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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正文 第48章

    第48章

    现在图已经绘好了,两人站了起来,退到舆图上南方的下半截,望向红黑纵横交错新绘上线的北方那半截。

    有些事情,光看账册还不明显,但这么一绘上去就非常显眼了。

    自京畿和虎口关的两座鹰扬总府通往各卫、各卫返回鹰扬总府,连接有非常多非常密集的线。多到沈星都绘不下,她先是弧道绕,最后绕也绕不下了,最后用加粗备注来注明这条线有若干次。

    另外自总府和各卫为中心辐射往外的线也很多。采买的、私贩的——有不少路线都不知目的,但裴玄素判断也是属于私贩的;甚至还有一些两人目前也未能其目的,用红色线标注上的。

    反正就是横竖斜飞,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北地,尤其是鹰扬总府和各卫为中心的这些点,线多得黑乎乎一块。

    这种情况下,有一块空白的地方就非常突兀了!

    ——紧邻虎口关鹰扬总府东侧的开始,一小块一直往东南方向延伸出去,途径有壕州鹰扬卫、梵州鹰扬卫,空白越来越大,直至出现呈纺锤形的一大块干净地方,是沿着苇河河道的走向的,这一片基本没有线走的。

    裴玄素貂一身紫衣华丽深邃,领口衣襟的绣银在灯光下有一种危险的隐秘感。他抱臂瞥了一眼那块空白区域,饶有兴趣挑了下唇角,但笑意不达眼底,那双斜挑艳丽的丹凤目有一种冰冷的幽色。

    转向沈星的时候,目光温柔下来,他微笑看着她。

    沈星也看舆图,又转头看他,她有点得意的小表情,抿唇笑,双眼晶亮生辉。

    在裴玄素这里,她也不用端着少年领导的架子,也不用担心自己露怯,更不用每一句话出口之前都得先在肚子里囫囵思索一遍,以免说错了,折损掉自己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

    其实也挺累的,虽然开心。

    回到两人私底下,她可以畅所欲言,不管露笨露怯都没关系,她还可以得意。

    反正裴玄素也不会笑话她。

    她原来就是比他笨的嘛!

    沈星就说了:“我觉得,这块地方很可能有什么问题存在的。”

    她专注绘图,画着到一半就发现了。

    沈星当时想到一个词,叫“欲盖弥彰”。

    这块地方很可能出现了什么大问题了!以至于鹰扬府这边十分担心被发现,担心到连私运路线都全部避开这一块,生怕会被人注意到。

    裴玄素笑了:“很好!和我想的一样。”

    两人的想法一摸一样,这种默契真让人快活极了,他想到一个词叫“心有灵犀”,有种愉悦自心底漫上来,舒畅了他他胸臆满襟和四肢百骸。

    他望着沈星烛光下的恬静侧颜,她正专注望着舆图空白那块地方,脸颊和眼睫盈了一晕暖黄。在他眼中,她的侧脸像会发光似的,在这偌大的舒苒静室,一颦一动漂亮得动魄惊心。

    他偷瞄了一会,目光转回舆图。

    “马上就阴山关了,准备一下微服,我们这就动身。”裴玄素对沈星说。

    有什么古怪,去一趟不就清楚了。

    裴玄素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此行将会有重大收获!

    “冯维!”

    提及鹰扬府之事,裴玄素温存缱绻陡然一收,那双绝美丹凤眼已变凌厉,整个人如无声出鞘的凶器,有种危险锋锐又有种志在必得的阴沉肃杀,到了极点。

    冯维三人一听立马从阶梯起身,冯维跑过来推门,裴玄素吩咐:“把舆图拆下来带上,点三十来人,立即改装,稍候我们乘小船微服离开船队,前往梵州。”

    裴玄素一眼就看出,这块纺锤形的空白位置,腹心位置正在梵州一带。

    目前还不知梵州什么情况,他并不打算惊动钦差团节外生枝。有了这条的重大线索,裴玄素对去鹰扬总府和那些将领拉扯已经失去兴致,交给赵关山和梁默笙就好。

    他要快准狠!

    裴玄素太清楚,要掀翻十六鹰扬府,个人罪行都是隔靴搔痒,查探下去层层掣肘麻烦,且未必达成目的。

    想要一举解决鹰扬府,最好是找准一个它与国朝悖逆、存在已经成为阻碍,再也没有人可以为此质询半句,才能干净利落一击将其轰倒垮塌!

    不然其他的方式,都誓必会旷日持久拖泥带水。

    哪怕是曝光这个私运网络。

    没有方向的时候才专注个人罪证、乃至兵将群体罪证,企图深挖去一样样拼凑,但究其根源还是得上述这个。

    “梵州?二哥梵州会有什么呢?”沈星也不用换衣服了,她想一下自己的披风,“二哥你有褐黄或者灰色的披风么,借我一件。”

    “梵州,”裴玄素转身往卧室的小门,他略略思索,“最近十来年,大概就是九年前的苇河大决洪灾罢,涉及七州一百三十多个镇县。”

    洪水还在梵州一带积涝了很长时间,后面去了一个能臣叫范遂州当上梵州刺史,挖了一条泄洪渠直通邸州下游,开了泄涝缺口,才真正解决了这个问题。

    之后各种灾后重建,据折疏上奏和次年的工部吏部钦差巡视,听说恢复得挺好的。

    后来范遂州因此高升,现已经是吏部侍郎了。

    裴玄素稍思忖一下,虎口关一路东去延伸至梵州的地形,那该是逐渐向下,到梵州一带算最低洼,再思及近个数十年来的梵州那边的气候,他若有所思。

    不过这个隐约猜想太空泛了,一切还是到了梵州再说。

    裴玄素折返卧室,迅速在深紫赐服之下套上一身寻常的深黑扎袖胡服。冯维已经找了一件普通的黑毛披风打包上了。

    裴玄素亲自到那个衣箱翻了一下,找了一件寻常缎子面灰鼠皮里的披风给沈星。他存了点心眼,特地挑一件自己穿过的给她。

    沈星接过抖开看看,很满意,这颜色微服的话这季节正合适,面料又不起眼。

    邓呈讳孙传廷也去点好人了,各人领命迅速回房私下准备不提。

    前面远远望见阴山钞关,船行的速度已经缓慢下来了,江面淡淡雾霭飘弥。

    裴玄素一行这就动身,先去一趟赵关山的船上。

    不过过去之前,沈星紧着打开书房的门叫来徐芳徐喜他们,让他们准备同时,并吩咐徐守和徐容先赶紧去告诉了赵青和云吕儒。

    云吕儒那边,沈星也没说自己去干什么,只让对方秘而不宣,这段时间铜铁案若有事就暂由他先行看情况处理着。

    至于赵青那边,她是让徐守这么说的,说铜铁案有些异常情况,她准备下船私下过去察看处理一番。

    赵青一听秒懂,骂了两句,恨铁不成钢,“滚吧!”

    徐守和徐容很快折返了,诸人准备停当,正要过去赵关山船上,沈星想了想:“二哥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她蹬蹬蹬跑回下一层她自己的舱房,拉开储物箱翻了一下,找出一件小东西用绒布袋装上塞怀里,又赶紧跑下通往赵关山那边的底层舱厅的侧门。

    裴玄素也没有自己先过去,放缓速度下楼梯,在侧门等她。

    她跑得脸红扑扑的,女孩子有时候会有不方便的地方,他也没敢深打听,问:“东西都拿好了吗?”

    “好了好了。”

    沈星侧头一笑,她趴在舱门往外小心望了一眼。裴玄素一声令下,半侧船舷清了一遍,现在外面站岗的都是平时有些眼熟的宦卫番役,方才一路从五楼下来,阶梯上一个人都没遇上,都清空了。

    悬板搭上,一行人很低调过了赵关山的船上。

    裴玄素直接把貂皮斗篷卸了,禀道:“大人,我欲前往梵州一趟。”

    冯维赶紧把舆图解下来,裴玄素凑近,低声如此这般简单说了一遍。

    沈星左看右看,她发现裴玄素和赵关山的言谈举止间,好像更亲近了一些。

    赵关山没有废话:“行,这边你不用担心,我给你先安排个替身凑数。”

    跟随裴玄素过来的邓呈讳贾平房伍等人已经去迅速卸了外面的提辖司服饰,露出普通布衣,外面暂披回制式黑披风遮挡一下。

    沈星笑着说:“义父,我也去啦!”

    她见赵关山看她,有些撒娇上前说,赵关山和沈爹年龄差不了太多,在“父”名头的赵关山面前,她更容易流露出一些女儿的语气神态。

    赵关山这还是头一回养的女孩子,平时给韩勃裴玄素准备的东西,他也没忘给沈星准备一份的,现在沈星身边的人手和近卫有一部分都是赵关山亲自挑了送到她身边给她使的。

    养女儿果然就是比儿子贴心啊。

    赵关山哎哟哎哟笑两声,摸摸她的发顶:“行,那你去。”

    他含笑瞥一裴玄素,裴玄素和他对视一眼,两人心知肚明,后者有些不自在。

    赵关山看看裴玄素,又看看沈星,笑而不语。

    须臾,他说:“那就去信让韩勃他们过去汇合。”

    不必再去虎口关了。

    裴玄素道:“我已经传信韩勃何舟了,让他们只带心腹,私下微服过去。”

    赵关山深吁一口气,他起身推开舱门,猎猎的风呼啸灌入,前方是临水而建卡住河道拐弯的宏伟钞关,而后方则是紧随其后的一大批红漆大小官船。

    赵关山冷冷瞥了后方一眼,回身道:“去吧,但要注意保重身体,别忘了把这半月的药服完。”

    最后一句是叮嘱裴玄素的。

    “是,大人!”

    裴玄素现今和赵关山平级,这句应是,是义子对义父的。

    接下来没有废话,马上就到阴山钞关了,一行人略略准备。钞关检查可不敢检验拦截这数十艘大官船,离得远远各色大小商船民船慌忙避让,钞关赶紧大开关门,战战兢兢将船队迎进来通过。

    不过由于钞关的设计,所有船只到这里会被木坝拦住,然后转往钞关设计的一个个通检门洞进入钞关的四方检城,然后从检城另一边的出口出去的。

    钞关的木坝要打开费时费力,从检城而过也就绕远一点点路,自然是从后者过的。

    门洞和检道阻隔视线,裴玄素带着沈星一行人悄然上水,乘小舟直接离开船队,之后在阴山上水,一路望东北方向快马而去。

    ……

    蒋无涯手上也有一大摞残账本,他的那部分涉及的都是普通将领和兵卒的具体细节,非常繁琐,但他花了这些天的时间,也亲自看完了。

    他也意识到了一点什么,默默在纸张上大事小事和具体运输路径都总结了一下。

    蒋无涯掷下笔,长长叹了口气。

    撑额坐了好一阵子,他站起身,招来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无独有偶,在阴山钞关的这个合适的位置,蒋无涯给中立派这边的人打了个招呼,也带人私下离去,去梵州一带去一探究竟。

    ……

    出了阴山关之后,铅云翻涌,朔风凛冽,到傍晚大片大片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下。

    这场大雪下了一天两夜,当年傍晚开始温度骤降,估计河面会出现封冻迹象,大官船队那边行程会受阻。

    但这些和裴玄素一行也没什么关系了,封冻受阻更好,裴玄素现在反而不急鹰扬总府那边的事了。

    多个几天时间,也翻不出花来。

    他们在路边客店休息了一夜,裴玄素让人采购给大家都添置了厚衣服,从头到脚,尤其是他和沈星添置的衣物,他都亲眼看过。

    沈星不在话下。

    他自己的,裴玄素现今心里有了新的希冀,他比从前要注重自己身体太多了,几乎到了极尽可能一丝不茍的地步。

    他还盼着,事情结束之后,能和沈星双宿双栖。

    保暖和休息都注重,但时间也没有耽误,天一亮,一行稍稍伪装成镖队的人骑着快马,顶风冒雪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星星,冷吗?”

    大风大雪,连脸都罩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前方那个矫健颀长的黑披男子疾驰中回头,露出一双如鹰隼般锐利摄人又斜挑艳丽到极致的丹凤星眸。

    声音一出,顷刻被凛冽北风吹散。

    沈星得很大声回应:“我不冷,我还好的!”

    都快裹成熊了,风雪确实很大,但也确实不冷。

    裴玄素点点头,转头:“加快速度!”

    一行人顶风冒雪,驱着快马,往东北的梵州方向而去。跑了到大概次日中午的时候,他们渐渐出了大雪区域,前方的雪开始稀稀落落,等接近梵州一带的时候,已经一星雪花都不见了。

    苍浑天地,冬季褐黄而主色,干冷干冷的,一条大河蜿蜒自西而来,不过堤坝越修越高,已经形成不少河段的地上河。

    梵州一带最明显,离得远远,他们就望见那高出地面不少的褐黄色河堤。

    裴玄素一望见那河堤:“梵州到了。”

    他顺手扯下面巾。

    他们的目标位于梵州北郊的梵州鹰扬卫,那边毗邻苇河,虽非梵州的交通枢纽,但这么些年下来,应也镇甸人烟稠密,他们也不知道这里究竟藏有什么,决定还是先改装一番,再接近去看。

    一行人刚刚自南郊进入梵州地界,临近码头,车水马龙非常繁庶,裴玄素忖度片刻,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于是,一行人就去采购了衣物车驾,正好他们有男有女,伪装成一个衣锦回乡购置田宅的人家正好合适。

    客栈的房间里,沈星打开舆图细看,“二哥,我们从东边绕过去吗?”

    不料裴玄素一手推开门,他换衣服更快,已经下去转了一圈了。沈星拿着笔,手边一本册子,她正好以监察司的身份把一路行程和见闻记录下来,并每次都认真签上自己的名。

    ——这趟不管是钦差团和赵青的监察司都没遣人来,她正好填补上,万一有什么重大发现,她的这本册子可是非常重要的监察证据,不可或缺。

    这也是裴玄素带沈星出差的另外原因之一,他心里想,实际也正好需要。

    裴玄素一手推开房门,却道:“不必了!”

    听到声音沈星连忙回头,却见他站在门槛的位置,朱红薄唇正挑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那双天生极度锋锐的丹凤目此刻又一种凌厉的兴奋之光。

    裴玄素吐出一句:“星星,我们这趟来梵州,确实是来对了。”

    平平静静的语调,嗅到一种山雨欲来的血腥味道!

    他说:“楼下的食客谈起苇河,说西郊的很多地都已经不能种了。”

    但裴玄素自瀛州等待圣旨的时候,详细看过十六鹰扬之下各卫的大致情况。他记得,梵州鹰扬卫府兵的永业田基本都在卫所一带的苇河南岸。

    府兵府兵,兵农结合,兵藉和授田可以说是根本了!

    有了授田,府兵是不发军饷的。

    裴玄素冷笑,永业田出了问题,那这整个一卫所的数万府兵及其家人怎么生存?

    不管是卫所偷偷经商养活他们,还是结合地方霸占其他农民耕地做永业田,只要查实,十六鹰扬府都要完蛋了!

    这趟梵州之行,果然不负他的期待啊!

    沈星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下子,连她都隐隐嗅到十六鹰扬府垮塌的前尘味道了。

    她拿着笔,忍不住屏住呼吸,“那,这事儿,鹰扬总府知情吗?”

    裴玄素微笑:“你说呢。”

    他心情大好,一身深黑色的武士劲装,掌宽腰带一束,脚踏牛皮长靴,掩上门走过来,宽肩窄腰颀长遒劲,俊美摄人的同时,身姿步履间有种黑豹捕猎的从容和危险感,这一刻的勃发的魅力让人屏息。

    那意思就是说肯定知情啰。

    也是,不然这个运输网络是怎么来的?这该是重要原因之一了吧?!

    沈星忍不住长长吐了口气,心跳不由自主加快起来,上辈子裴玄素原来是这样击溃十六鹰扬府的吗?

    真的太不容易了。

    在这个吹哨的前夕,她都不禁变得十分紧张。

    她也真的没想到,自己还真发挥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作用。

    沈星有些激动,混合着紧张,在这个让人不由自主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刻,她捏着拳,一手还有一支笔,在外携带的砚碗设计远不如砚台,她沾了半手指的墨,神态激动之下,漂亮柔韧的五官有一种别样的风情之态。

    这是平时看不到的。

    裴玄素有些着迷看着她近在迟尺的五官,看她激动紧张得忍不住来回踱了几步,又赶紧翻开册子记了一段,然后标上日期签字。

    裴玄素忽想起蒋无涯那些偶偶私语又兴趣盎然的私信,在他看来,那些就是情书。

    他醋,又有种急切,很想做些什么把对方压下去,想了一会,就说:“星星,你真是我的福星。”

    他绞尽脑计,想了一个,“你瞧,你一来,咱们就有了这么大的收获!”

    沈星:“???”

    不是吧,不是这样的吧,这都是裴玄素自己的能力好不好?

    她没来之前,陆通船行他不也势如破竹?

    这福星帽子扣着沈星有点懵逼,收拾砚碗和笔墨的手都顿住了,她惊愕侧头,瞪大眼睛:“二哥你说什么呢?”

    她就绘了个图好不好?

    最多还有正写那小册子,这她确实是来的最佳人选。

    裴玄素这土味情话说得相当笨拙,把沈星惊了个一蹦三尺高,摇头摆手,她忍不住笑道:“二哥你说什么呢,快臊死人了,赶紧别说啦!”

    她被逗得,忍不住呲呲笑了起来,乐不可支。

    裴玄素:“……”

    但沈星笑得欢乐,他十分郁闷,一会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了。

    在沈星这里,他也没什么督主的架子,就好像当初一样,他帮着抖开油纸包袱皮,把册子砚碗等物扎紧包起来,打成一个小包袱,他举起来,沈星顺势把手臂穿进去,就贴身背上了。

    “好了,这房退了,咱们赶紧过去瞧瞧。”

    两人小声说,轻声笑,那种轻快愉悦的氛围和两人独处,让裴玄素的心就三伏天和喝了一盏添了蜜的冰水,情话赞美失败的郁闷抛到九霄云外,从心到身都是愉悦和那种一丝丝的甜蜜。

    小包袱裴玄素倒不是不愿意替她背,而是他现在身份有点不合适了,裴玄素也不敢做得太露骨。

    况且这是沈星自己工作,她不会给别人背的。

    两人收拾一下,抹去痕迹,冯维等人已经把马车等人伪装妥当,马也分别寄存并大半换成骡子了。

    裴玄素和沈星快步到楼梯底,已经准备出发。

    沈星撑着车辕爬上车,和几个个子小的宦卫也上了后面的车,他们改装扮成家眷。

    而其他人上马的上马,骑骡的骑骡,带上衣锦还乡的家私,往西郊的梵州鹰扬卫那一带去了。

    ……

    有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了。

    越接近西郊,人车就越见少,到后面这么大队人马已经非常显眼,裴玄素不得不把队伍拆分了,分成好七八个小队。

    冬季梵州却没什么雪,走到半途,众人被一条人工修筑的长长旱堤吸引住了目光。

    旱堤将这片偌大郊土一分为二,沿途过来,一路上还见冬小麦之类的农田庄稼,但越接近旱堤,庄稼种得就越不好,到接近旱堤已经彻底稀稀落落了。

    接近一看,原来这旱堤有两条,彼此相距大约四五丈,两堤相夹的中间位置挖得很深,形成一条人工修筑的河渠,有水,见冰,但两岸没有挖灌溉口,这是一条分隔渠。

    从渠上的曲桥过去,站到第二条旱渠之上,车上的人一直微微撩起车帘看的,到了这里,不少人不禁“啊”了一声。

    空茫茫的一大片黄土白地!

    只见旱渠之后的大片大片土地,看得出来原来是农田,但现在已经彻底不长庄稼了。

    长堤脚下还见一枯黄草色,都是生命力顽强的杂种,但再举目望去,越是远处靠近苇河的方向,草色就越来越少,目力所及,最远那边已经没有一星半点了。

    这一整片不知多少顷的旧田,都呈现一种盐堿化的白色。

    沈星低头细看,能望见的土地都板结得甚严重。

    她上辈子对各色图纸都有研究,其中包括河渠农灌的。皇宫藏书阁很多孤本,她看过不少特殊功用的建筑和设计,顺带也了解了一下这些特殊功用的东西最初产生的背后原因。

    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二哥,后面这条是分隔渠,用来阻止土地盐化蔓延往南的!”

    可以说,梵州西郊被能人人为地重新设计过,并有一个能拿主意的能吏出大力贯彻到底。分隔渠建好之后,还得另外再修灌溉渠,才是真正用以灌溉。

    不再漫灌,但保证田内充足丰沛水分,并加以石膏土,种种措施,把农田的盐堿化勉强控制在旱堤另一边。

    这些种种,就不详说了,因为和裴玄素一行关系不大。

    刚登上另一边旱堤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震了一下,互相对视,目露震惊之色。

    实在是就算提前知道“不能种”,但当真正亲眼目睹这一大片望不见尽头的盐化泛白的荒芜田地之际,还是极度震撼的。

    沈星抓住最关键的一点,赶紧问:“朝廷知道了没有?”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当然是没有。”

    曾任沛州刺史的他,相当肯定地回答了沈星的这一个问题。

    沈星忍不住和冯维徐芳贾平他们对视一眼。

    徐芳忍不住说:“我的天老爷!”

    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裴玄素淡淡一笑:“前面这一大片,基本都是梵州鹰扬卫府兵名下的永业田。”

    没了永业田。

    数万府兵的家计生存如何解决?

    鹰扬卫养着吗?可军费划拨并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一分一钱都有固定用途并必须写清楚去处被审查的。

    况且府兵有永业田,少了军饷,军费划拨和募兵相比,那是非常低的一个水平。

    裴玄素道:“好了,不必继续往前走了。

    他一声令下,一行人旋即掉头,然后很低调低观察了鹰扬卫兵卒几天,但发现府兵及他们的家眷都生活的比较朴素,依然像务农为兵的生存状态。

    这也合理,假若搞经商养兵,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谋逆了。

    十六鹰扬府轮值制,过分要命涉及三族性命的事情,不是每一个人都同意干的。

    应该还是务农为主。

    裴玄素仔细观察那些府兵及其家眷的手,他恨敏锐发现,府兵的妻儿父母们这些家眷的手,总体还是比较细腻些的,不像年复一年耕作的样子。

    或许说曾经耕作过,但已经有些年没有了。

    反倒是府兵个个掌心粗糙,骨节粗大,一眼望去也晒得很黑,小腿也粗,更像经年务农的样子。

    真有意思。

    这就和正常情况反转来了。就像瀛州鹰扬卫,府兵本人基本已经算脱产只当兵,耕种都是家人的工作,也就农忙时,卫所会放假让他们回去帮忙插秧和收割。

    裴玄素没有碰那些毗邻旱堤的稀落农田,而是估摸了一下,找了一个比较远些的村子,一行人赶着骡子过去,随意找了一户人口看着挺多的农家,借口水喝。

    这些人一坐下来,基本全部都是青壮年男性,一看个个都不同寻常,坐在院子里编筐的老人心里一突,赶紧借着打水的功夫叫小孙子去从后门跑去寻家里的男人。

    但刚出后门,就被绕过去的贾平按住了,提了回来。

    老人大惊失色:“你们什么人?赶紧把我的孙子放下!天啊……”

    裴玄素擡起眼睑,“老人家,你只需告诉我,你家的这些地都是谁在耕。说了老实话,你们一家子都能平安无事。否则……”他冷笑一声。

    老人赶紧闻声望去,却见坐在大门外香椿树下石墩上坐了个颀长劲瘦的黑衣年轻男子,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线条艳丽的丹凤目,皮肤有一种病态苍白和阴柔,不怒自威,很有气势。

    这黑衣青年一开口,那群如狼似虎的男子立即微微垂首让到一边,如分花拂柳一般,这男子目光扫过来,冷电一般,不疾不徐,寂而骇人。

    沈星带着人在屋前屋后跑了一圈,突然她刹住脚步,望向墙角靠着的七个锄头。

    ——寻常农家哪里用得上七个锄头?而且这七个锄头间隔距离,斜倚方向,非常规整,十分有行伍之人摆放东西的特色和习惯。

    入冬有些时日没用,有尘土,依然是摆放之出的原貌。

    她赶紧喊:“二哥!二哥——”

    他们走着一路,仔细留心过这一大片农户的田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这边都是平原,农田划分都是比较整齐的,但农户们冬季闲不住,总会收拾和看一看田的冬小麦。

    所以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些本地农户,普遍都是看一边的田,紧邻的另一边也会去看看,但普遍不如前者仔细。

    因此相当有趣,本地农户专心看顾的田片就像斑马似的,一行一行相隔。

    但他们去探口风,这些本地农户却非常众口一词,这些田全部都是他们种的,没有别人。

    不过也没关系,随便捡一户拿下,不过就是农户罢了,撬开口多么的容易。

    这不,沈星喊了一声,裴玄素看完回来,淡淡道:“拿住了,都带回去用刑。”

    那老头就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说了。

    “老爷,大人,官老爷,老儿说,老儿都说!那田是七年前,刺史老爷和鹰扬府的将军大人们牵头,我们一人一半,和卫所的兵大哥们一起种的!……”

    把全州的田全部私下调整过一遍,仔细调查过,刺头儿都找各种借口调整了原籍,这西郊的一大片原属于农户的田地,分一半出来给已经失去永业田的府兵。

    府兵干完自己田里的活儿,还会帮助分田给自己的农户耕种。农忙时卫所还会组织大量兵员帮助农户们插割,摸早贪黑,人心肉做。

    再加上最重要的是,分了田给府兵之后,他们年年会得到鹰扬卫采买分派的良种,平时也不会再遭遇缴税踢一脚的小吏陋习,反正所有底层老百姓可能会遇到官面上的艰难和坎坷,已经由鹰扬卫主将出面,在梵州刺史府主持安排下全部摆平了。

    另外,遇上什么欺男霸女不公的事情,这些分出农田的农户也可以找鹰扬卫帮忙主持公道。

    这两者在时下是非常不容易的,农户等于有了靠山,再加上有了良种,以及芝麻之类的油类作物鹰扬卫也找了商行帮他们远卖,价格更好,一出一入收入是能持平的。

    背后策划的人可谓煞费苦心,把生态弄出一个平衡,没有怨声载道,甚至农户们还很愿意为府兵们遮掩。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都是听安排的,上头的大人和族里都让这么说,我们就这么做了,……”

    老头吓得屁股尿流,言语之间,也有一些含糊其辞和推脱,皇权不下乡,很多村民愚昧无知,归宗族官吏,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具体干了什么事。

    裴玄素坐在大石墩上,干冷干冷的风自后拂至,他用不少新疤的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摸了摸额头,“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他挑唇一笑,笑意多是讥诮,不达眼底,“梵州鹰扬卫,竟敢侵占民田。”

    田,在当今社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生产资料,头批国策所在必有它。

    民田和军田,界限非常分明。

    谁也绝不能私自侵占!

    府兵的永业田若有需要增划,需要先由鹰扬卫主将指挥使上报鹰扬总府,再由鹰扬总府的都指挥使上报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而后这两者再具折经由内阁政事堂,上呈皇帝。

    这是一件非常严肃大事,值得当朝严肃讨论的。

    没有御笔红披,私挪一寸都是大罪!

    更甭提是私下隐瞒永业田出问题不报,而私自占有大批的农藉民田。

    府兵,田是根本,触及整个鹰扬卫去欺上瞒下侵占大量的农田,其害之恶,动摇国基;其影响之劣,让整个府兵制是否还应存在都成了让人质疑的大问题。

    暮色四合,夕阳余晖暗红落在裴玄素一小截下颌之上,思及舆图之上那一大片的空白区域,继续自西往上去,估计还有不少惊喜。

    不过到了这里,已经足够了!

    鹰扬府完了!

    他双目凌厉,蓦地站起,“让这家人把嘴巴闭上,马上去搜集证据。”

    韩勃何舟已经在抵达的路上了,裴玄素当即下令,让飞鸽传书及房伍亲自去传令:何舟改道,直接沿着苇河继续西去,一直查到虎口关的鹰扬总府为止。

    至于韩勃,带着人加快速度,最迟今早前抵达梵州南郊五里庄汇合。

    裴玄素一一点了人手,立即分头去搜集证据,同时他让沈星传信给赵青,让赵青可以带人来了,同时钦差团也可以带一些合适的人来。

    冯维贾平等人应了一声,马上分头而去。

    沈星也响亮应了一声,如今她已十分熟稔,不用裴玄素具体吩咐,她已经接下小包袱磨了墨,略想了想飞快写了一封信,交给裴玄素过目。

    “很好,就这么写。”

    裴玄素把信给贾平,贾平立即解开挂着信鸽的腰笼,当场就放飞信鸽。

    沈星做正经事很认真的,一脸严肃站在裴玄素面前,但她个子小,人又生得漂亮,这样的精神面貌,是寻常闺阁绝对看不到的。

    就像小时候沈星看女官姐姐们,那份行走如风的英姿飒爽当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她在这个过渡期间,既有了几分独当一面的英姿和平时穿戴官服官靴的举止姿态,也还有柔然年少的女儿姿态一面,柳眉杏目,生得婉美,糅合在一起,有种她独特的魅力。

    反正东提辖司这边的宦卫们,包括何舟他们,都很喜欢她和谈笑嬉说。

    当然,也没有其他心思,毕竟沈星可是同僚,更是裴玄素义妹,赵关山义女,没人有些龌龊想法,但说笑一下让自己心情愉快还是可以的。

    裴玄素越看她越喜欢,没有哪处是不好的,视线盯着贾平放信鸽,余光却一直瞥着她,见她含笑露出一个浅浅的小梨涡,他也不禁翘了翘唇,露出一点真正的笑意。

    一切都疾风骤雨,很快一行人除了留下的两个,很快就上车上骡马离开了。

    裴玄素神情凌厉,他很清楚,自己正身处这一场大变关键位置,承前启后,父母血仇、前情后因让他的心有一种隐隐的血腥味道快慰和如弓上弦的紧绷之意。

    但紧绷之余,他跨马在沈星的车侧,却另有一种开心和快乐。

    他像每一个深陷暗恋的年轻人一样,忍不住期待自己和那个她的将来,畅想遐迩,明知道前路还有许多艰难,但他就是忍不住好的方向去想。

    那种美好的畅想就像在如今苦难中开出的一朵洁花,让他忍不住战栗,控制不住欢喜,用现实压了又压,还是不禁暗暗生出期待。

    车帘被晚风扬起,他看见沈星趴在小桌子上写东西,他赶紧敲了敲她的窗:“写什么呢?回去再写吧,路这么颠。”

    “唔,好了好了,马上好了。”

    车内少女专注努力平衡,连声应了,她今天戴了一个小银耳铛,在白嫩脸侧轻轻晃啊晃;颀长俊美的青年俯身车窗前,靡艳轮廓不可自抑染上一抹柔色,夕阳余晖下,仿佛一幅画。

    但当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

    阴天寒冬入夜后,仿佛黑暗吞噬了所以的天光。

    阴云笼罩在梵州卫大小将领的每一个人头上。裴玄素离开的第五天,船队早就有人察觉他的病太久了,以裴玄素这阉贼的一贯作风,他就算还剩一口气都会站起来继续干的。

    有人已经发现了替身的端倪,心里发虚,飞鸽传书顶风冒雪直奔干旱多年的梵州鹰扬卫。

    事实上瀛洲铸造局私兵案一发,整个梵州到虎口关这一带这三大鹰扬卫都提心吊胆关注着那边的消息。

    他们甚至紧急遣人上了鹰扬总府求救,找了和蒋无涯关系亲近的世交鹰扬府将领,由对方亲自带着,先南下钦差团大船去找中立派的顶阶将领及蒋无涯,结果扑了个空,大惊失色,赶紧由世交将领带领着,飞速返回梵州,找到了蒋无涯本人。

    来人有鹰扬总府的中郎将魏少陵,梵州鹰扬卫将领先后来了七八个,主将指挥使陈屏之留在卫所撑场不敢出来,指挥同知唐中淮和指挥佥事蔺明知面露哀求之色,竟直接在蒋无涯面前跪下了:“蒋指挥使大人,您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得救一救鹰扬府,救一救鹰扬府啊!”

    “这可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根基啊——”

    蒋无涯甚至比裴玄素一行还要更早一些知悉所有内情,因为他这里是梵州鹰扬卫的人亲自给他详说的。

    “梵州至虎口关着一带,向来土质都贫瘠,梵州尤为甚也。”

    历代的干旱内涝,和地上河的影响,苇河南岸这一大片的梵州至虎口关一带土地较差,这是自前朝起就有的问题了。

    昔年建立十六鹰扬府的时候,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考虑到这一点,划拨给三卫府兵的永业田要比其他土地肥沃的卫所要多出一倍的份量,并且给了安置银,后者甚至是太.祖皇帝从自己当年并不多的内帑亲自划拨出来的,算私人补贴。

    雇人也好,多生育儿女子孙也罢,把地种好,日子经营起来。

    本来也还成的,如果发生什么变化,上折申请重新划地,甚至实在不行整个卫所迁移都是可以的。

    但这一切随着太.祖驾崩,神熙女帝登基划上句号。

    “……这些年,也不知什么原因,各任指挥使和麾下将领带着营里的兵卒也是花了大力气,但田地却是越来越咸,到后来麦子已经长不到了,只能种豆种粟。……”

    一直到了九年前,苇河大决,内涝长达一年之久,完事以后,卫所回迁,却发现土地情况恶化厉害,到后来彻底不行了。

    其实十六鹰扬府种种举措,也算是无奈之举。譬如瀛州鹰扬卫,建朝四十多年瀛州至沛州一带的龙江中游枢纽已经彻底成为一片繁华之地,人口大兴。

    别说女帝在朝,十六鹰扬府咬紧牙关不给神熙女帝任何裁撤介入鹰扬府的借口。且就算神熙女帝允许增拓永业田,附近也根本没有合适的良田可以拓展了。

    这么富庶稠密的州县,这么人口众多的地域,一旦要拓田征地,不亚于一场人口大迁徙,涉及很多极麻烦的方方面面的。

    但正常情况下,卫所该给经济中心让路的。一般处理方式,更有可能是瀛州鹰扬卫整体迁移,迁移到另一个适合驻扎的军事地势上,去解决人多田少的这个发展矛盾。

    但十六鹰扬府敢上这个折子吗?他们敢提吗?

    他们不怕神熙女帝直接把瀛洲卫该改制或裁撤了?

    这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各个卫所是绝对不能挪动的,甚至为了转移神熙女帝目光,鹰扬府在南边的鹰扬卫故意弄出了不少的动静,给两仪宫皇帝原先那边的宗室煽风添火提供帮助,又花了很多心思买通了监察梵州卫的眼线,这才勉强把梵州卫的困境给藏匿下来。

    梵州卫的情确实很艰难。

    这些年鹰扬总府牵头,贩卖填补,上下打通各种关节,不过为了保住太.祖皇帝遗下的十六鹰扬府罢了。

    说到激动处,唐中淮蔺明知等将泪流满面:“梵州卫并未有欺压百姓,我们也没有让农户们吃亏,我们原想着,只要再撑些年,撑过去就好了。”

    神熙女帝今年六十出一,刚刚重伤大病自鬼门关走了一趟。

    而两仪宫皇帝比神熙女帝小八岁,他可也是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帝。

    只要熬过去,熬到神熙女帝驾崩,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十六鹰扬府有为皇帝的登基出过力。

    并且皇帝是太.祖皇帝亲弟,这是他上位的根本之一,他是不可能反太.祖皇帝的。

    所以,只要撑过一些年,就熬过去了。

    在场的很多将领,包括鹰扬总府乃至各鹰扬卫的大小将领们,他们很多都是父祖辈就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对于十六鹰扬府的感情极深厚。他们很多人是在各个鹰扬卫长大的,光着屁股跑跳,在永业田捉蚱蜢捉蛐蛐摸鸟蛋,十六鹰扬府就是他们的家。

    不管是政治立场,还是私人的情感,都让他们团结一心,竭力去保住十六鹰扬府。

    不团结的已经被他们剔出去或者弄闭嘴了。

    唐中淮蔺明知等人痛哭失声,呜咽难言,甚至蒋无涯从小相识的世交、和蔺明知他们一起自鹰扬总府追到这里的鹰扬府中郎将魏少陵也面露哽色,他家是杨江侯爵位,他是世子,现今十六鹰扬府的副都指挥使魏世南是他亲爹。

    魏少陵一脸平静,他哑声:“我没有后悔,我父亲叔父也是。”

    现今十六鹰扬府一案被查到这种程度,不管将来如何?魏少陵父亲作为鹰扬总府副都指挥使,哪怕最后十六鹰扬府保下来了,他父亲也罪责难逃。

    但他们都不后悔。

    魏少陵静静看着蒋无涯,“孟州,这次你能帮忙吗?不需要你出头,你只需要预测一下这个裴玄素的下一步动向,私下相帮即可。”

    “保住十六鹰扬府。”

    这两人从前是很要好的发小,和陈清游等人一样,只是后来各自从军。蒋无涯去了北疆,而魏少陵进了十六鹰扬府,才有些年没有聚首罢了。

    但情谊是没变的。

    此时日近黄昏,赤红的余晖染红半边天,干冷干冷的,照进这处简陋的客店后房。

    蒋无涯一直拉蔺明知等人不起来,他只得这么听着。越听越沉默。到最后,蔺明知等人死死拽着他的腕子,涕泪交流,到了这一刻,他们既是痛心鹰扬府,也是多少有惶恐惊惧,毕竟谁都有一家人在身后。

    只有魏少陵是平静的,余晖火红,半昏半明的斗室,他问蒋无涯。

    蒋无涯站了起来,他静静和魏少陵对视良久,“来不及了,可能你们也接信了,裴玄素应当时往梵州来了。”

    他慢慢说着,向来清朗的沉声此刻也染上几分暗哑,但蒋无涯还是说:“我救不了鹰扬府。”

    “你们侵占民田。现在有你们在,固然控制得住,地方农户也愿意打掩护。可以后换人了呢?”

    蒋无涯闭了闭眼睛,睁开问。

    是的,魏少陵他爹和鹰扬总府都指挥使李江两人都不贪。

    可以若正副都指挥使换人当了呢?

    别说换自己人就不会。

    别忘了前鹰扬卫都指挥使窦建成。蒋无涯一点即通,他现在大概明白窦建成私贩军资是怎么一回事,窦又为什么烧炭自杀。

    这还是太.祖皇帝当年的心腹,开国大将,爵位、封赏,什么都有,一路风风雨雨过来的,什么没见过?

    可就这样,巨额钱财手边过,还是没忍住伸手了。

    不过他最后把所有罪名烂在自己身上,掩住了十六鹰扬府的事。

    当年也算和沈星祖父齐名的一代名将,晚节不保,入罪抄家夺爵而死。

    蒋无涯在余晖中静静站着,他轻声说:“哪怕我能,我也不能替你们掩盖这样的事情。”

    ……

    双方不欢而散。

    魏少陵带着人大踏步出了客店。

    十六鹰扬府在各卫所在地经营深厚,梵州这边又处处防范。而裴玄素那边不知前情,不能打草惊蛇,要微服而出,人手有所局限。

    魏少陵离开了客店不久,他就得到了疑似的裴玄素一行在梵州的消息!。

    魏少陵眉目冰冷:“这些阉狗,若死在梵州,那就死无对证了!”

    至于其他,再设法斡旋就是!

    魏少陵已经闪过种种移尸的对策。

    反正,就是穷途末路,孤注一掷!

    魏少陵招了心腹近卫及梵州唐中淮等人附耳如此这般一番,他打算直接出动梵州鹰扬卫的箭兵,把这行人射成马蜂窝。

    发狠不顾一切了!

    近卫及唐中淮等人当即齐声应是,个个对姓裴一行阉狗痛恨至极,面露狠色,掉头匆匆而去,换装重返梵州鹰扬卫去准备。

    唯独蔺明知和另一名叫高阳镳的裨将匆匆跑出之际,两人不禁对视一眼。

    一听魏少陵命令,两人心里不禁一沉。原来鹰扬卫的普通兵卒还是能保住的,最多解甲归乡,若是伏杀钦差,那可就会牵连上下至普通兵卒的啊。

    这两人豁出去做了很多事,也为经营梵州鹰扬卫吃了很多苦头,他们对梵州鹰扬卫乃至普通的兵卒感情都很深,他们有自己获罪掉脑袋的打算,却不打算牵连普通兵卒的。

    蔺明知是认识蒋无涯的,他对高阳镳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到了换装的地方,找了自己亲卫,让亲卫赶紧回头去通知蒋无涯。

    而蔺明知跟着大部队一起回去,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一个心腹亲卫安插到前线去。

    客店内。

    蒋无涯认识魏少陵很久了,他也防着魏少陵这一手,马上吩咐蒋平乔装跟上去。

    蒋平和高阳镳人几乎同时抵达的,“不好了!魏将军果然要动手——”

    蒋无涯霍地站起身,神色一厉。

    ……

    这里百般的监视防备,几方拉扯,但谁也没想到,最后是沈星阴差阳错遭了一番惊险。

    骡车小队途径昨日歇脚的客店也没有停下来,干粮早就准备好了,大家用冷水将就一下。

    裴玄素在第二辆骡车之上,他相貌太过优异,哪怕只露一双眼睛,也非常抢眼和有个人特色。

    因此进了梵州之后,他就不走领头的,人稍多些的地方他还坐车。

    骡车都不大,沈星自己一辆所以塞了不少他们一行的随身物品,裴玄素也没上去硬挤她坐都不舒服,随意上了中间的一辆车。

    他们放缓速度吃了晚饭,之后一路往南疾速而去。

    裴玄素可不是没有防备,他们干粮是在刚进梵州的时候准备的,之后投店只休息不吃东西。

    他算算时间,赵关山船队那边也差不多要被发现端倪了,他自己还好,沈星在队伍里,他的心弦紧绷。

    所以紧赶慢赶,赶在今天傍晚前弄清农户府兵分耕的真相,裴玄素立即带人离开梵州,之后将和韩勃汇合之后,再化整为零折返。

    辘辘的骡车,他们伪装得非常逼真,一路上也没引起任何人注目,也没有让任何人找到靠近的机会。

    只不过,梵州好歹是一个大州,总会有人车挨挤的地方。

    魏少陵那边的人焦急了很久,总算找到机会,为防万无一失,他们借机在最有可能是裴玄素本人所坐的那辆骡车之上挂上把一块枯叶状的标记。

    另外一个挑柴的伙夫,趁着自己人不注意,赶紧把备用标也挂一个另一辆骡车,正好是沈星那辆。

    马骡飞快奔驰,耐力持久,终于是裴玄素接讯即将和韩勃接头的一刻,“嗡——”一声,激射的箭矢如雨点便冲破寒风,往骡车小队和韩勃一行百余人疾速而去!

    “我干!”

    韩勃破口大骂,他一路顶雪吃土风尘仆仆赶过来,昨晚连觉都没睡,一上来就得挨箭子!

    裴玄素冷哼一声,直接一跃而出,翻身上马,“船准备好没有!”

    “找死的东西。”

    韩勃立即应道:“当然准备好了,快走吧,在那边!”

    裴玄素一挥手,一行人立即驱马往苇河方向,有轻身功夫好的直接把骡都扔了,纵掠而行。

    山郊野地的驿道之上,仍有商旅行走,立马惊呼四散奔走,但好在那箭矢不是奔他们去的。

    一行人直奔河边的乌篷小船,跳上其中几艘,一荡而去,嗖嗖箭矢如雨,后面的追兵立马跳上其他大船小船,急追而上。

    蔺明知正追到岸边,几乎马上高呼:“别上去,快下来——”

    这荒郊野岭的驿道旁,哪来这么多大小渔家停泊的船啊!

    魏少陵不熟悉梵州情况,直接就跳上去厉喝追赶,而兵士匆匆改装的箭兵和好几个将领千钧一发下也急切追上去了。

    只见前面那几艘满满当当的乌篷船突然加速,迅速抵达对岸,同时扔下了七八包很大包的黑色东西。

    “彭——”

    前面突然掉头射过来一簇火箭!裴玄素亲自持弓,箭无虚发,一发三支,魏少陵一个飞扑只打下一支,最后两支深深扎在捆绑在船身两侧的火药大包之上。

    一声炸响,连续轰轰轰多声,后方这些船,接二连三全部扎成一片火海。

    连魏少陵本人都炸成了几块,在裴玄素回首中当场毙命,血肉迷糊。

    他冷冷哼笑一声。

    ……

    裴玄素算无遗策,要说这场变故中有什么意外的,唯一就是沈星了。

    沈星是骑着骡直接跳上船的,骡是好骡,马骡,速度和耐力比之中等马都差不多了,好几个人和她一样都是直接驱骡跳上船。

    但她最倒霉,因为她骡车上被挂过标记,所以那一窝蜂的箭在她钻出来跳上骡之后密集得简直像雨一样,连徐芳徐守都受伤了,裴玄素勃然大怒,驱马过来为她殿后,她跳上船才发现骡受伤了。

    “彭”一声船舷重重撞在对岸岸边,方才她为防掉下水缠了一圈缰绳在手,一甩没甩掉,剧痛又被大爆炸惊吓的马骡惊慌往岸上一跃,直接带着沈星跳上岸。

    它重重甩了一下,把沈星半甩下地!好在沈星机灵,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改甩为抓,死死抓住缰绳不放手,这才没有被直接甩脱磕大石头上。

    但一时之间,也十二万分的惊险,她被马骡拖拽狂奔是十七八丈,沿途什么都有,树干、巨石、枯萎的大片荆棘丛,乱七八糟,险象环生。

    在马骡受惊吃痛带着她飞跃上岸的时候。爆炸炸出巨大的火球腾空,水上岸边,除了裴玄素,还有刚刚赶到,正纵马停在对岸岸边膘马人立而起的蒋无涯。

    他直接用钦差将令,叫人丛隔壁的涠州刺史府调人过来,自己立即追上去。

    火球升空,岸上岸下,两边刚好目睹了沈星被驮着上岸后被马骡一甩脑袋差点磕在大石头上的惊险场景。

    裴玄素和蒋无涯心胆俱裂。

    蒋无涯甚至顾不上伤痛那刚刚被炸死的发小,一跳下水,“彭”一声水花四溅,他全力飞速往对面游去。

    裴玄素惊鸿一瞥,也望见蒋无涯了,一回头,发现沈星,大惊失色,他一纵全速飞跃而起的同时,身后巨大的入水声音让他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一片火光的混乱中,上次是蒋无涯把沈星抱着飞跃而走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抢先把沈星救回来!

    陡然情绪翻涌,混乱之中陡然咬紧牙关,裴玄素全速飞掠,急忙冲沈星而去。

    又焦急,又担心,更有一种冲破宿命般的急切。

    最终,他成功了!

    蒋无涯肯定不够他快的,蒋无涯才刚刚一撑上水,往这边飞奔而来,裴玄素已经顺利斩断缰绳,一抄将沈星抱在怀里。

    他一跃一踏,两人有惊无险,成功落地。

    “星星,星星,你没事吧?”

    他极担心沈星,赶紧问道,又急忙上下睃视她。

    沈星其实挺好的,除了掌心磨破了一点皮以外,幸好她有带手套。

    她惊悸,但见识多了,居然也没有很害怕,急忙安慰裴玄素:“二哥,我没事!”

    “就手心擦破了皮,我没事的。”

    她还跳了两下,对裴玄素和急急赶过来的韩勃贾平徐喜等人说。

    裴玄素睃视沈星的时候,余光不受控制,瞥向河岸飞奔而来的蒋无涯。

    沈星没事,蒋无涯大松一口气,也就没有上去了。

    他浑身湿淋淋的,冰冷的腊月天里,连用来遮掩面容的防风面巾都湿透了,不过他并没有摘下来。

    一行人落汤鸡似的,静静站在大石边,沈星也很快发现了。

    火球已经下去了,天色很黑,那边比这边暗,沈星有些看不清,但看身形和那个扑水的行为,她猜,可能是蒋无涯。

    “哎。”

    她也不敢喊他的名字,小声喊了一句。

    蒋无涯一笑,“哎”也答应一声。

    他一出声,沈星就把他认出来了。

    “二哥,你们等我一会。”

    她小声说完,往蒋无涯那边小跑过去。

    在银山钞关出来之前,她想起蒋无涯。十六鹰扬府眼见不好了,他应当会很伤心。

    毕竟所有开国将领的都是从府兵制走出来的,魏家是,徐家是,蒋家也是。

    蒋无涯送给了她大草蜢,她在瀛州去刺史府办事时候,途径一个小店,无意望见柜台有一个府兵小人偶,木制的,半个巴掌大小。

    沈星对祖父其实已经不记得模样了,但她记忆有几个画面,摇摇晃晃的她连爬带滚滚进祖父的房间,祖父蹲在地上冲她招手呵呵笑,小小的她流着口水湿哒哒的,往祖父那半幅蓝布棉袍挪去,她似乎还看见摇椅方几上,放着一个把玩得出了包浆般光滑的府兵小人偶。

    祖父这么喜欢的府兵人偶,想必蒋无涯也会喜欢的吧?

    她那天一愣,就跑上去把人偶买下来了。

    之后离船的时候,想起蒋无涯,又想起大草蜢和近日那些闲聊般却让她很开心的长短不一的信,她就想着,如果遇上蒋无涯,她就把小人偶送给他吧,希望他不要太伤心了。

    沈星跑过去,把一个墨绿色绒面小布囊塞给蒋无涯,“送给你的,……哥哥。”

    “我祖父也有一个,希望你不要太伤心了。”

    她把无涯两字含糊过去,小声说完,转身就跑回去。

    蒋无涯目送她,又摸了摸布囊,取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府兵人偶。

    他心里确实挺难受的,见了人偶,也不禁笑了一下。

    但裴玄素的感受可就差多了。

    他眼睁睁看沈星冲蒋无涯跑出,然后送给他一个礼物,他在一刻看着她的唇动,甚至看出了“不要伤心”几个字。

    他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阴沉得可怕。

    对面两人一高一矮,一递一接,俊朗青年惊讶又惊喜,小姑娘抿唇小声说,又冲他笑了一下。

    两人面对面,女娇俏男高大,河面夜色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背景。

    简直扎眼扎心到了极点。

    裴玄素这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好像甚至还没有一个明确能够试探她心意的角色和身份。

    反倒有一个该死的义兄妹身份!

    从前裴玄素一直以为沈星喜欢自己,所以从未当过真。

    可随着种种事态发展,眼前扎眼扎心一幕,他突然就想起了这个问题。

    义兄妹。

    他没当回事,也没当真。

    但如果,她当真了呢?

    裴玄素的脸色,简直直接黑沉到了地心了。

    偏偏韩勃这家伙还用胳膊肘拐了拐他,小声比比:“哎,我看你有点悬啊。”

    韩勃一路非常记挂裴玄素这个岔子,时不时飞鸽传书给他爹八卦打听,赵关山不想搭理他的,但转念一想这次他们在外直接汇合的话,他又怕韩勃不知情会弄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破坏来。

    于是最后去了一封信,把这小子骂了一顿,又隐晦说了一下。

    所以韩勃是知道第一手消息的。

    裴玄素被他拐了两下,脸色阴沉,直接重重一脚踹过去,再戳一下把你膀子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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