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要拦着我?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又愤怒起来。
怪说:“怎么会没关系呢?我是你的守护怪,如果你死了,我会被问责,以后很难在花生界混下去。”
“为什么会有一个花生界的怪来保护我?”
怪笑了,“因为你爱吃花生呀!”
**
凌瑶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时家里已经没人,客厅桌上摆着何萧萧买来的早餐,两个包子一袋豆浆,一连几天都没换过花样。
早点买来时应该是热的,等凌瑶吃的时候已经凉透,她洗漱完了,把包子放微波炉转热,然后拿在手上边吃边在房子里转悠。
三个房间刚好一人一间,数凌瑶住的那间面积最小,她猜想原先应该是个书房,被何萧萧改成了客卧。
家里没有书柜,何锐的书桌上有一架课本和零星的课外读物。凌瑶带来的书码在床头柜上,何萧萧从来不看书,房间床柜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化妆品,还有一张照,凌瑶抄起镜框打量,居然不是何萧萧跟何锐的,而是姐妹俩的,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是十二年前在镇上的合影,也是她俩最后一次合影,一年后何萧萧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再没回齐眉镇长住过,像一只离巢独立的燕。
凌瑶觉得照片上的自己很陌生,毕竟那时她才十四岁,偏瘦偏黑,跟饱满白皙的何萧萧站一块儿就显得更黑更瘦了。何萧萧从小就有雪白细腻的肌肤,凌瑶羡慕过好多年,当这种羡慕里开始掺杂妒忌时,她就开始拒绝跟何萧萧一起拍照了,免得变为她的陪衬。
不过凌瑶也不是哪里都比不过姐姐,她有双漂亮的眼睛,总是睁得很大,好奇与机敏共存,爷爷评价过她,“聪慧,敏感,恩怨都记得牢牢的。”
凌瑶轻轻笑了笑,把镜框放下。
吃饱喝足后她就出门溜达,没什么目的,到附近的街巷逛逛,有时也会跑远一点,去看看此地比较著名的景点,走累了找家奶茶店喝点什么。
她还去爬了何锐告诉她的那座晚山,山上没有何锐形容得那么无聊,翠竹青葱,溪水潺潺,宁静清幽。登顶时能看到西北角的全貌,包括杏林花园。更远处是辽阔的江面,以及横跨江上的铁锁大桥,雄伟壮丽,气势磅礴。
山上确实有座庙,不过山门紧闭,也没写什么时间对外开放。
凌瑶经过时有诵经声从里面传出,她驻足听了会儿,似乎是在念圆觉经。她小时听爷爷讲过经,还记得开头几句。她随着这声音默默走下了山。
头两天中午,她还惦记周四餐厅的饭食,一过十一点就兴冲冲往古柏街赶,谁知两回都吃了闭门羹,那块写着餐厅名的牌子翻转过来,是“暂停营业”四字,仍是漂亮的手写体,但在凌瑶眼里未免扫兴。
黄昏来临时,凌瑶坐上开往市区的公交车,在珠海路上的CBD站下,找一间临街咖啡馆,叫上一杯海盐摩卡,盯着暗绿玻璃外的街面慢慢喝。
六点,窗外是下班高峰,附近商业街写字楼里涌出无数年轻的打工人,散布在横横竖竖的街上,寻找着回家的路。
凌瑶也曾是类似场景里的一员,现在她脱离出来,独坐暗处,却依然看见了自己,还有过去时光的清晰样貌,一条湍急的溪流在她身边流淌过去,而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流淌下去,不可能出现枯竭。
她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如果她能从汹涌的人潮中捕捉到周彦的身影,是否意味着她的生活将重新注入水源?
她和周彦第一次正式约会也是在咖啡馆,她给他讲家里的事,讲的最多的是爷爷。
“我爷爷是老文青,从小我就爱黏着他,他耐心可好了,不像奶奶,忙起来会嫌小孩子烦——瘟囡!再不走我一脚踩死你!哈哈!我奶奶凶不凶?爷爷带我去听戏,听苏州评弹,还有去小公园看人下棋,啊,他下象棋可厉害了,别人对着僵局冥思苦想,他出手把哪个子儿推一格就柳暗花明了!不过不能老这么干,会惹人厌的,爷爷说做人要有分寸,懂见好就收……爷爷最爱听京剧,我上班后发的头一个月工资就给他买了个CD机,还有马连良的唱片……”
凌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个不停,也许是第一次约会有点紧张,周彦听得很认真,脸上的笑容或深或浅,却从未断过。凌瑶终于不好意思了,停下来问他笑什么。
周彦说:“我希望将来你和别人聊天,说的不再是你爷爷,而是我。”
相恋一年后,凌瑶带周彦回家见爷爷,那是爷爷在世的最后一个年份,爷爷很高兴,说周彦是个有家教的好孩子,凌瑶和他在一起自己很放心,又把周彦叫来,郑重地将凌瑶托付给他。
爷爷在奶奶过世三年后终于也走了,凌瑶伤心得不能自已,“以后我没有亲人了,只剩下我自己了!”
周彦把她搂在怀里,很用力,“你还有我,还有我。”
他整日整夜陪着凌瑶,帮她度过最难受的时期,凌瑶终于完全接纳他,像依恋爷爷奶奶那样依恋他,从此以后,他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凌瑶在咖啡馆一坐就是两个小时,窗外的街面渐渐冷清,天色暗淡下来,咖啡馆里的灯突然亮如白昼,里外空间像颠倒了似的。她醒觉过来,又一天即将过去,而她仍旧一无所获。
“你还爱我吗?”
每次两人吵架后和解,凌瑶都要确认一遍,她紧紧盯着周彦的眼睛,像在等他作出判决,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对自己而言都至关重要。
“当然。”起先,他总是这样回答。
但周而复始之后,他终于开始不耐烦,“我觉得我对你了解不够,我爱的你也许一直是我想象中的你。”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吵架时他说的话,之后不久,他就消失了。
凌瑶忽然害怕,怕再也见不到周彦,但也怕再见到他。如果周彦出现,她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忍不住冲上去,扑在他怀里,把太多委屈和思念洒在他胸襟上?那样也许会让他再次逃跑。
凌瑶起身结账时,决定以后不再过来。
辞职后的生活像是给自己放了个长假,轻松自由。凌瑶迷上了爬山,开始每天早起,在阳光变得炽烈前钻进山里,手上经常拎一袋花生,爬到山顶时开始吃。她热衷观察山中的地形、方位,有时会做一些奇怪的姿势,偶有驴友经过,以为她脑筋不正常朝她侧目,她也无所谓。
凌瑶悠游的生活令何锐羡慕妒忌恨,有个傍晚,两人吃过晚饭到家,何锐站在凌瑶身旁,看她给刚翻过盆的番茄苗浇水,然后把自己的心情说了出来。
凌瑶辩解,“我又不会一直这样,最多休息一个月而已,就像你放寒暑假。而且我每天都干家务啊!”
凌瑶爱干净,又是借住在姐姐家,很想作点贡献,打扫卫生特别积极,何萧萧开玩笑说来了个免费保洁员。
“我要是每天就干一会儿家务,然后时间全是自己的,最重要不必写作业,我非高兴死不可!”
凌瑶听何锐这么说,很担心自己的散漫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就说:“我不是什么都不干,我在写小说呢!”
为了向何锐证明,凌瑶领他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文档给他看,小说名叫《花生侠的探索之旅》,署名凌瑶。
何锐对小说名没兴趣,大概觉得太稀松平常,没多少探讨价值,不过凌瑶的名字引发了他另一个问题。
“你和我妈是同一个爷爷奶奶,为什么你俩不同姓?”
“你妈没告诉你?”
“没,我也没问过,不看见你想不起来。”
凌瑶说:“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因为爷爷奶奶都是二婚,爷爷的儿子姓凌,奶奶的儿子姓何,简单讲,我是爷爷的孙女,你妈妈是奶奶的孙女——你能弄明白吗?”
何锐眨巴着眼睛,在一张纸上涂涂写写,画了个简单的关系图出来,然后给凌瑶看,“是这样吗?”
“正确!”
“所以你俩没有血缘关系?我是说你和我妈。”
“是的。”
不过即便爷爷奶奶是原配,她与何萧萧依然不会存在血缘关系。凌瑶在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
何锐开始阅读凌瑶的小说,但只看了个开头就失去耐心,直接问:“你写的是个什么故事?”
凌瑶没指望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能成为自己的读者,她向何锐证明完自己没撒谎后就把文档关了,两人一边喝酸梅汤一边聊天。
“故事是讲一个男孩,他女朋友因为车祸死了,他很伤心。这人还是个社恐,女朋友是他在世上唯一可以交流的人……
“射孔是什么?”
“社交恐惧症啊,一种现代病,特别害怕跟人打交道……唔,这个男生除了很爱他的女朋友,还很爱吃花生。”
何锐再次不解,“花生有什么好吃的?”
“炒花生可香了!你妈妈就特爱吃,小时候还跟我抢。”
“然后呢?我是说那个男生。”
“有一天他发现花生吃起来也不香了,简直生无可恋,就自杀了。”凌瑶停下来,“跟你说这些会不会不太好?”
何锐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没事,我玩游戏还经常看人爆头呢!”
“你这个年纪不能玩暴力游戏的吧?”
“我看别人玩——你接着讲呀,他死了吗?”
“没死成,被花生怪救下来了。”
“花生怪?!”
“就是一种妖怪,花生成精了,变成花生怪。”
何锐歪头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男主角爱吃花生,就把花生怪招来了?”
“差不多这意思吧。”
何锐逻辑分明地问:“可花生怪为什么要救他呢?他爱吃花生,不应该是花生的天敌吗?”
凌瑶解释道:“你不能这么理解,正因为有他这样爱吃花生的人,花生才会被广泛种植,花生这个物种才得以繁殖延续,所以他是花生界的功臣,理应受到花生怪的保护。”
“你的想法真奇葩,不过既然是你的小说,当然你说了算——后来呢?社恐男生是不是很感激花生怪?”
“没有,他吓坏了,因为花生怪长得很丑,你见过花生壳吧,花生怪的皮肤和花生壳一样粗糙,如果有张这样的脸伸到你面前……”
凌瑶阴森森凑近何锐,何锐往后躲了躲,看到小姨脸上得逞的笑,立刻止步,“你写的不会是恐怖小说吧?我不喜欢恐怖小说的。”
“不是啊!”凌瑶立刻恢复慈眉善目,“这是一个关于追寻的故事。”
“追寻什么?”
这个问题让凌瑶认真思索起来,她还没来得及给小说作提炼总结。
“男主活不下去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他觉得他一无所有了。花生怪就交给他一个任务,只要他完成任务,作为回报,他就能得到生命意义的答案。”
这样的解释让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感到费解,他只追问具体的部分,“是什么任务啊,让他去寻宝吗?”
“可以这么说。他必须在三个月内集齐花生怪指定的十种信物,然后赶到花生国,用信物换取生命意义的答案。”
何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不就是西游记嘛!”
凌瑶争辩说:“不一样的!故事的主题不一样……再说西游记是往西走,花生国在东面!”
何锐见她斩钉截铁的,也有些迷惑了,“为什么不往西?”
凌瑶其实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因为西方是神仙取经的地方,妖怪只能去东边取经……”
“切!”何锐不屑,“东方多正义,多阳光,居然给妖怪去取经,真够奇怪的。”
凌瑶拍手大笑,“说的就是花生怪呀!”
何锐打了个哈欠,“男主角答应接受任务了?”
“嗯!他觉得这个任务挺有吸引力的,所以就不急着死,先试试看吧!”
“他最后肯定完成任务了吧?”
“我才开始写呢,能不能完成得看情节需要……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路上帮助了许多人,成了一名花生侠。”
“好吧,你慢慢写,我写作业去了。”
凌瑶一把抓住何锐,“我的故事很难听吗?”
“不算特别有趣……如果他最后能找到答案,说不定会好点儿。”
何锐走后,凌瑶托腮沉思,重新打开文档,在当前页面敲下一段文字——
他终于完成任务,去找花生怪,要他兑现承诺。
花生怪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寻找,找着找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他目瞪口呆,“靠!这和马三立那个相声有什么区别?花一块钱买个治痒痒的秘方,回家打开纸包一看,就俩字:挠挠!”
花生怪说:“是没区别,可我也没更好的答案给你了呀——你看你现在就不会再想自杀了吧?”
凌瑶写不下去了,笑着删除了新写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