朋友,凌瑶对他的一丝反感也就烟消云散了。
凌瑶问了花姐一个久存心底的疑问,“为什么每天只提供两种套餐?”
“省事嘛!老板说他应付不来人多。而且他会的菜也就那几样。”
“那要怎么发展啊?”
“不要发展,两个人忙虽忙点,收入刚好开销,老板说这样好,做大了累。”
“你们老板真奇怪!我还没听说哪个做生意的不想发财的呢!”
花姐笑说:“是有点奇怪,就这么个人,不过是很好很好的人!”
来周四餐厅前,花姐一直到处打零工,一两个月换一家,有时是单位业绩差开不下去,有时是老板拖欠工资。
“程老板从来不拖工钱,给得还不少。我在这干了两个多月就春节了,老板发我一个红包,我打开一看,三个月工资呐!去年疫情爆发开不了工,老板问我等好转了还来不来,我说来,他居然给我预支了半年工资。他这么义气,死活我也得干下去你说是不是?所以疫情一过我就跑回来咯!”
凌瑶说:“是你人好,能干,他找不着更好的,想留住你。”
花姐笑得开心,“也可能。我们四川人特别能吃苦。”
“花姐是四川人呀!跑这么远来打工?”
“没办法!这儿的钱比山里好挣,我们村年轻人都跑出来打工了,地给老人种,或者租出去。”
“你出来多久啦?”
“好多年咯!头些年家里到农忙就喊我回去,后来我就不回了,寄钱回去,叫他们雇人收粮食。我回去也做不了多少事。可家里都反对我出来打工,说养了两个女娃,不需要那么吃苦。我说女娃就不是人了?我还要攒钱把她们都接出来,好好念书,将来上大学!”
凌瑶听得唏嘘,想到自己的母亲,花姐和她很像,感觉上的那种像。
“你妈妈呢?”花姐问。
“早不在了,癌症,我四岁时候走的。”
花姐恻然,没说什么,以后再见到凌瑶,笑容里总带几分怜惜。
一次两人在店里聊天,那只叫阿虎的猫悄无声息钻到凌瑶脚边,凌瑶正想俯身撸猫,老板从外面走进来,穿长衣长裤,手上拎满东西,走路快且稳,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连眼皮都没擡一下就从凌瑶面前走过去,虽然没戴口罩,凌瑶却只抓了个囫囵,五官似乎挺周正,看年纪该有四十多了。
花姐追在他身后说:“你饭还没吃吧?要不我给你下碗面条?”
老板头也不回:“都行。”
他擡脚把通往后院的门轻轻一踹,阿虎抢先跃出去,老板似乎嘟哝了句什么,很轻,凌瑶没听清楚,人和猫很快都消失了。
凌瑶问花姐,“老板是不是生气了?看见我在这里缠着你讲话。”
花姐笑,“不会不会!他就这样脾气,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你习惯就好了——今天肯定抓到不少鱼,阿虎鼻子灵,嗅得出来。”
“是江里抓的?”
“不是,去山上抓的。山上有条小河沟,一般人找不到。”
花姐拎了水桶去厨房,对凌瑶说:“我要忙起了,不好陪你讲话了,晚上你再来,今天还是炸土豆饼。”
凌瑶说:“我还要一份水煮毛豆。”
花姐笑得一脸狡黠。
又一次,凌瑶陪花姐在餐厅后院刷鞋,老板的橡胶鞋,抓鱼时穿的,沾了好多泥。水龙头有一米多高,从水泥地上直接钻出来,底下砌了个白陶水池,花姐就凑在水池里刷。
“老板人好着呢!冷面善心,也没有大男人脾气,脏活重活儿抢着干,从不跟我计较,越是这样,越不能占他便宜……”
凌瑶看到花姐眼里有温柔的光,对老板更好奇了,感觉不像寻常生意人,问花姐,花姐说:“只晓得这个店铺是他买下的,家里头有没有其他人不知道,反正从没到店里来过。”
“他多大年纪呀?”
“四十几岁吧,以前肯定是个读书人,楼上有好几本他带来的书,都是外国字,我看不懂。”
阿虎蹲在墙根叫唤起来,像哀求,又像撒娇,水泥墙面上贴着一条条小鱼干,花姐告诉过凌瑶,小鱼都是老板上山抓回来的,鳑鲏鱼还有穿条鱼,全是猫粮,开饭时撕几条下来用水煮熟,拌上饭喂猫。
“它是不是饿了?”凌瑶问花姐。
“不可能!中午刚喂过,肯定是馋了!”花姐断言,“不能多给它吃,已经这么胖了。”
凌瑶笑问:“会偷吃吗?”
“它够不着撒!”
阿虎似乎被花姐语气里的得意激怒,当真跳起来,想用小爪子去拍鱼,跳了几次,均告失败。它掩饰尴尬般的用爪子洗了把脸,不满地叫了两声走开了。
“这猫哪来的?”
“包子铺的老猫生了一窝,我就讨了一只过来,为了抓老鼠。”
“它抓过老鼠吗?”
“一次都没有!”花姐撇嘴,语气却像宠小孩,“娇贵得很!不爱吃老鼠,只吃鱼干和米饭。”
老板突然出现在后院门口,但没走出来,只敲了两下门板,花姐会意,四点了,得准备开灶。
花姐很快把洗干净的鞋服晾起,甩着湿漉漉的手进门,凌瑶也准备回家了。
老板在厨房擦萝卜丝,听到凌瑶与花姐道别,照例不睬,只顾低头做事。也不知为什么,凌瑶忽然想逗逗他,不想像以往那样一走了之,仿佛她和老板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存在。
凌瑶走到老板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截柜台。
“今天有炸土豆饼吗?”她问。
老板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凌瑶是在和自己说话,迅速擡头扫她一眼,“有。”
“你炸的土豆饼很好吃。”
“谢谢。”虽这么说,语气却不算高兴。
“怎么炸的,可不可以教我?”
“不教。”回答非常果断。
凌瑶被逗笑,“怕我抢你饭碗吗?放心,我保证不跟你做同行。”
花姐在另一边切菜,听到两人说话,也笑,笑容里有一丝紧张,大概是担心凌瑶把老板惹恼。
老板始终没有停下手中活计,也没朝凌瑶看,“那也不教,有空我会写成秘籍,死后带进棺材一起埋了。”
“为什么?!”
“等人来盗墓啊!”
“……好冷的笑话。”
凌瑶怀着一丝高兴走出餐厅,像发现了宝藏,原来沉默寡言的老板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