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青提衫纵身,在屋子前后左右查探一番,出来点了点头。谢朗放下心,向那低头扫地的老者抱拳行礼,“老丈则安。”
老者仍在低头扫地,谢朗再说了声,一名男童笑着跑过来,“他老了,听不见。”
谢朗只得凑到老者耳边大声道:“老丈!”老者却还是没有抬头。
男童们已大声叫道:“爹!”不多时,从山林走出一名挑着粪桶的中年汉子,他上下打量了四人几眼,疑道:“你们是―――”
谢朗抱拳,“这位大哥,我们在山里迷了路,饿了两天,不知大哥可否行个方便,卖点吃食给我们。”说着从腰间掏出一锭碎银子。
中年汉子双眼发亮,连声道:“有有有,快请进吧。”放下粪桶,接过银子,又道:“只是我家婆娘前几年就死了,家里没女人,我只能做一点粗食,各位莫嫌弃才好。”
四人迈入堂屋,薛蘅眼神扫了一圈,微微愣了愣,也未说话,在桌边坐下。
不一会,两名男童端了茶盘出来,其中一名稍大些的声音清脆,“爹爹说了,请各位贵客先喝茶,他正在煮面条,一会就好。”
风桑眉花眼笑,端起茶杯,咕咚几下便入了肚。谢朗也口渴难耐,端起茶杯,却见薛蘅叹了口气,将一杯茶缓缓倒在地上。
谢朗将已到唇边的茶杯慢慢放下,唤道:“师叔。”
薛蘅眉头微蹙,似在追忆着什么,很久又叹了一口气,轻声唤道:“明远。”
谢朗第一次听她这么叫自己,不由讶然。薛蘅已接着说道:“你骁卫军中有一名校尉,姓雷名奇,你可有印象?”
谢朗眉头微皱,隔了一阵才答道:“雷奇为人正直,多有战功,可惜―――”
“是啊,他死于高壁岭一战,真是英年早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是他的二十岁生日。”
吕青转动着茶杯,问道:“阁主怎么会认识这位雷校尉?”
薛蘅道:“雷奇的姑姑,是我天清阁坤字系的弟子,算起来我要叫她一声师姐。我与她关系很好,雷奇年幼时,他姑姑还带着他在天清阁住过一段时日。那孩子很聪明,可惜死在了高壁岭。”
谢朗脸上也涌上一丝难过,慢慢将茶杯举起,缓缓淋下,叹道:“和丹族三年交战,多少好男儿埋骨异乡,只愿天下再无战事―――”
风桑也狠叹了两口气。
薛蘅俯身摸了摸那幼童的脸,柔声道:“你家有没有水酒?”
幼童的眼珠转了一下,笑靥可喜,“有,婶婶,你且等等。”转身进了里屋。不多时,他再奔出来,薛蘅接过他手中的酒壶,向谢朗道:“明远。”
“是,师叔。”
“你去摘一捧杜鹃来,雷奇小时候很喜欢这种花。我想为他洒一杯水酒,丢一束鲜花,以祭英灵。他若是活着,今日师姐肯定会为他庆祝弱冠之礼,唉―――”
谢朗应了声,出屋上山,不多时捧了一束杜鹃回来。薛蘅端起酒壶,走向桥边,谢朗捧着花,默默跟上。
吕青看着二人的背影,忽然执起竹筷,在桌上轻敲着,漫声吟唱。
“铁骑―――起,妃子―――别,相顾泪如雨,夜夜指故乡―――”
谢朗随着薛蘅走到石桥边,看着她洒下水酒,耳边听到她极低的声音,“跳!”
谢朗毫不犹豫,纵身跃下石桥。风自他耳边呼呼刮过,还传来木屋内隐隐的惊呼声,夹杂着一些人的怒吼,“追!”
薛蘅几乎同时跃下石桥,并肩而落。电光火石间二人已坠至半程,薛蘅忽伸左手,揪住谢朗衣衫,右袖中则弹出一道细绳,射向桥下深崖上的大树。借这细丝之力,薛蘅带着谢朗悠悠飘向石崖。
谢朗稳住身形,与她同时伸足,在石崖上用力一顿,又借这一顿之力落向沟涧之中。
沟涧的水并不是太深,本来自那么高的石桥跃下,会直撞上沟底的石头,筋骨折裂。但经薛蘅弹出这道细绳,二人在中途顿了一顿再落下,便卸去了大部分下坠之力,再落入沟涧时已只激起两团银色的水花,人影倏忽不见。
等木屋中的所有人都赶到石桥边,只见水雾蒸腾,哗哗巨响,已不见了二人踪影。
傍晚时分,满山的杜鹃在夕阳的照映下灿若云霞。
谢朗从杜鹃丛中探出头,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又躺回原地,喘气道:“师叔,你饶了我吧,真走不动了。”
薛蘅估算着逃了这半日,已脱离险境,也不再强逼他,坐开一些,细细地喘着气。待平静些,她方淡淡骂了句,“没出息!”
谢朗颇不服气,低嚷道:“师叔,你倒说说,我怎么个没出息法了?”
薛蘅张了张嘴,倒还真说不出他哪点没出息。论战功、论官职、论武艺,谢朗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她停了一会,说道:“瞧瞧你选的这些高手,就知你眼力好不到哪里去!”
谢朗顿时叫起屈来,“这些个高手,都不是我军中的。有些是陛下选派的人,有些是殿下选派来的,我怎么知道他们会有问题?!”
他来了兴趣,侧翻身,右臂支颊,眼神灼灼地望着薛蘅,问道:“师叔,你怎么知道刚才那户人家有问题的?”
最后一抹霞光投过来,照得谢朗双眸闪闪发亮。薛蘅向旁稍移开些,并不回答,但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谢朗只得想了又想,可还是想不出那户人家有何问题,但跳下石桥时,又明明听到有陌生的声音在怒吼着追赶,显见是早就设伏好的人。他只得微带央求,“师叔,您就说说吧。”
薛蘅瞥了他一眼,语带不屑,“我早说过,战场上真刀真枪、行军作战,你可能还行,但行走江湖的经验,你还是只嫩鸟。”
她是无心之言,但谢朗久在军中,三年来与一帮粗豪男儿同食同住,各种污秽下流的言语听得耳朵起了茧。猛然间听到薛蘅说出“嫩鸟”二字,他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
薛蘅以为他不服,道:“你别不服,刚才那些人,露了至少三处破绽。”
谢朗忍住笑,拱手道:“请师叔赐教。”
薛蘅很认真地道:“第一,那两名男孩,看上去天真活泼,嬉戏追闹也装得很象。但从我们出现一直到你去和那老者说话,他们仍在追打,这就有点不合常理。因为山村孩子见到的外人很少,他们会对外来的人充满兴趣,如果是正常的山村孩子,在看到我们的第一眼后,就会好奇地围过来的。”
谢朗点了点头,“第二点呢?”
“那个挑粪的汉子,扮得很象山民,但他忘了一点,这里前天和昨天都下了雨,菜地的泥土肯定还很湿。可他的鞋子,却很干净,没有什么泥土。”
“是啊。”很少有人向谢朗传授行走江湖的经验,此时听薛蘅分析得头头是道,他听得津津有味,便坐近了些,紧盯着她,追问道:“那第三点呢?”
薛蘅见他听得认真,心中有些许得意,但见他坐得太近,眉头微皱了一下,坐开些,面上神情极淡,“你注意到堂屋内的那个神龛没有?”
谢朗摇头。薛蘅神情颇有几分长辈的严肃,责道:“日后行走江湖,你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堂屋内的神龛,供奉的是这家山民的祖宗牌位。神龛左下方刻着‘长孙黄秋率妇李氏、子永康敬奉,甲子年十月’的字样。你想想,有何不对?”
谢朗用心想了又想,直至天已全黑,还是想不出哪里不对。薛蘅也不再说,从附近挖了些树根来,二人胡乱嚼着树根以充肚皮。
谢朗目光无意中掠过薛蘅湿漉漉的胸前,不由自主又想起去世的娘,他脑中灵光一闪,一截树根尚在口中,拍手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薛蘅轻哼一声,“若是阿定,不用一炷香,就想出来了。”
谢朗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对她的冷嘲热讽也不在意,兴奋道:“那个汉子,口口声声说他婆娘前几年就死了,家里没有女人,但神龛上刻着‘长孙黄秋率妇李氏、子永康敬奉,甲子年十月’,甲子年正是去年,那就证明去年十月这一家还有女主人,显然他是在说谎。还有,神龛刻着他只有一个儿子,但那两个男童都叫他爹。”
薛蘅咽下一口树根,不置可否,但神色稍柔和了些。
谢朗知自己说对,思路也越来越清晰,“所以定是这些人临时将这户人家赶走或关了起来,装扮成山里人,他们打算在茶水或面汤里下药,迷翻我们,再夺这《寰宇志》。所以,师叔装作洒了杯茶,看到那些人一触即发的样子,便进一步确认了他们有问题。”
他双目渐渐发亮,“高壁岭一战伤亡惨重,原因正是我军出了内奸,中了丹族人的埋伏。师叔先唤我‘明远’,让我觉得不对劲,然后说起雷奇和高壁岭一战,也就是指有内奸,现在我们正处于对手的埋伏之中。”
他说得兴起,又坐近了些,“然后师叔就让我去摘花,装做和我一起致祭,跳石桥,借水脱身。”
薛蘅嘴角微微抿起,“不错,你还不算笨,能捡回一条小命。”
这是谢朗自认识薛蘅以来,第一次听她夸奖自己,心里不由有丝掩饰不住的得意,便再凑近了些,笑道:“师叔,咱们不妨再猜猜,风桑和吕青,究竟谁才是内奸。”
薛蘅微微仰头,想了片刻,摇头道:“我还真不能确定,但肯定是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都是,都有嫌疑。”
谢朗笑道:“师叔,难道你就不怀疑,内奸是我这个没出息的小子吗?”
薛蘅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你虽然没出息,但还不会是内奸。谢师兄生不出欺师灭祖、祸国殃民的儿子。”
谢朗心情舒畅,躺在薛蘅身侧,双手枕于脑后,大笑。
此时夜色深深,周遭一片寂静,只听到谢朗爽朗的笑声。
夜风徐过,送来满山杜鹃花淡淡的清香。薛蘅深吸了口气,却还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中人欲醉。
她下意识地闻了闻,这才惊觉谢朗躺得太近,几乎便挨到了自己。他因先前落水,衣衫湿透,便稍稍拉开了些,露出半个胸膛,那股气息,似是从他赤袒着的胸前发出。薛蘅顿时面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走开几步,背对着谢朗,冷声道:“这么大声,不怕把人引过来吗?”
谢朗收住笑声,仰面望着夜空,悠悠道:“师叔带的路,肯定是算好了的,那些人追不过来。这点我有信心。”
黑暗中,薛蘅沉默了很久,才冷笑道:“枉你行军打仗三年,做到了大将军,还这么轻易相信人。我让你跳,你就真的毫不犹豫跳下石桥,也不怕摔死?!”
谢朗笑道:“师叔,你这个人,虽性格古怪、不近情理,但你绝不会害我。这一点,我也是可以肯定的,所以―――”
夜风再度涌过,薛蘅再走开几步,打断了他的话,“少废话,你以后好自为之,我不会再救你第三次!”
谢朗见夸赞的话被她这般冷冷顶回,面上悻悻,忍不住在心中嘟囔了句:真正性格古怪。但他累了两天一夜,又受了些轻伤,渐感支持不住,慢慢陷入迷糊之中。
薛蘅站在树下,等了很久,不见他再说,回过头,只见他已双目紧闭,呼吸低沉,显然已进入了梦乡。