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徽殿中,景安帝手指轻叩着御案,沉吟不语。
德郡王背心冒了一层细汗,垂手站立,不敢出声。
景安帝终于下了决断,缓缓道:“德郡王、左寒山镇守宣徽殿,任何人不得入内。祖韦守玄贞门,邓九公巡视内廷,但有异动,一律杀无赦。后妃以明波渠为界,不得擅越。
“方直领羽林军,殷国光领禁军,张汝的隆庆军调至西山京营驻地,均由德郡王持虎符调动。并谕:因故太皇太后阴诞,着弘王、雍王、平王、慎王闭门斋戒,为故太皇太后祈福三日,不得出府,紫辰司负责暗中监视。”
德郡王领了旨,却没有动,他在等着景安帝最关键的一道旨意。
景安帝眼神复杂,许久才握了紫毫笔,在黄绫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写罢,他看了片刻,握着玉玺的手微微有点颤抖,终还是用力盖下。
他将黄绫卷起,放在金丝楠木盒子中,再将盒子四方的青铜搭件“啪”地扣上,放入内殿的暗格之中。
景安帝负手踱到窗前,凝望着清寒的薄雾,轻声道:“四叔,当年皇兄驾崩,若没有您主持大局,朕只怕无法顺利继位。这次,朕又要将大殷江山和朕的子孙,托付在您手上。”
“臣万死不辞!”德郡王深深地叩首。
“等兵马调度好了,就宣二位薛先生进来吧。”景安帝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陛下,您处于发病初期,所以只需服食一颗丹丸。服下琅玕华丹之后,陛下将会有一夜的昏迷。在这期间,臣等将用针灸催动药性,为陛下打通淤滞的经脉,再用药汤持续将阴滞之气逼出体外。陛下醒来后,再服一段时间的药,将不再受手足发麻、头晕目眩、行动不便之苦。”
景安帝见薛蘅的叙述与《内心医经》上所记载的丝毫无误,自喉间威严地“嗯”了一声,又淡淡道:“一切有劳二位先生。”
薛蘅与薛忱互望一眼,微微点头。薛蘅打开紫檀木匣子,取出色如流火的朱红丹丸,薛忱则轻轻地打开药箱,取出一套三十六针的银针。
宣徽殿外,德郡王负手站于阶下,遥望着早春微寒的夜色。
明月依稀,星光微茫。
涑阳城笼罩在无言的黑暗之中,夜风刮过空荡荡的街道,朱门紧闭,间或有更梆声响起,引发一片狗吠之声,又慢慢地平静下去。
待明月西沉、星垂四野,东边露出淡淡的鱼肚白色,有人“吱呀”开启门扉,大殷帝国京城热闹喧嚣的一天又拉开帷幕。
没有人知道,森严的皇宫中,宣徽殿内外的几个人度过了怎样一个紧张不眠的夜晚。
德郡王守了一整夜,渐渐有些不安,在殿外焦燥地踱步。一片死寂之中,殿门被“嘎嘎”拉开,他猛然回头,心脏仿佛猝然停止了跳动。
此时已是晨曦微露,薛蘅的面色如同东面鱼白色的天空,嘴唇微微颤抖,“郡王,幸不辱命。”
德郡王大喜,冲入内殿。薛蘅回身将薛忱推出来,二人知道景安帝和德郡王必有密谈,但又可能随时有召,不敢走远了,便在拾翠亭中静静等候。
“陛下感觉如何?”
景安帝动了一下十指,“麻木的感觉确实没有了。”
“恭喜陛下!”
景安帝披上龙袍,舒展了一下双臂,这一刻有着病痛尽消的畅快。他微微笑道:“有劳四叔了。”
德郡王忙自袖中取出虎符,双手奉还给景安帝。景安帝收了,默然片刻,道:“依四叔之见,薛氏二人,如何处置?”
德郡王暗自打了个冷战,斟酌着答道:“陛下,可以命薛蘅炼制足够的丹药后交出丹方,薛忱传授太医院针灸要诀。只是薛蘅天纵奇才,臣怕日后此病症再有变数,还需她对症寻方。”
“嗯。她倒是个忠心的,只是……”景安帝踱到窗边,遥望着正在拾翠亭中静静站立的薛蘅,低声道:“四叔,朕收到紫辰司密报,天清阁各系长老齐齐下山,正往京城而来,天清阁将有剧变。”
“陛下,得保住薛蘅才行……”
景安帝为难地道:“若是其他的事还好办,但这等涉及失贞通奸伤风败俗之事,又是他们阁内事务,朕还真没有办法插手。现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朕也堵不了天下悠悠之口啊!”
“可万一事情闹大,薛蘅身败名裂,她有个想不开……”
景安帝沉吟了许久,道:“四叔,你自仆射堂抽调人手,暗中跟着薛蘅,不管发生什么事,保住她的性命,但其余事情,不用插手。”
他又冷声道:“谢朗这个不成器的!辜负了柔嘉一片深情不说,还惹出这么大麻烦!朕已警告了谢峻,看他这回还不管好他的儿子!”
德郡王领旨离去,宣徽殿中再无旁人。景安帝踱到内殿,打开暗格,取出金丝楠木盒子里的黄绫诏书,展开看了许久,将黄绫投入炭盆之中。
黄绫慢慢地吐出火舌,在室内缭绕出一道袅娜的青烟。景安帝的双眸在这青烟之后闪着深刻的光芒。
他低低地叹了声,“还是……看看再定吧。”
谢朗那日回家后,担忧薛蘅伤势,整夜都睡不安稳,翌日一大早便赶往太清宫,可羽林军还是不让他进去。问起薛蘅,只道薛先生在宫内为陛下闭关炼丹,外人不得干扰。
他见不到薛蘅,便跟丢了魂似的,更何况昨天还有未说完的话,心中更是如同时刻被猫爪子挠着,十分难受。
在太清宫外徘徊了大半日,他怏怏回到谢府,刚进大门,便见小武子猫腰躲在照壁边的常青矮树后,对着自己杀鸡一样的瞪眼抹脖子。
他隐觉不妙,正想偷偷溜回毓芳园,管家已看见了他,恭恭敬敬地弯腰,“少爷,老爷在治德堂,叫您回话。”
谢朗无奈,只得丢了个眼色给小武子,整了整衣衫,踏入治德堂。正中的太师椅上,一袭酱色府绸道袍的谢峻正襟危坐。两边站了一地的家仆,个个垂手而立,噤若寒蝉。
谢峻象木头人一样毫无表情,看得谢朗头皮发麻。他咽了口唾沫,跪在青砖地上,叩头道:“孩儿给爹请安。”
谢峻一言不发,谢朗只得继续趴在地上,不敢起身。他偷偷往外瞟了一眼,正看见小柱子躲在治德堂外的一棵大树后,对自己做了一个手势。
由于是倒过来看的,他一时没有领悟到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忽听谢峻冷声道:“去哪里了?”
“孩儿去了太清宫,看看蘅……师叔伤势好得怎么样了。”
谢峻眉棱一耸,便待发作,握起茶蛊时又犹豫了一下。他克制住满腔的怒火,放缓了声音道:“爹知道你感激薛阁主的数次救命之恩,这才天天去探望她的伤势,但薛阁主伤势已经大好,又正为陛下炼丹,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去探望她了。还有,薛阁主虽然年轻,但她是你师叔,也是一阁之主,地位尊崇,你以后见了她,不得没大没小地胡闹!你马上就要和公主成亲,要注意检点自己的言行举止,免得惹人非议!”
谢朗沉默着,没有回话。
谢峻语气便严厉起来,“听见没有?!”
“爹……”谢朗猛地抬头,满面恳切之色,“我不想和公主成亲,我另有意中之人,求爹成全。”
谢峻想起今天散朝后,景安帝将自己单独召到宣徽殿后不留情面的训斥,气得抓起茶蛊往地上狠狠一掼,上来重重地掴了谢朗两个耳光,又一脚将他踹翻,厉声道:“进宫向陛下退婚,当着陛下、娘娘和公主的面,说什么……爱慕蘅姐,这都是真的?!”
谢朗被踹得翻了几个滚,又爬起来,直挺挺地跪着,望向谢峻,目光毫不退让,“是。爹,我是不会娶公主的,我只想娶蘅姐……”
“畜牲!”谢峻气得两眼发黑,在太师椅前转了几个圈,才想起自己要找什么,连声喝道:“家法!家法!”
“孽畜!你娶不娶公主?!”谢峻的怒吼声夹杂着板子重重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不娶!”
“娶不娶?!”
“不娶。”
“娶不娶?!”
“不……娶……”
治德堂外满地的家仆耳听着谢朗倔犟的声音渐渐弱下去,鼻梁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可太奶奶今天在四位姨娘的陪同下去了护国寺进香,薛忱去了太清宫,找不到可以劝阻的人。
小武子急得双手直搓,忽地眼睛一亮,直奔向秋梧院。
裴红菱被他拖得踉踉跄跄,嚷道:“你们家那位黑面老爷,我可不敢惹。谢朗皮厚实,挨几棒子没事的。”
“姑奶奶,你不知道我家老爷的脾气,打起来真是不管死活的。您行行好,少爷若被老爷活活打死了,那可不止一条人命!老祖宗会受不了这个刺激的。”小武子哀求道。
“这倒是。”裴红菱忙往治德堂赶,她咣啷一声推开门,叫道:“谢朗,你答应带我去天牢看大哥的,还在磨蹭什么?!”
伏在板凳上的谢朗,屁股早已血肉模糊,就连谢峻的酱色道袍上也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裴红菱吓得慌了神,眼见谢峻还要举起板子,急得跑过去,伏在谢朗身上,大叫道:“你打死他,你们谢家就绝后了!到时谁来娶公主?!”
谢峻打红了眼,怒道:“你走开!”
裴红菱将眼一闭,依旧伏在谢朗身上,一副慨然赴死的神情,“那你先打死我吧。大不了到时我大哥从天牢里出来,你们谢家另外找个妹子还他便是。”
谢峻不便上前揪开裴红菱,气得将板子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
正僵持间,裴红菱忽听到身下的谢朗气若游丝地说道:“爹……我、我不想以后的几十年,象您一样……只能在心里想着娘……”
谢峻闻言呆住,心里有撕裂般的疼痛,仿佛绷了太久的一根弦,“嘣”地一声被生生扯断。
挑起喜帕后的一见倾心,花前月下的新婚时光,少年夫妻的鹣鲽情深……
曾经以为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淡去的一幕幕,原来一直不曾淡去。
暴风雨中,浑身淤泥的他,从决堤的津河边往京城赶。雨点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回到家中,留给他的只有一具冰冷的棺木、满堂的灵幡,与祖母手中嗷嗷啼哭的婴儿。
因为无法承受而刻意忘记的一切,此刻鲜明得如同昨日。
岁月将玉雪可爱的婴儿变成了英俊少年,将他变成了冷峻古板的中年人。唯有她,在他的记忆里,永远是喜帕被挑起时的娇羞低头,是同游柳堤蓼渚时的嫣然一笑……
他握着板子的手慢慢垂下,后退两步,颤声道:“来人!”
“是,老爷。”
“把这孽畜关进地窖,上铁锁,不到二月十八,谁也不准放他出来!否则……”谢峻厉声道:“我就扒了谁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