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滚滚自北而来,西北风凛冽,天空中的铅染般的厚厚云海在剧烈翻搅着,“轰隆”一声,远方天际尽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沈星没有在五路分兵中,而是和陈英顺何舟等东西提辖司的裴玄素亲信负责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就是放这个接力的焰火。
她和徐芳邓呈讳这一路所在节点的高岗上,朝廷大军中的文臣房载舟张聚之云吕儒及他们的近卫有数百人都在,不过大燕文臣大多会武,除非老得实在不大行的,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戴甲提刀,紧紧攒着出鞘的刃柄,准备加入接下来的大包围围剿大战当中去。
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心神绷紧到了极致。
高岗上,北风格外的凛冽,这已经是初冬了,居然有闪电,远方闷雷滚滚,和眼前震颤天地的行军声动混合在一起,整个人置身在天地间的轰隆当中。
沈星猛地一回头,天边尽头地平线紫蓝色的闪电在铅色的阴云中开出无数树杈子,霎时照亮一方天地。
距离这边非常远,但能想到那边是何等的动魄惊心的自然壮观,雷声稍候也轰隆隆滚过来了。
初冬惊雷闪电,阴云滚滚,似乎在预兆着,今天,一切都会有结果的样子。
高岗上,几乎所有人都回头望去,被那紫蓝色的惊住了眼睛。
狂风中,沈星急忙问:“我们这边会下雨吗?”
她担心兵士淋雨。
董道登急忙擡头左右仰看翻搅的铅云,张聚之等人也是,两人先后说:“应该不会。”
“目前来看,这雨下不到这边。”
沈星呼了一口气,心里这才稍稍一松,她就急忙望东边百里的两段战船方向望去,还有两军其余的四路分兵方向,重点是蒋无涯和关振英的圣山海古榕道、宜黄平原这两个方向。
这一刻,她真的很紧张,她既盼望着大胜,蒋无涯能一切顺利安然无恙,己方能顺利达到最佳的战略目的,除此之外,私心里,她更盼着裴玄素能够得偿所愿,手刃仇人,别留下终身的遗憾。
裴玄素做出这种种的决策,主帅身份的意义上非常完美,无可挑剔,但大约只有他们这些长久陪伴他一路走到今天的寥寥的人,才大约知晓他内心情绪起伏。
人世之间,有舍才能有得,但他一路走来实在太过坎坷,沈星盼着能两全其美,上苍垂怜不要在他的生命留下这么大的一个遗憾了。
希望能在今天,彻底复仇成功,从里到外,从公到私。
如此,裴玄素才有机会彻底和昨天往前的那一段家变过去作别,让那段时光和人成为一道已经愈合的创疤,哪怕难看,但它也算好了,让他可以以一个全新的心态走向未来。
而不是留下这么一个巨大的遗憾,烙在心底,未来总要时不时想起它。
高岗上,战船帅舟上,各路分兵的主将们,各个接力传讯放焰火的节点,所有人都绷紧心神地等待着。
然而,蒋无涯及其麾下大将关振英最终不负众望!
飞鸽振翅,划破长空;得得的马蹄,哨兵如箭矢一般以最快的速度狂冲而至!
在得讯的那一刻,裴玄素承认,饶是他,有一股热血狂冲直涌天灵盖,四周一瞬间所有动静都仿佛失了真,他整个人都在这个巨大的好消息冲击战栗着,。
裴玄素几乎马上就喝令放信号箭了,所有战船,全部领命泊岸,预岸中除去控炮控船的一万水师之外,余者倾巢而下。
凛冽的北风自身后呼啸而来,鼓动裴玄素鲜红如血的帅氅,他一身暗红玄黑的重甲在身,跨骑在膘健的战马之上,俯看黑压压抖擞战意勃发的朝廷兵士,“怆”一声,裴玄素毫不犹豫拔出王剑,斜指明太子大军所在的方向,声如霹雳雷霆,他厉喝:“将士们!这是鼎定胜负的最后一战!且随我冲锋——”
“啊啊啊啊——”
原地爆响一声山呼海啸般的齐声呐喊,全军将士拔出举起兵刃,厉声呐喊,齐声震天,压过滚滚雷鸣,“冲啊!杀啊——”
全军士气飙升到了顶点,黑压压的大军如同潮水一般,往东南方向,狂涌而去。
……
这一场大战,撼动天地。
然而明太子的驰援晚了,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他下令各路分兵和亲率大军火速来援,但蒋无涯堪堪赶在一个时辰之间艰难解决了战斗;驰援已经晚了,半途哨马来报,明太子立即下令飞鸽传书和哨马飞驰传令,各路分兵立即掉头,他也连连暴喝亲率的十万分兵掉头,迅速调整战事策略。
可惜,都晚了一步。
裴玄素部署多时,等待已久,这场的围点打援的大战终于形成了大包围。
彼此,蒋无涯率京营部彻底倒戈,朝廷王师已经多达六十余万的大军;而明太子那边秦岑部和李鉴部的十万兵马被蒋无涯关振英全力杀溃四散,一时之间根本无法聚拢回来,明太子仅仅剩下三十万左右的兵马。
兵力倍数于敌人,一旦形成了想要的包围圈之后,是绝对不可能败的!
圣山海厉害将领和知名文臣还有,可朝廷大军也不缺这些,裴玄素本人更是一个异常优秀惊才绝艳的军事人物!
这场超级大战打了一天一夜,地动山摇一般的震撼,炮轰齐鸣,喊杀声震天,最终在朝廷大军连续的多次局部大冲锋之下,圣山海大军的圆阵彻底告破,进入的大混战的扫荡阶段。
朝廷大军越战越勇,全军上下亢奋不已,圣山海大军被分割成多股,仍在拚命抵挡和突围,但被越包越紧,已经大势已去了。
战至次日中午,天际的阴云翻滚着,厮杀当中,开始有小股的圣山海兵马放下兵刃投降了,朝廷大军的战声和含喜悦的呼声此起彼伏,很多被围攻的圣山海大将和绝望的门阀家主都自杀了。
在圣山海残部在坚.挺的马鞍岭东一带,明太子竟换上了软甲,抽出长剑,冯渊等人骇然失色,急忙帮着冲上去护着解决前面的敌军。
可朝廷大军乌泱泱杀之不尽,大将悍勇到了极致,己方的兵士不断倒下去,固守防御的范围越来越少。
马鞍岭这边地势略高,可以望见大半个战场,已经是彻底大势已去了,最近的青州曹氏部已经被彻底歼灭,显赫八百年的曹氏家主曹任醇在兵锋之下,自刎身亡了。
圣山海中军这边,所有人都浑身浴血,冯渊薛如庚等人冲上去,抱住明太子的腰,强行将主子拉回后方。
鲜血、焦土,硝烟,明太子浑身焦黑和被喷溅到的血迹,稀疏枯黄的头发,皮包骨的头脸,神情狰狞,不可置信,如同一个厉鬼一般。
冯渊薛如庚高子文等人扔下剑,扑上来抱住他,跪地苦求,声嘶力竭:“主子!主子!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属下/末将护着您走吧!”
无论如何,他们得保护明太子离开啊!
走?!离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怎么可能?
他很快就要死了!!!
明太子神色狰狞可怖,犹如疯癫一般,仰天狂笑这个留得青山在,他胸臆中的忿恨不甘和不可置信疯狂一般喷出来,他怎么可能走?
“不!不!孤是不会败的!孤怎么可能败?!绝对不可能!!不可以——”
他嘶声厉喝,声音尖利充血一般。
明太子拚命挣动,甚至举起长剑要劈砍再三不听他命令的人,最后还是郑密高声哭道:“还有九公子,九公子!您想想九公子!!九公子还需要您给他安排后面的事情,不然您放心么,……”
乍闻楚淳风,明太子近乎癫狂一般的热头脑这才短暂滞了一下,不过仅仅只是一下,但一下也够了,冯渊闪电般直起身,在他颈后位置不轻不重劈了一下。
明太子应声而倒,众人急忙扶住他,冯渊急忙将他抱起,一众人急急往后面去了,普通的骑兵和布甲等服饰衣物已经准备好了,迅速更换,往地上一抹焦土糊黑脸上,大家穿着最普通的服饰,背着明太子在掩护下急忙往后跑,跑到混乱的边缘,这才放下小心明太子一左一右架着,混进乱军当中杀了一阵子,很快顺着溃乱的兵士,往杂树丛生的方向逃去。
很多人的这样的兵士,也有很多架着同袍的,一点都不起眼,冲出去之后,一路上不断夺马,最终翻身上马,择了个方向,护着明太子狂冲离开战场。
……
可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怎么可能让明太子和夏以崖这两个狗东西从他眼皮子底下跑脱。
他一直使人盯着,甚至让顾敏衡和何舟带着人换上圣山海的兵士的服饰,十几个人撑着最后的短兵相接的混乱,甚至已经混入了圣山海中军那边,远远留意到明太子薛如庚命人准备衣服的动静,就知道明太子要跑了,全神贯注盯着,拚命使人发信,急忙追了上去。
裴玄素鏖战了一天一夜,连续的高强度指挥大战,他亲率中军横扫冲锋,消耗绝对不小,但他此刻亢奋到了极致,根本一点都感觉不到疲惫。
终于,战事已经进入尾声了。
他驻马在土丘之上,远眺西边马鞍岭一带还在负隅顽抗的圣山海中军,一得顾敏衡等人的传信,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将指挥权暂时交给副帅褚世梁和郑铮。
他一扯马缰,亲自率人迅速绕过圣山海中军战场,往西后方方向狂追而去!
越望战场的外围,溃逃的圣山海兵士就越见多,甚至有人不断回头,停下了脚步——无他,战后一般情况下,这些败溃但成功跑出来的兵卒,他们正常情况下是会被打散重新收编了。
明太子一行数十骑,面露怒容,高子文郑密等人暴怒骂着抽刀砍杀沿途触及的面露庆幸的兵卒,惹得后者骇然急忙四散遁跑。
“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
明太子已经醒了,他颠簸的马背上咳血,撕心裂肺的怨毒怒骂,双目满满的血丝,滴血一般的红。
然而他的怨毒忿恨并未能持续太久,没能他身后的冯渊和高子文郑密等人流着泪劝服他,身后突然传来得得如滚雷一般的急促纷杂的大量马蹄声!
回头一看,所有人,很快就骇然神色大变!
裴玄素追来了!
裴玄素竟然追来了!
明太子这次也不乏高手,然丧家之犬的轰隆隆大战的心裂胆骇奔逃,竟然没有发现一直不远不近追踪着他们的何舟和顾敏衡。
何舟和顾敏衡带着的人一直绷紧心弦,终于等到了裴玄素,他们大喜过望,在两边山林疾冲而下。
明太子冯渊高子文等人也望见了,目眦尽裂。
在场的人,虽然不在意自己生死,但他们在意明太子的安危。
明太子到了这一刻,他却绝对不允许自己大败之后还要被裴玄素追上诛杀!
一场追逐战随即就兴起。
明太子那边全力的打马疾逃,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裴玄素这边的全部都是一等一的顶级战马,耐力和明太子这边沿途夺来的马匹是完全不同等级了。
追上了一定距离,几轮箭雨下去,一切就成定局了。
冯渊高子文等十数人护着明太子下马飞掠奔跑,然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跑了三四里地,冲上高坡,前方彻底没有路了,是陡崖和葵水。
明太子算计葵水大堤和大堤下的千万百姓,他最终要实在葵水面前,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一轮轮的绞杀,明太子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可偏偏裴玄素没有马上杀死他。
到了最后,裴玄素飞身而下,重重一脚,踹在拚命嘶声大骂形容可怖双手持剑乱劈的明太子的心口!
一脚,就轻而易举将孱弱的明太子竭尽全力挥舞剑招动作破了,直接将他踹翻在地。
明明只是轻而易举的一脚,明太子胸膛像被踹裂般,剧痛和栽倒,他痛得蜷缩起身体,整个人却像要疯了一样,他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
“啊啊啊啊——”
“裴玄素,你去死!你去死啊——”
明太子痛得一刹大汗淋漓,汗水混合焦黑的脏污和颜面血迹从眼角流下来,那充血可怖的双眼,一瞬间竟像流血泪一般。
明太子撕心裂肺,他快疯了,不他已经疯了!
裴玄素也全身热血上涌,他也快要受了不了,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啊!
这一刻,他想起父亲惨死游街的情景,想起母亲的侮辱死去,自己伤痕累累、绝望中挣扎往上爬的无数情景,一桢桢,一页页,倏地飞逝。
这一刻,他甚至想起了沈星前生的那个人,“他”绝望倒在冰冷城头地面,胸口锐物洞穿,失血模糊,无力而不甘苍凉的悲剧一生。
在今天,他终于将这个罪魁祸首之一要杀死在剑下了。
裴玄素最知道杀人诛心。
他倏地半蹲,明太子举剑欲杀他,裴玄素轻蔑一笑,就这剑这力道,还想杀他。
他轻轻一挡,明太子虎口剧痛,剑就往后飞了出去,直接掉入汹涌的葵水之中。
裴玄素一把抓住明太子的手腕,内劲一吐一拧,“卡嚓”一声,明太子腕骨折了,可他还没有放手。
裴玄素垂眸,勾唇冷笑,看着明太子这副枯黄头发皮包骨的丑陋样子,“你现在,真像个鬼。”
裴玄素伏低身,用又轻又清晰的声音,居高临下:“而我,有光明幸福的未来。”
“权柄,我有;我的心腹亲信们,也有很好的将来;我还有妻子,将来还有孩子。”
明太子倏地睁大双眼,裴玄素眼底含着居高临下的冷笑,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我和星星的孩子,我会好好教养他,将来这大燕王朝,会是我孩子的。”
“我的一切,都会给他。”
所以,明太子以为的,权宦不得善终,不会发生的了。
那时候,裴玄素还是壮年,他大约会和沈星到处走一走。裴玄素没有忘记说起他少年游历的时候,沈星有点艳羡的眼神。
这一刻,风声萧萧,裴玄素提着明太子的衣领子,一字一句,脑海里却闪电一心两用,他忽想起,沈星困在一处长大,兜兜转转都在四面围墙的地方,长大出门,也忙忙碌碌,困心困身。
这是个好主意。
或许,以后他可以带她天南地北走一走,看看这开阔的天地。
可以说,这天底下,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
裴玄素没有窥视过明太子和楚淳风的那场争执,但一刻,他精准地搠获明太子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他下意识,就知晓该如何让明太子癫狂痛苦得痛不欲生。
人生,其实还有另一条路的。
他走出来了。
他有爱人,有兄弟,有亲信,有蹚渡黑暗后走出在阳光下的光明未来。他将会有着哪怕被人诟病但也不可磨灭的功勋声名,有着幸福美好的未来,有爱妻相拥偎依,有开心快乐日子,他甚至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他的一切将来会给自己的孩子的。
他可不会走上史书上任何一个权宦的那些个惨淡收场。
明太子算计一生,同类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裴玄素曾经进来过,但他悬崖勒马,他要出去了。
“我什么都有!我更不会没了下场,我的一生,和你不一样。”
裴玄素哈哈大笑,飒飒江风,他的笑声畅快极了。
明太子心脏都扭曲在一起,他张嘴,想厉喊,他想抓住裴玄素,想撕扯掉对方的那张笑脸,他也确实这么拚命做了,但被裴玄素轻而易举一巴掌打倒在地。
明太子一生,从来没有这么狼狈绝望和愤懑过,这一瞬他的身体都承受不住了,心脏剧烈的绞痛,连接了脑部,剧烈抽痛,剧烈的情绪翻滚扭曲之下,他“噗”喷出一口血。
明太子显然已经受不住了,裴玄素眼疾手快,眉峰不动,眼神冰冷无比,笑声一收倏地站起,反手抽出腰间的王剑,“噗”地一下,重重刺穿明太子的心脏!
明黄的剑穗在剧烈晃荡,裴玄素冷冷地道:“说来,这柄剑,还是女帝陛下所赐的。”
用神熙女帝赐的王剑,杀死你,是不是很痛快?
这辈子,你连神熙女帝都赢不了。
明太子目眦尽裂,裴玄素重重的用剑身搅动了几下,心脏被割裂成割烂的冰冷梗痛和剧痛,明太子死死瞪着裴玄素,裴玄素吐出一句话:“我要将你和太.祖皇帝同葬。”
上辈子,这不是你的遗愿吗?我成全你。
明太子心脏脑海炸裂,死亡都没有这一刻难受,死去活来,他被刺激得“噗”吐出一口心头血。
明太子死死睁大眼睛,充血可怖,死不瞑目,头一歪,气绝身亡。
裴玄素倏地抽出宝剑,鲜血喷涌而出,他反手割断明太子的咽喉,力道之大,明太子半个颈骨都断了,头歪到一边,鲜血狂喷。
裴玄素连连砍了很多剑,半身血污,尤自不够,他恨极:“尸身留着,我要亲自挫骨扬灰!”
想葬?
做梦。
裴玄素紧紧握着剑柄,仰头望天,这一刻,浑身血液往上冲,痛快极了,也哽咽。
他要将明太子挫骨扬灰!
以告祭父母在天之灵!!
以及,牵连而死的义父、族人,和一众从前牺牲的亲信们,等等!
明太子根本不配获得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